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他叫朱青松。但朱家村人多半不这样叫他。初时,人们叫他“朱英雄”、“朱大胆”,之后渐渐变成了“朱老怪”、“朱大傻子”,再之后就成了“朱疯子”。——他都由着别人叫去,只呵呵地应着,并不计较。
村后有座山,叫古山。形似一馒头,高不过百米,占地有五六百亩。曾经满山都是苍松古柏,后来被砍伐一空,成了荒山坟场——村人们死后就埋在面阳的山坡上。挨着坟边,有间破旧的小木屋,是拾荒人朱老汉的家。往东去百多米有条河,水绿河清,鱼在水中浮游,清晰可见。青松就是在河边被朱老汉发现的——是个皱巴巴的婴儿,用一小块红色的破棉被包裹着,装在篾篮里。当天被发现的还有一具年轻的女尸,浮在河下游的一处芦苇荡边。
朱老汉很早就过世了。
青松是吃着百家饭长大的。生性腼腆,不大爱说话。他十七岁那年当了兵,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退伍归来时,胸前多了三枚军功章。他性子古怪得很。不愿作英雄,也不接受县乡政府更好的工作安排,而是回到了废弃多年的小木屋,孤身一人,垦山植树。十多年后,古山又活了过来。青松翠柏,郁郁葱葱。
青松是古山的建设者,也是管理者,包括一百多座新坟荒冢。他去扫墓或锄草时,喜欢和阴人们拉家常。说张爷爷哎,我跟你说啊,你家小孙子可淘气着呢……李奶奶噢,你在下面不孤单吧?你的孩子们忙,没空来看你,你可别怪他们噢……马叔,在此住着还习惯吧?你以后再不会有病痛了……对他来说,山里埋着的,不管是未经确认的生母,还是养父朱老汉,或是其他什么村人,都是他的亲人!
他可害怕?可孤单?不呢。有条部队淘汰下来的黑狗和一头河边拣来的白猪同他作伴。狗叫征越将军,是他的得力干将,成天陪他爬上爬下东奔西走;猪唤平南大王,年少时还四处逛逛,待到长壮了,就懒了下来,只呆在清爽爽的猪窠里,吃吃睡睡。猪窠是他用红砖和水泥砌的,挨着木屋的东边。干净,舒适。苍蝇都不大爱去。
青松没把它们当畜生,而是像朋友一样地对待着!
狗吃的好,不稀奇,可猪吃的好,您见过吗?猪不就是吃麦麸、稻糠、疏菜叶子和烂果子什么的吗,顶顶好的,也就偶尔吃些快馊了的剩饭剩菜嘛。但他却让大王也吃米饭、馒头、面条、水果,甚至喝烧酒!您说可怪?
还远远不止这些呢!
闲瑕时,青松就坐在猪窠里听收音机,和它们唠嗑——就是自言自语吧。说的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或严肃,或嬉笑打闹。主人公都是他死去的战友们。他多半是笑着说的,说着说着就哭了。
将军很聪明,但极好动,没耐心,听不大一会,就要窜出去逮个老鼠或追个鸟儿什么的。大王也聪明,又安静不乱跑。它似乎亦能听懂人话似的,总是摇着大耳朵哼哼唧唧地应着,时而还点头附和,间或还用平头大鼻子去噌噌他的腿,以示了然,以示欢喜。
青松说,猪和狗是有灵性的生物。世间的一切生物,都是有灵性的。一只鸽子受了伤,他都要前去救助,放生。古山有很多白鸽。
02
大王不知忧愁,活动量又小,当然要长膘儿,转眼就长到了五六百斤。猪儿家的,长肥了,自然是要被杀吃的,否则,养它何用?您说是吧?
