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吃饺子,各家不一样。
鸭绿江边,军营冬训。照片里的五个人,都留在那个萧索奇特的冬至里,闪亮时光碎片,照亮空间风景。
左边的杜,右手握紧手枪,54式手枪,挺沉的,冷嘘嘘枪柄能咬下一层肉,杜从心里笑得阳光,笑什么呐?刚娶新媳妇吗?右边邓,南方人,带着我们毛头小伙子,深夜写材料,满纸把近义词翻来覆去地颠倒,目的是要让步兵团里一千多个天南地北涉世未深的热血小青年,不想家,扛枪有劲。蹂躏文字到二半夜,邓就让人买一堆火腿肠方便面,熬夜的人低头吃着,一边怨着,为想准一个词、掉几根头发,为捋顺一句话搜肠刮肚。照片里的邓也呵呵笑,笑什么呐?南方的嫂子又写来了一封湿漉漉的家信?右边的王也笑,王老干事,同政治处主任是老乡,平时走得近,明里暗里、白天黑夜瞄紧干部股长的位置,是不是领导私下口头许诺?右边的张,鸭绿江边丹东本地人,帅得堪比当红影星,媳妇比他还靓。
五个人都穿厚军服棉衣,大头鞋(只有东北野战部队才配发)没在雪地里,腰扎武装皮带,皮带铜扣闪闪发亮,肩上扛着领章、领花。戴着翻毛皮帽子,帽绳解开护住头,帽子缝制横档,捂鼻子的;帽子捂耳朵的地方,有两个眼儿,是为了听清楚声音,两个眼儿上遮两片布帘,防冻,为了训练打仗的实战需要。身后都背着手枪和水壶,连接手枪水壶的绿带子,交叉胸前,水壶是常见的绿色铝皮军用壶,装水多,结实,但保温性差。都戴着二闷子手套,一根绿绳挂在脖子上,两个面包一样的手套,吊到胸前,手套三个指头一个房间,二拇指单间,大拇指单间,这样,戴着二闷子能握起枪,二拇指还能扣动枪的扳机。
照片的背景,是雪皑皑旷野。旷野也因为我们的到来亢奋起来,成片年轻的松树林,树头挤挤压压着雪花,树身冰冰碴碴,勇士一般精神抖擞挺立着,和步兵团一千多冬训官兵,比气势如虹,比不怕天不怕地,比万类霜天竞自由!张狂的寒风,兴奋的找不着北,疯狂舞蹈,把雪从地上扬起来,任性地抛洒空中,树林海洋一般起伏、呼啸,哗啦啦,落下一阵阵雪雾,湛蓝蓝的天空下,一切如醉如痴,如书法经典狂草激越奔放。我们在一条峡谷样的土坡照相,那一刻,天地万物都活动起来,只有旁边高高的冬松不动,只有我们五个共和国大兵——钢枪一样挺立不动,还有留在阳光下雪地上不动的倒影。镶嵌帽子中间,闪闪军徽下,我们只是笑,青春而热血地笑,笑得有点傻,有点泪目!
傍晚时分,雪地里吃饺子。
你知道我们晚上睡什么地方?雪窖子。自己造屋自己住,把满世界不要钱的雪,堆起一人多高,中间掏出空洞,就是现在电视里,经常看到的很时髦的“冰雪屋”,里边暖和着呐。出了屋,冻得电子手表数字都跳不动。
照样吃饺子。团里配发的煤气罐,我们扛到了雪窖子前。
当兵的,身怀过硬三招:包饺子、缝被褥、写家信。
炊事班把和好的面、饺子馅,按人头分配各班,老兵新兵齐上阵,谁先包好,谁先端到大锅里煮,谁先吃,不分官大官小,不分编制建制,全凭手艺。这就要抢,有红旗就扛,有第一就上;这就要快,心手双畅、眼疾手快,功夫在平时。
政治处一群白面秀才,别看平时文质彬彬,包起饺子来一点不含糊。一张床板, 还是一张旧桌子?记不清楚啦,抬过来,擦干净,七八个人围拢,手快的擀饺子皮,用干净的啤酒瓶,用细长的水杯,用着顺手的都用,心急的干脆双手“啪、啪”拍,面粉直扑腾,面板上堆积出一张作战沙盘。毕竟是当兵的大手粗指头,捏出的饺子形状,也不管莲花样、豆角形、核桃状,黑猫白猫,把饺子馅包住就是好猫。一时间热热闹闹、吵吵嚷嚷,像旁边大锅里,翻滚的开水,升腾起缕缕热气,荡漾着欢腾的战斗的胜利的昂扬。政治处的人,可不是傻子,心眼多着呐,一帮人手忙脚乱制造饺子,同时,派出一名机灵鬼打探军情,哪个班快,哪个班慢,哪个班包好的饺子端到锅边了,实时播报,纵览全局。老兵们明白,第一锅汤太清寡,后来锅里皮呀馅呀的汤太粘稠,不早不晚下锅,煮成的饺子最合适。你知道,政治处的干事,最爱说“合适”这个词,就像司令部的参谋挂在嘴边的“比较”一样,“动作比较利索、队伍比较整齐、歌声比较嘹亮”,是那一帮“懒”参谋常用词。机灵鬼卡准点、急吼吼跑来报告,政治处及时包好饺子,及时下锅。有一个词叫“饕餮”,不精彩;叫“津津有味”,不传神,西北人叫咥,东北人叫整东北酸菜饺子,那个香呀!那个馋呀!就着蒜瓣,就着葱。是否有蒜汁,记不清楚啦,吃得快吃得饱的,再喝几口面汤,叫原汤化原食,舒舒服服仰头打几声饱嗝,引来一片瞩目。有的班吃得早,砸吧嘴唇,心里疑惑,都是饺子,政治处的怎么那么好吃?排队等着下锅的,瞪大眼直勾勾瞅着,更加饥肠辘辘。
风雪夜,月光寒,官兵们厚厚的冻肿的嘴唇裂开血口子,有的战士的手,冻得肿胀,塞不进二闷子手套里,特别是从温热江南来的兵,有些手冻得化脓,尽管卫生队配发药膏涂抹,但一时半会好不了,漫长的鸭绿江边冬季,很受罪。战士们没有叫苦掉队的,习惯啦,我们的步兵团是“红军团”,镇守鸭绿江桥头,隔江对面就是朝鲜的新义州。多年前,我们的老部队抗美援朝浴血朝鲜山河,凯旋后,驻扎江边,几十年来,一茬又一茬官兵,叫响着践行着战斗的团歌,这是一支很能打仗的部队,一只很有血性的东北虎!
