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以后,父亲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经常给我打电话。也没别的事,就是问问我们单位最近开会了没有。什么综合治理的会,什么招商引资的会,什么扫黄打非、防汛抗旱的会,什么名目都有,什么名目的会都问,唠叨得厉害。头几次我还有耐心,开过了,或者是还没有开,都一五一十告诉他。要是开过了,父亲会说,噢,这就好。要是还没开,父亲会说,要抓紧时间啊。
父亲以前不是这个样子。以前他很少给我打电话。要是家里有事,也都是母亲给我打。我呢,也轻易不给父亲打电话。一年下来也就是有数的几次,可父亲每次都显得很不耐烦,说,有话快说,我正在开会呢。我很纳闷,怎么我一打电话,父亲就在开会呢?
父亲的电话还在继续打来,而且越来越频,有一段时间几乎每天都打,都是问开会的事。我的耐心达到了极限,对父亲说,你别问了,我们单位决定从此不开会了,什么会都不开。我以为这样一说,父亲以后就不打电话了。没想到,父亲一听就火了,他的嗓门一下子高了起来。父亲说,这话是你们单位领导说的?
这话不是我们单位领导说的,是我说的。但我不能告诉父亲是我说的。我对他说,对,是我们单位领导说的。
父亲的火气似乎更大了。父亲说,你们单位的领导,啊,这个这个,他的政治素质是不是让狗吃了?嗯?紧接着,我听见电话里传来一声闷响。我猜测,父亲肯定是把话筒摔了。
唉,我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放下了电话。
一连两三天,上班下班,我心里都不踏实。我想,父亲是不是,是不是精神上出了什么问题呀?我的想法把自己吓了一跳,赶紧用另一个想法来代替它。也许,父亲只是没有适应退休的生活吧,在家里闷的,才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个想法让我眼睛一亮。狗?对,就是狗。我看到不少上了年纪的人都养宠物狗,到处遛,还跟狗说话,就像对待小孙子似的。
周末的下午,我特意去了一趟宠物市场,给父亲买了一条小“蝴蝶犬”。
我去了父亲家。一进门就喊了一声“爸”。母亲赶紧冲我摆手,用手指头指了指父亲,然后又把那根手指头贴在嘴唇上,意思是不要出声,不要打扰父亲。
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聚精会神的样子,对我的到来没有丝毫表示。我看了一眼电视屏幕,好像是本市新闻,某领导正坐在主席台上作报告。
我尾随母亲进了里屋。母亲看着我怀里的蝴蝶犬,嘴里发出一连串“啧啧喷”的声音。我说,妈,这是我给你和爸买的,养着玩呗。
母亲接过蝴蝶犬,轻轻抚摸它的脑袋。蝴蝶犬很乖,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母亲的手。母亲喜滋滋地说,你看你看,这小东西。
这时候,客厅里传来父亲的声音。父亲说,你们在干吗?
我和母亲一前一后进了客厅。父亲指了指母亲怀里的那条蝴蝶犬,说,那是什么?
母亲赶紧走上前,把蝴蝶犬放到父亲脚下,说,小狗,闺女孝敬你的。
父亲瞥了我一眼,说,净整这没用的,多干点正经事比啥都好。
我心里一阵窃喜。父亲这样说,就是比较满意了。他总是这样,心里满意从来不说出口,要是反对肯定当面开火。
话题很快从蝴蝶犬身上移开了。父亲说,丽丽,下次回来,给我带几个笔记本。父亲把茶几上的一个黑皮笔记本拿起来,往我眼前一晃,说,就要这样的。
我说,爸,你要笔记本干吗?
干吗?父亲说,开会,做记录。
这时候母亲插了一句话。母亲对我说,这些日子,你爸天天在家里开会。
天天在家里开会?我更糊涂了。
父亲说,跟着电视开会,本市新闻,本省新闻,还有中央台的新闻联播,天天有会,我忙得很。
我说,爸,你已经退休了……
父亲打断了我的话,说,人是退了,但思想不能退,政治素质更不能退!
父亲这是不高兴了。我愣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母亲赶紧打圆场,说,丽丽你帮我做饭吧,别影响你爸,一会儿他要开省里的会呢。
几天后,我回家给父亲送笔记本。也是黄昏的时候。父亲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噢不,不是看电视,是开会。那条蝴蝶犬坐在父亲身边,眼睛鼓溜溜的,也在开会。
自从父亲天天开会以后,再也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母亲背地里对我说,你注意到没有?你爸的精神头儿好多了,脸色还红扑扑的,这老东西。
只要父亲高兴,他爱开会就让他开吧。有时,为了逗他开心,我还经常把我们单位准备开会的消息向他汇报。父亲总是说,好的好的,预祝大会圆满成功。
有意思的是,后来,我在父亲家楼下的小花园里,看见父亲很严肃地对蝴蝶犬训话。父亲说,市里的环境卫生大会刚刚开过,你就随地大小便,你的政治素质是不是让狗吃了?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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