晚稻收割完后的一个午后,一位金丝雀样的年轻女人,骑着自行车来了。她叫杏花。
杏花来了不一会,眼睛就瞄上了大王,笑吟吟地说:“青松哥哎,猪都这么肥了噢。现在猪肉可贵了。异果正长身体,嘴馋着呢……”
青松蹲在门前的水泥地上吸旱烟,脸上笼着一层乌云。弯形铜烟锅在他手里微微抖颤着。烟锅是连长的遗物。他想连长了,或清闲时,就吧嗒上几口。
杏花是连长的遗孀。
那年老山大战前夕,连长回乡探亲,经媒人介绍,认识了十七岁的杏花。杏花是外乡人,家穷,但人美嘴甜。这样的姑娘,连长瞧着自然欢喜。部队给的假期短,赶时间儿,姑娘人好不挑剔,他们趁着中秋月圆之日入了洞房。
连长一回到部队,便拿着杏花的照片四处显摆,逢人就夸老婆年轻漂亮。惹得战友们都笑他是老牛啃嫩草,小心别把那口黄牙啃掉了。连长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回应:“这有啥不好?这是福气晓得不?你们这些毛小子,可有福啃到?”说完就昂头哈哈大笑起来。
春天来了。杏花结了果,呱呱坠了地,是个带把儿的。喜讯传到军营,青松和战友们都去贺喜。但这回连长似乎不怎样兴奋,笑得有些古怪,不似他的性格。
连长是有福之人,但连长的福气太浅了。不多久,便牺牲在了异国的雨林里。
那一仗打得很惨,全连仅青松一人活了下来。但也受了重伤。时代需要英雄。很偶然的,他被时代瞧上了。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排长,成了广播报纸上广为赞颂的大英雄。他却不感到高兴,觉得那些浮夸的报道不是事实。连长才是英雄。死去的一百多个战友才是英雄。但没人听他的解释,只道他谦虚。
伤愈(并未好彻底,胸部的疼痛时不时地搅扰他一下)后,青松不肯去做政治宣讲报告,而是退了伍,乘车去了连长的家乡——浏阳河边的一个穷山村。他要为连长的老母亲养老送终。
他个头不高,也不壮,却像头公牛,有使不完的劲;话不多,笑起来憨得很。老母亲瞧着欢喜。年轻貌美的杏花也欢喜。
杏花的媚眼像钩子样,扯动着他的腿脚;声音像春风般,撩拔着他的衣襟。他正年轻呢,哪受得住这样儿啊,魂就丢了。但他人实诚,不敢有非分之举。湘女多情。杏花更是个辣妹子,蝴蝶似的,主动往他怀里扑。
他躲避着,垂着头说:“嫂子,我们不能呢。连长和我是兄弟……”
杏花黛眉一挑:“那又怎样?我和他只做了几日夫妻,他就撒手丢下我们孤儿寡母不管了。我这么年轻,难不成你叫我为他守一辈子活寡?这可是新社会呢!”
杏花说的有道理。但青松越不过心中的坎,也不愿遭乡人们的非议,便含泪离开了。不能当面尽孝,便不时地寄些钱物去。每年也还是要去上一二趟,探望下老母亲,住上几日。
三年后,杏花丢下了儿子和老母亲,嫁去了邻村的一户制作花炮的人家。谁知那男人短命,不出半年,被花炮炸上了天。当地人迷信,有说杏花克夫,有说是连长炸的。再没男人敢同杏花谈婚论嫁了。
杏花再见青松,就掩面哭着数落:“要不是你不肯娶我,我哪会又遭一回辱呢?你讲兄弟情谊,也不能死脑筋呀!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啊!”