冬至那热锅热饺子呀,那20世纪80年代末,东北的冰天雪地,不再重来!就像我们不再年轻!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愣头愣脑,因为穿军装,从全国各地,聚到一块,免不了磕磕碰碰,鸡零狗碎的事也有,但鸡零狗碎的事,也就是鸡零狗碎。
盯着屏幕,敲击键盘,写着这些字,不时张望窗外,看西安当下的冬至。
对面一号楼,12层高,顶端戴官帽,通身美玉一样洁白的皮肤,青色玻璃幕墙,金灿灿的阳光照射,大楼反射明暗不同颜色。中间花坛,细水泥路弯弯曲曲、时隐时现,草,灌木,小树大树,搭配着,呼应着,拥靠着。只有红枫叶子枯黄卷曲,银杏的叶子几乎掉尽树干白光光的,杏梅哭丧着脸憋足劲明年要发芽,大叶女贞叶子也掉得差不多,鸡爪槭树自卑地萎缩着,桂花树旺盛,白皮松精神,一蓬芦苇披着金黄的洋发摇头晃脑,五味子蓬勃的红叶,绚烂得红艳艳,简直心花怒放。那绿草,叫不出名字的树——簇拥伸展的绿叶子,挤挤挨挨,漫天蔽日。西安这几年水土改善,举办了世界园艺博览会,南方的芭蕉树先来扎根,后面跟来的树呀花呀草呀,都喜欢西安,都变着法落户古城、生儿育女。北方的花草树木就不用说啦,你看满眼的淡绿翠绿墨绿,哪有一点冬至的寂寥和萎缩,分明是春嘛!还憋着劲地春嘛!这几年,我们检查呀督促呀通报呀,苦着累着也笑着,你说这幸福绿里,没有我们的汗水?
办公桌一角,横躺《诗经》一册,恰巧翻到《北风》,曰:“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应该就是几千年前的风雪夜,老兵呼唤新兵的声音。
晚唐的韩愈,当年在古长安的活动范围,大概集中于现在的西安南郊,距离我现在敲字的办公室,相差不会太远。韩愈“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人为百世师、言立天下法,诗文单刀直入、极接地气,《苦寒》诗里说:“肌肤生鳞甲,衣被如刀镰。气寒鼻莫嗅,血冻指不拈。”看来那个时候,古长安比现在寒冷。只是时光悠远,无法考证是不是冬至的苦寒。
在古代边塞诗人里,我总感觉他的诗有点虚头巴脑。但他写的“溪冷泉声苦,山空木叶干。莫言关塞极,云雪尚漫漫”“岩峦鸟不过,冰雪马堪迟”画面清晰而动感十足,非常有味道。
王昌龄《从军行七首》写道:“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倘佯着军人的一腔血性。
冬至、白雪、边塞、从军,不知道古代将士是否吃饺子、怎样吃饺子。我无法真切表达清楚对卫国戍边远古将士的崇高敬仰,但我深切体验到,当代军人的牺牲奉献,不是几句话、几行文字、几篇文章、几本书,能说到位、讲清楚的。挥手告别军营已经18载,但一些过去的往事很难忘记,张张淳朴的脸、双双粗裂的手,那些火车站月台含泪微笑的分别,那些兵营训练场青春绽放的挣扎……他们赓续保家卫国的血脉军魂,撑托起无数人的岁月静好。年龄越大画面越清晰,呼叫声越强烈,冲砸得心里难受。就冒昧用秃笔写刻纸上,也是替一帮同生共死的战友呐喊,替并肩战斗的兄弟出气!岁月呀,岁月,决不能这样白白失去!
衣帽光鲜的邻家帅哥说:“现在城里不少年轻人,玩抖音,刷视频,寻开心。穷苦人才倒腾文字。”
“寻开心是因为不开心,不知道锅是铁打的。后辈多享点清福,底子是前辈流血流汗打下的根基。说以前,看现在,你想让过去的兵娃子不开心都不行!”
西安好端端的,最近却被新冠病毒弄得封城抗疫,错峰上班。平时拉不开栓,脚打后脑勺,时间不够用,趁着居家隔离、闲暇宁静,就顺手敲下这段文字。
忙完工作,回家路上,不开车,不骑自行车,戴紧口罩。弯腰捡拾起一片金灿灿树叶,一边走,一边背手捻着树叶。
阅读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