一

　　甄氏，作为三国时最美的女人之一，因为与曹丕、曹植兄弟俩扯上关系，一直被后人作为“三角恋”的典型津津乐道。

　　如果出一道选择题，曹丕与曹植，两人谁更爱甄氏，绝大多数人可能会说是曹植。因为世人普遍认为，曹植写的那篇暧昧的《洛神赋》，表面上是对洛神顶礼膜拜，实际上在怀想嫂子甄氏的惊世容颜，这种压抑的爱，似乎更容易成为人们同情弱者的理由。

　　顺便提一下，《洛神赋》起初叫《感甄赋》，后来由甄氏的儿子明帝曹睿亲自改名为《洛神赋》。改赋名也要皇帝亲自动手?想必曹睿是为了避免别人谈论自己母亲与叔叔的是非，才不得已亲自改名。在史书中本来没有名字的甄氏，后来因为这篇赋，被人称为甄洛或者甄宓，为叙述方便，下文以甄洛称之。

　　近年来，倒有学者对《洛神赋》提出不同意见，认为《洛神赋》之中根本没有美丽的爱情，只有肮脏的政治。因为古代早就有用香草美人来喻明君的传统，比如屈原。文人们一失意，似乎就开始寄希望于国君。曹植想有所作为，却不受曹丕的重用，文中“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近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的“洛神”就是指他的哥哥曹丕。

　　这么说来，《洛神赋》其实是一篇怀才不遇的牢骚之作，如果这是历史的真相，未免令人扫兴。

　　要说，对甄洛流露出明显的欲望与爱，曹植甚至还不如他的老色鬼父亲曹操。

　　甄洛在当时的名声很大，“江南有二乔，河北甄宓俏”，说的就是鼎鼎大名的仨美女：孙策的老婆大乔，周瑜的老婆小乔，还有一个就是甄洛了。当年曹操与袁绍作战，攻下冀州，本来打算把袁绍美若天仙的二儿媳甄洛占为己有的，但曹操没想到自己的儿子曹丕会捷足先登。

　　当时的女战俘甄洛虽然蓬头垢面，曹丕还是一眼发现了她的绝色。说来，也不算曹丕的眼光毒，因为甄洛的皮肤太白了，往脸上涂抹一点烟灰，根本遮不住那如玉的剔透，从前有一个叫刘良的相士，为小甄洛看过相后，只说了一句话：此女贵不可言。

　　曹丕手持利剑，以一个征服者的洋洋自得令甄洛抬起头来，甄洛不从。甄洛的婆婆刘夫人连忙抬起了甄洛的脸庞。像拭净一块尘封已久的美玉，曹丕用衣袖为甄洛擦干了眼泪，也擦净了甄洛脸上的灰垢。接下来，他手中的那把剑就掉到了地上。刘夫人观此情景，等曹丕走后，她大大地松了口气，对甄洛说：“这下我们都不会死了!”

　　再说曹操，也是念念不忘甄洛，就在曹丕离开甄洛以后，他就让卫队到袁府去找甄洛。

　　卫队飞奔到袁府，发现早有曹丕的卫队把守。

　　曹操大怒，但也无可奈何，总不能拉下老脸和儿子抢女人吧?那样就太没有风度了。

　　曹丕向曹操提出娶甄洛，曹操只好咽口唾沫答应，心里悔得要命：真不该带这小子出来打仗的!

　　这一年甄洛二十二岁，比曹丕大五岁，而这时的曹植更小，只有十二岁。有的书上说，这时候曹植也曾向老爸提出娶甄洛为妻的请求，单从年纪上看，这是没有可能的。

　　曹操为甄洛吃过一回醋，《魏书》上是这样记载的，说有一次曹丕和几个文学青年饮酒聚会，一时喝得高兴，就叫甄洛出来拜见客人，目的无外乎想显摆一下甄洛的容貌。客人们全都伏地还礼，折服于甄洛天仙般的美丽，不敢仰视，只有“建安七子”之一的刘桢先生傻愣愣地站着，盯着甄洛痴痴地看。这事传到曹操耳中，曹操醋意大发，给刘桢定了个“不敬之罪”，罚他劳动改造，最后将他整死了。

　　按说，这刘桢和曹丕还是文学上志同道合的铁哥们，刘桢对着自己老婆犯傻，曹丕都没意见，不知这做公公的吃的哪门子醋!惟有一种解释，曹操喜欢甄洛，但碍于传统伦理道德的束缚，只好将欲望深埋心底。

　　那么，站在甄洛的角度来看，曹氏父子三人，甄洛到底爱过谁呢?

　　公公曹操，她不敢爱，也许连想都不敢想，但对于比自己小十岁的小叔子曹植，她就敢爱吗?