青松同情杏花,也喜欢杏花,但仍然解不开心中的疙瘩。
又过了二年,老母亲归了天。
青松料理完后事,跪在连长的坟前,泣道:“连长,我要带杏花和异果走了,你莫要怪我。杏花跟了我,至少异果还能姓王,倘若杏花再嫁给别人,就不一定啦。你说是不?我一定会替你照顾好儿子的。”
青松吧嗒着旱烟,陷在如烟的时光里,怔怔地望着远方,半天没吱声。
杏花见他又犯了痴,哂笑道:“不就杀头猪么?瞧你这样儿,像是要吃了你家兄弟似的。大不了再买头小猪崽养蛮。”
杏花说的在理,叫他无法辩白。
03
翌日上午,杏花哼着《浏阳河》小调,请来了村里的两位屠夫。
屠夫们一来,大王似乎就闻出了什么,神色变了,两只水汪汪的大黑眼珠子也吓直了,不等屠夫拿绳子去捉它,便昂头朝青松“嗷、嗷”直叫,凄凄惨惨的;又围着他打转儿,用大鼻子拱他的腿,向他告饶。
将军也一个劲地“汪、汪”狂吠着,摆出一副要将屠夫们撕碎的狠劲。杏花厉声呵斥着。它心有不甘,仍旧目露狼一般凶狠的光,呜咽着。
屠夫们虽然干的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营生,却也有几分惧怕。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一直板着脸的青松崩不住了。他蓦地往下一蹲,张开双臂,搂住了大王的粗脖子,犹如搂着即将死去的连长,一边抚摸,一边哽咽,大颗的泪珠也滚落下来。这不可思议的一幕,令屠夫们目瞪口呆。
杏花原本喜气洋洋的,这下也慌了神,又气又恼。最后动了恻隐之心,向屠夫们赔了不是,打发走了他们。
大王偏着脑袋,斜眼瞅着屠夫们走远了,就又来了精神。大耳朵晃着,小尾巴摇着,嘴里哼唱着。将军也兴奋得满地打着滚。杏花瞧着不禁也噗嗤一声笑了。
青松更是眉开眼笑,感激不尽。杏花讥笑他没出息,就一猪倌儿命。是晚,杏花没有回镇上去睡。
大王躲过一劫,又开始了幸福美好的时光。花开了,花谢了。又开了,又谢了。时光在花开花谢中老去。这日大王正吃着早餐,将军和一只烂皮球在撒欢儿,一辆黑色“木兰”停在了木屋前。骑车的是马书记。矮胖,马脸,口阔。四十多岁。
大王抬头瞅了瞅,露出嫌恶的表情。它毕竟贪嘴,一低头,又快乐地吃起来。将军就不客气了,一顿狂吠,要不是被青松喝止,可就扑了上去。
马书记脸上堆着笑,从中山装的衣兜里掏出一包玉溪烟,捏出一根,递上。青松没去接,仍旧握着烟锅吧嗒着。马书记晓得他是个怪人,并不计较,就自己用打火机点着,吸上一口,而后朝天空吐了个烟圈儿。笑着说:“青松哎!我来找你商量个事。”
“么事?”青松也陪着笑。
“我想打些家具,你看能否让我锯几棵树……”
“这个怕不成呢。”
“只要几棵。”
“也不成呢。”
马书记的笑容没地方搁,尬在胖胖的马脸上:“我花钱买。”
“怎么都不成呢。”脸上的笑容也尬着。
“好你个朱大傻子,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笑容被风刮走了,马书记胀红着马脸,愠怒道,“当年要不是我同意将古山给你种树,你哪来的今天?啊?还有,古山是村里无偿让你使用……”
“我早就说过了,这山上的一草一木都归集体所有,等我死了,就全都上交给村里,我一棵不要!”脸上的笑容也被风刮走了,冷冷的。青松不是个逞强好勇的人,但脾气也是有的。
马书记是个有口皆碑的笑脸人,但这回真是气着了。身子直打哆嗦,眼球突凸着,嘴微张着,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最后扫了眼大王和将军,扔下一句:“真他妈是个猪脑子,放着金山不晓得要,成天和猪狗死人呆在一起,难怪杏花……算了,跟你这种大傻子说也是白说!”便气冲冲地跳上木兰走了。
04
不多久,大王生了病,不思吃喝,上吐下泄。青松急得上蹿下跳,嘴上起泡。赤脚村医给打了针,开了消炎止泄药。几天后,仍不见好。眼瞅着,大王丰腴的肥腰细了一圈,美丽的大眼也失了光彩,怕是活不长久了。
连长,你要挺住!我就是爬,也要将你背回去!……青松在哀号声中惊醒。枕上洇湿了一大块。又做那个梦了!
平南大王不能死!
青松匆匆地赶去县城,买了些人参和灵芝回来,放在小米里一起熬煮。又香又糯的小米粥诱起了大王的食欲。过了二日,大王居然淌过了鬼门关,又朝他摇头摆尾地笑了。
他却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
大王死里逃生,将军却在夏天的一场暴雨中,因为救他,而死在了古山中。青松悲伤不已,含泪将将军厚葬了。用松木板竖了个碑,刻有“征越将军之墓”六个大字,字上描了红色油漆。自此,他对大王更加依恋了。
忽一日,书记又来了。
虽说还是书记,但已不是村里的小书记,而是全镇人的大书记了。书记似乎什么都没变,惟肚皮更大了些。做人也更有肚量了。宰相肚里能撑船嘛。一镇之长,身段却很柔软,亲自前来,为的是古山发现了一种稀有金属,有企业要投资两个亿来开采。对一个穷镇子来说,这无疑是笔大投资。书记是个很有抱负的人。要发展地方经济,造福一方百姓。但青松不认同书记的观点。说这是目光短浅的行为,青山绿水才是造福子孙后代的事。
鸡同鸭讲。书记拂袖而去。
数天后,几个沷皮来古山捣乱找茬。显然是受人指使的。青松手握砍柴刀,横在他们面前,叫他们赶紧滚蛋,要不然就血溅古山。他毕竟是从越南归来的战斗英雄,沷皮们不敢为了些微的好处,跟他动真格的,只虚张声势嚷了一会,便悻悻地溜走了。
青松料这事还没完,就弄了个铜号,和一面旧军旗。砍了根手腕粗的长竹竿,在木屋前用石块和水泥砌了个基座,将旗子竖了起来。
不几日,书记果然又来了。几名镇村干部,和二十多位村民,风一般地扑过来。青松不言语,也不畏惧,只站到军旗下,一脸庄严地吹起了冲锋号。嘹亮的号声犹如万马奔腾,响彻在山林和田野里。村民们被他古怪的行为震住了,面面相觑,默然不语。书记的马脸青一阵紫一阵,骂了句“真他妈的神经病!疯了!”一阵风地去了。
风似乎歇了!还会不会再刮?什么时候刮?刮什么样的风?谁晓得呢!
05
暮秋的古山,夕阳西下时,风景是顶顶美的。青松伫立在木屋边,昂首呆望着蓝天白云,花鸟松柏。望成了一株树。他望的不是风景,望的是世道人心。
他心事很重。
有件事一直压在他的心头,就是异果的婚事。都说虎父无犬子。但异果不仅长得不像连长,性格也窝窝囊囊,好吃懒做。一直没有姑娘肯嫁给他。
老天爷似乎是打了个盹,一觉醒来,瞧见了青松的烦心事,于是赶紧派杏花骑着电动车来了。杏花是不常来的,来必有事。杏花似乎永远不老,仍旧肤白皮嫩,花枝招展,香气逼人。
青松闻着扑鼻的香味,回过神,说了声“来了”,转身去给大王弄晚餐。少许的米饭,伴着红薯和野菜。只有这些了。
杏花倚墙朝窠里张望着,撇撇嘴道:“青松哥!你省吃俭用,就为了一头猪,何苦呢?啧啧!你瞧它胖的!怕有二千斤重了吧?都成猪妖了!”
他自顾自忙着,并不吱生,完了就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坐下来,点上一锅烟,瞅着大王吃食。
杏花想起今天来是有要紧事的,就不提这没趣儿的事了,赶忙绽开花样的笑容:“青松哥!有个好消息告诉你,异果有对象了。是许木匠家的四姑娘,嘴有点儿歪的那个。你晓得她吧?”
确实是个好消息!了掉一桩心头大事。可以向连长交差了。青松的嘴角扬了起来:
“那敢情好!”
“是马书记亲自作的媒呢。他人真好呀,我们可得要好好感谢人家噢!……”提起马书记,杏花的脸上莫名地荡起了春光,语调也变得缠绵,忽而想起了什么,神情复又暗淡了些,“许木匠说要‘三黄一窝机’,还要一笔彩礼钱……”杏花边说边伸出了五根手指。
那纤长白嫩的五指,在青松看来,好似如来佛的五指山,压向了自己。
又起风了!
花白的头发,竖成一道墙,拼命扯着风的衣袂,抖兮兮的;纵横的皱纹,围成一陀疙瘩,使劲拌着风的腿脚,沉甸甸的。
头,垂下了。
“我没钱呢!”声音弱弱的,似大地的呻吟。
“不还有树呢么?”
“那是村集体的,不能卖。”
“怎不能卖?”杏花急了,腾地跳将起来,“你费了那么多钱财和心血种下的树,为么子不能卖?马书记都说了,那是我们家的树……”
“就是不能卖!”语气生硬得很,似铁锤敲在钉子上。
“不卖树,就卖猪,或者去借钱,你看着办。你做父亲的总不能不管儿子吧?”为了加重说话的分量,杏花又补了句,“就是看在王卫国的面子上,你也必须得管!”杏花知道,只要提到连长,青松是没有不同意的。他们可是过命的兄弟啊!