　　读到《三国志》里记载的甄洛的几件小事，我发现甄洛是一个理智型的女人，用现在的话说，她是一位义无反顾地高举理智之旗的“冷感美人”，不可能跨越雷池激情演绎一段不伦之恋，大胆地去爱曹植或者接受曹植的爱。

　　甄洛的过于理性，甚至让人觉得她是一个很没趣的人。

　　先说甄洛八岁时的一件事吧，八岁，本来这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年纪，但她的理智和早熟却远远超过同龄人。

　　有一天，外面有玩马戏的，家中的四个姐姐都上楼去看，只有她不为所动。姐姐们问她为什么不去看，她则一本正经地批评她们：“这是女人看的东西吗?”几个姐姐惭愧得很，只想钻地缝。

　　九岁的时候，甄洛喜欢看书，过目不忘，多次使用兄长的笔墨纸砚练习书法，她哥哥就对她说，你应该学习刺绣女工之类的东西，现在天天读书写字，难道想当女博士?

　　她一句话把哥哥顶得够呛：“我听说古代的贤女，没有不学习前人的成败经验作为借鉴的，我不读书，怎么以古鉴今呢?”

　　九岁的小女孩就有这样远大的志向和深邃的思想，可怕!

　　十岁多一点的时候，甄洛又一次表现出惊人的理性和克制。

　　那时候，天下饥荒，百姓贱卖珠宝以换取粮食，甄洛家里有不少粮食，就用粮食换了许多珠宝。甄洛就对母亲说：“现在乱世买了这么多宝物，怕要惹祸啊，不如将粮食都捐出来赈济乡亲，广布恩惠。”

　　全家人都赞同她的想法，于是照做，果然无事。

　　甄洛的头脑相当清醒，她认为自己家里趁火打劫很可能引起老百姓的仇富心理，老百姓没饭吃，什么事都做得出，甄家树大招风，没准就成为老百姓袭击的目标，那样可就惹火烧身了。

　　小小年纪的甄洛对母亲的建议，固然是一种善举，史家记载这个事的目的，也是想从天性仁厚方面去褒扬甄洛。但从另一面，也能看出甄洛的理智总是超过常人许多的。

　　所以，甄洛嫁给曹丕之后，即使小叔子曹植风流倜傥再有才华，即使曹植再倾心于她这个嫂嫂，以她从小就培养出来的理性与智识，她不会，也不敢轻易对曹植动心。

　　被曹丕娶进门之后的甄洛，要做的工作，就是全力以赴利用多种手段巩固自己的地位，哪里能够分心和小叔子进行一场风花雪月的恋爱?即使是谈一场精神恋爱，她也没有这个闲情。

　　二

　　甄洛嫁给曹丕后，劝曹丕多娶妻妾，这一点正中曹丕下怀。而当曹丕要赶走原来的老婆任氏时，她却流泪求情说：“任氏出自名门，品貌也比我出众，如果你此次赶走任氏，别人一定会说这是你专宠我的原因，希望你将她留下!”

　　可见，甄洛很在乎社会影响和别人的评论，如果她真想和小叔子曹植发生一点什么的话，那需要多大的挑战世俗的勇气!再说，按照立长不立幼的传统，不发生意外情况的话，丈夫曹丕就会顺利地继承皇位，自己与曹丕生的儿子曹睿就是太子，她本人就是皇后，根本没有必要铤而走险与曹植来一段“叔嫂恋”。在礼教下小心翼翼成长起来的二婚妇女，是在追名逐利的道路上越跑越远，还是在感情出轨的泥潭里越陷越深?答案不言而喻。

　　应该说甄洛是爱过曹丕的，曾经，她为了得到曹丕的欢心，做足了女人的功课，单从化妆一事上来说，甄洛可以说用心良苦。她刚入魏宫时，见到宫中有一条绿蛇，她每次梳头发这条蛇就盘缠成不同的形状，甄后由此获得灵感，每天都根据蛇形变化梳成不同发髻，叫做“灵蛇髻”，这种发髻灵活生动又饶有风韵，流行一时。

　　甄洛还刻意讨好曹丕的母亲卞氏，讨好卞氏也是巩固自己的地位。

　　曹操带兵西征，卞氏随行，曹丕和甄洛都留下来守卫邺城。卞氏中途生病，甄洛得知，非常忧虑，她一定要跋山涉水六七百里，亲自去为卞氏侍奉汤药。军情紧急，路途艰险，曹丕当然不能让她去，她就“日夜泣涕”，痛不欲生。后来有消息传来说卞氏的病好了，她还不相信。等到第二年，卞氏从前线回来，甄洛去迎接，还只是看到了卞氏的轿子，就激动地涕泪横流了。