杏花一甩衣袖,走了。
06
一束月光溜进了猪窠里,冷眼瞅着:一位瘦得没了人气的老者,轻声地说着话;一个胖得没了猪味的巨兽,不时地应和两声。
他说会儿话,吧嗒上几口烟,再接着说。说说停停。
“……唉!我的一百零七个兄弟,是那么年轻!那么可爱!他们是真英雄呢!……一个本该死去的人,却一直活着,独留人世间,这是在遭罪呢!生不如死啊!”
……
月光听得困乏,溜走了。
大王躲不过,精力又不济,眼皮就总耷拉着,假寐。忽而听到一声唤,便慌慌地睁开眼,一脸茫然地听上几句,哼哼两下,禁不住困,复又合上眼。
“平南大王,你也是孤儿,没有父亲母亲,可怜呢!……来世不要再投生为猪了,也不要作人,做只自由飞翔的白鸽吧!”
天亮了。
青松站了起来。拍拍发麻的双腿,跺跺脚,抖擞下精神。踅身去木屋弄来一顿还算丰美的早餐,倒进石食槽里。待大王用膳完毕,又将窠内秽物清理干净。复又进屋。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绿军装,解放鞋,军帽。胸前佩戴着三枚军功章,斜背着军用挎包,手握铜号。一位周周正正干净利落的老兵,走了出来!
东方晨曦初露,大地渐渐苏醒了过来。古山上笼着一层薄薄的云雾,林中传出咕咕嘎嘎的鸟鸣声,河面上一艘小渔舟在悠悠地划行,庄子里升起了袅袅的炊烟,田间有几个农人扛着锄头匆匆地走着……
美好的一天又开始了!
老兵凝眸静望片刻,而后举起右手,神情肃穆,依次向军旗、村庄和山林,立正,敬礼!
走在熟悉的山路上,走在海一样幽深的山林里,望着高大挺拔的松柏,老兵感到愉悦,感到欣慰,总有股劲儿推着身子前行。阳光在密林里穿梭,斑斓的光影轻轻摇曳。晌午过后,天忽地暗了下来。他似乎并未察觉,仍旧走着,惟步伐愈来愈慢,方向也渐渐零乱了。
老兵朝松柏们点头微笑。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也朝他微笑。他蓦然扯开嗓子高喊:“张小春、马强、刘解放、何建、郑国威……”名字在山林上空飘荡、回响。耳畔传来了青春昂扬的应声:到!到!到!……
一颗站姿有些歪斜的松树横在面前,他眉头一蹙:“朱青松!犯了点错,你就变成这副熊样儿了,还能上战场打仗吗?”
他又朝一株柏树怒吼:“朱青松!就是剩下一杆枪,你也得给老子守住阵地!”
“朱青松!妈的个软蛋儿,老子要枪毙了你!”
……
“当——当——”,是寺院悠扬的晚钟声。鸦声四起。
老兵神情黯然。
“朱青松!我好冷……给、给我口烟吸……兄弟,拜托你替我照、照顾我的老、老……”声音沙哑,语调哀哀,似乌鸦的啼鸣。
白昼如夜。黑魆魆的。
一道闪电将天幕撕裂。一位头戴圆锥形斗笠的美丽少女端着长枪,隐在一株粗壮的芭蕉树后面,露出杏花般粉嫩的小脸,朝他鬼魅地一笑。他失神地呆望着。
砰!砰!