　　四年后，曹操率大军南下，攻打孙权。卞氏、曹丕，还有甄洛的一儿一女也随大军前行。只有甄洛有病，独自留在邺城，第二年，大军班师回城，卞氏看见甄洛又白又嫩，精神十足，就诧异地问：“你跟两个小孩分别这么久，难道不想他们吗?怎么我觉得你的气色比一年前好多了!”甄洛笑着说：“小孩子跟着奶奶，我还担心什么呢?”这话，卞氏当然爱听。所以，卞氏多次公开夸奖甄洛的孝顺贤淑。

　　可惜再美再贤慧的女人，没人疼爱也会憔悴。曹丕对甄洛的爱是典型的“冲动型”，当时俘获甄洛的时候，见她披发垢面，他擦掉她脸上的污秽，突觉她姿貌绝伦，如美玉发出光芒，那是何等一种惊喜!但热度也仅仅持续了几年时间，对她就厌倦了，如果不是父亲曹操还活着，曹丕早就一脚踢开了她。

　　甄洛的知性超过感情，理智胜过情感，她的过于正经，也许是她失宠的真正原因。

　　曹丕对甄洛的兴趣渐渐转移到一个叫郭女王的女人身上，史书上说，这个郭女王从小就不同凡响，她爹郭水才给她取了这个怪名字。她比甄洛小两岁，比曹丕大三岁。照说，从年龄和相貌上，郭女王并不比甄洛具有怎样的优势，但在辅佐曹丕登位之上，屡出奇计，深得曹丕欢心。

　　有一首著名的《塘上行》，据说是甄洛写的，写作的时间已不可考，有人说是甄洛在袁家做媳妇时写的，有人说是甄洛在曹家做媳妇时写的，还有人甚至认为是曹操或者曹丕写的，很有点扑朔迷离的味道：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众口烁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莫以贤豪故，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莫以麻枲贱，弃捐菅与蒯。出亦复苦愁，入亦复苦愁。边地多悲风，树木何翛翛。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不管怎么说，这首乐府诗，是一首弃妇诗，对夫君的想念、盼望、怨恨与祝福等多种感受非常矛盾地纠缠在一起，反映了一个女人失宠后的苦涩心情。甄洛在袁家做媳妇时失宠的可能性不大，这首诗倒像是甄洛受了曹丕的冷落后写的。

　　自从曹丕当上皇帝之后，他身边的美女就更多了，除了郭女王，还有李贵人、阴贵人等相继成为曹丕的新宠，而身在洛阳的曹丕把甄洛丢在邺城，已经两年不见她了，所谓“众口烁黄金，使君生别离”，意即美女嫔妃们联合起来对曹丕说她甄洛的坏话，弄得曹丕对她变了心。

　　“莫以贤豪故，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意即不要因为是君王的缘故，就把自己平生所爱的人抛弃。不要因为鱼肉便宜了，就把大葱和薤菜抛弃了。

　　可见，甄洛面对的是一个变了心的男人，这篇《塘上行》里怨言不少，也从反面说甄洛与曹植不太可能发生恋情，试想，对于感情出轨的女人来说，丈夫变了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讨厌的男人离自己越远，自己就越自由啊。

　　史书上也说，甄洛因为怨言太多触怒曹丕，曹丕称帝的第二年，就派遣使者赐她自尽，还残酷地“以糠塞口，披发覆面”，让她无脸见阎罗，无法到阴间告状和申诉。

　　甄洛怨言的具体内容是什么，据说也与这个郭女王有关。郭女王虽然比甄洛年轻漂亮，却不能为曹丕生个儿子。因曹睿不是足月出生，于是诬称甄洛与曹丕结婚时已经提前两月怀孕了，曹睿是否是曹丕的亲生骨肉都很难说，曹丕以此事询问甄洛。甄洛自然大怒，指责曹丕无端怀疑。

　　也有人认为郭女王为了争夺皇后之位，诬陷甄洛埋伏木偶诅咒曹丕，曹丕信以为真后才痛下杀手的。

　　不管怎么样，这两种说法都符合曹丕将甄洛“以糠塞口”的心理，让她死后再也指责不了，咒骂不了。

　　当然还有一种说法可能最符合中国人的想象力，就是曹丕认为甄洛与弟弟曹植有私情，他恼羞成怒赐死甄洛。所以，后来唐代有个叫李善的文人穿凿附会，说甄洛死后，曹丕将甄洛生前用过的玉镂金带枕送给曹植，让曹植无限伤感。

　　象征床笫之事的枕头是能随便送人的吗?其实，这最后一种，是最不可能的，依曹丕的性格，如果他真的认定甄洛与曹植关系特殊，在赐死甄洛之后，他是不会让曹植活到十年之后，比他本人都晚死六年的。

　　顺带说一句，有一个有趣的巧合，甄洛、曹丕、曹植每个人都死在四十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