斗笠歪了。烟锅掉了。
心,一阵剧烈的收缩。老兵陡然仰起脸,歇斯底里地哀号起来:“连长,你不该死啊!该死的人是我!”一只白鸽扑打着翅膀,飞向了远方。
凄厉的喊声刺破了长空。轰隆隆。雨,漱漱而下。
老兵缓缓举起手中的铜号,拼尽最后的力量,吹响了冲锋的号角。激越的号声,似海浪一般穿越山林,扑向遥远的苍穹……
后记
这个故事是家住朱家村的二爷告诉我的。事隔多年,二爷已经去世了。最近看了部催人泪下的抗美缓朝电影,忽然想了起来,有些心潮澎湃,就在电脑上将它敲成了文字。
那天是大年初三,天气很冷,但阳光不赖,风也轻。我一早开车来到朱家村,给二爷拜年。村子里车来人往,很是热闹;各家房门上都张贴着大红的春联,门前的地上满是炮竹燃放后的红纸屑,空气里弥漫着孩子们咯咯咯的欢笑声和淡淡的火药香味。一群白鸽也咕咕地叫得甚欢。
我品着毛峰茶,二爷吸着红皖烟,坐在靠墙的椅子上,晒阳,拉家常。二爷虽年近八旬,但精神矍铄,仍旧健谈的很。
正当我们东拉西扯谈兴正浓时,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可笑的糟老头子的出现,将二爷的目光勾走了,也将我们的言谈截断了。
他个头不高,瘦若干柴;须发全都白了,乱蓬蓬的;眼窝深凹,双腮塌下去,颧骨突凸着;皱巴巴的皮肤上,满是大块的老年斑。他穿一身老式的绿军装,单薄的很,也很有些破了。左胸前挂着三枚奖章样的东西,右手握着一个发黑的铜号。他走路姿势倒是很正,昂首挺胸,阔步向前,急匆匆地,似乎有什么紧急军情似的。不知道他要赶往哪里去。转眼,就消失在了村口一株行将枯死的老松树后面。似一片枯黄的叶子,飘过,消失,无声无息。
二爷收回目光,一声长叹:“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孩子?”我不禁笑了起来,“二爷,我瞧他比您还大呢!”
“他小着呢!才六十不到。我曾是他的小学语文老师。看着他长大的。”
“啊?”我心中一凛。
“这孩子曾经是个英雄呢!可惜了啊!唉!”沉重的叹息声,砸在地上,砸在我的心间!
英雄?多么神圣而又久远的字眼!那是黄继光董存瑞们才配拥有的荣耀啊!这个可笑的糟老头子算哪门子英雄?我嗤之以鼻,但面上并未显露出来,只微笑着问:
“怎么了呢?”
“这里不大好了!”手指戳了戳脑门。
二爷吸了口烟,打开话匣子,声情并茂地给我讲起了糟老头子的往事——一个英雄退伍归来后的故事。一点也不高大上!甚至,颇有些荒唐可笑!但二爷显然不这样认为。他讲到老兵在幻觉中吹响了叫人心碎的冲锋号时,神情哀伤,摘下老花镜,不断地用纸巾擦着眼角的泪。我虽觉得这个老兵委实有些呆傻,是自作自受,但鼻子也不免有些发酸。所幸就在这时,小叔唤我们进屋去吃中饭,这才转悲为喜。
桌上围满了二爷的子孙,很是热闹。我禁不住劝,也喝了点红酒。饭后,我和二爷及叔伯们又坐到门口叙闲话。当然,我最关心的还是那头大肥猪怎样了——
青松命大,在越南三次大难不死,这大王也同样命大。那天上午,它被“解放”卡车拉走了。在前往屠宰场的途中,由于其体形异乎寻常的庞大,神态又极其安祥,叫声哀婉凄切,泪如泉涌,粗短的白毛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着神秘而夺目的光芒,被沿途的某些敬神信佛的百姓们,视作圣洁神物,而夹道欢迎,跪地膜拜。
“解放”走走停停,行驶缓慢。
杏花起初咒骂着这些人误了她卖猪时间,但渐渐地也被他们感染。想着那些可爱又可笑的过往,便噙着热泪,向众人述说起了青松和大王的故事。百姓们听后更是群情激昂,动容垂泪。口耳相传,迅速传遍街巷山野。
那天,一位曾经的抗美援朝英雄、如今安享晚年的老首长,也恰巧听闻了此事,勾起了他心底一段不为人知的不堪往事,顿感如芒在背,坐立难安。他悄悄派人救下了大王,并顺应民意,就近捐给了寺院。自此,大王每日接受着大批慕名而来的佛徒和信众们的顶礼膜拜,过着或许快乐、或许悲凉的暮年生活。
“大王有个很响亮的法号——珠王!”二爷最后说。
望着神情黯然的二爷,我的心口似乎也被什么东西压着,颇不舒服。村口那株干枯的老松树旁,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正嬉笑着用玉米粒喂着几只小白鸽。我凝神望着。倏地,一只白鸽飞入我的脑海里,扑腾,跳跃。我很苦恼,便张嘴将它放了出去:
“二爷,像他这样的人,到底是英雄,还是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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