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生的西装小了点,袖口和裤脚都短一截,倒也随了当下的潮流。灰黑色的网格图案,仿佛一个龟壳套在身上,露出长脖子和手脚来。他背着一个黑包,手里拎着塑料袋,入门之前,抖了抖肩膀,也许是衣服太紧了。
老周白天在家从不锁门,一抬眼就看见罗大生那条鲜红的领带,如小学生的红领巾,随着前进的身体在脖子上晃了晃。老周没说话,呡了一小口二锅头,那液体在口中冰凉,到喉间却发烫,他又剧烈地咳起来。罗大生关切地问:“叔,咋啦?又咳嗽了?”“没事,感冒。”
罗大生犹豫了一下,掐灭手里的烟,看了一眼桌上:一碟花生米、一盆剁椒皮蛋、一个白馒头、一瓶酒。
他带来了盐水鸭,给自己拿了个酒杯,坐下,倒酒。
“叔,您才60岁,一感冒就咳嗽,身体免疫力不行啊。”
老周知道他的真正目的,没吭声。
罗大生连续捡了好几粒花生米放在嘴里,睁大眼睛:“真香!叔,这花生米是您自己炸的吧?”他的眼光在桌上停留了片刻,落在老周的脸上,眼神里是焦急:“叔,虽然您一个人住,但也马虎不得,可不能只有花生米和酒,长期下去,营养跟不上。现在的人谁不晓得保养自己的身体啊!”
老周在心里暗想:这小子,进入正题比平时更迅速了。他尝了一块盐水鸭,那咸味如调皮的孩子玩滑梯,一下子钻到喉咙里,忍不住又咳了两声。
“叔,咳嗽您可以吃我们这个阿兰米多维、葡萄籽维生素,这个抗氧化、抗病毒、抗癌。咱都是多少年的邻居了,您看着我长大,我能不关心您吗?”罗大生说着从包里拿出两个小瓶子,放在桌上:“叔,我向公司申请了试吃装,您先吃吃看,管用了再买。”老周不动声色地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两个墨水瓶大的盒子。
若在以前,老周必定会直接拒绝。可是今天,老周看着罗大生那职业性的微笑和一头影影绰绰的白发,生出些怜悯之心。这孩子刚三十,就有很多白发,虽剃个板寸,还染了黄色,但那星星点点的白夹杂其间,像是被秋霜盖住的枯草。黑框眼镜也遮不住那顽固的黑眼圈,一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深深浅浅,看上去哪像个三十岁的人?虽然他那一套话跟车钴蹗一样,来回转了多少遍,但这次老周却有些犹豫了。
他想到昨晚,睡到半夜,被一阵揪心的猫叫声惊醒,气不打一处来:“死猫!”,可是嘴巴张了张,却没能发出声来,估计扁桃体发炎了,他浑身酸痛无力,像几十年前挑河挑坝后累了一样。头又疼得厉害,还有点发烧。自己年纪越来越大,万一哪天真遇到个什么事,总得有个求人的时候。
他们住的这地方现在简直是一片废墟。今年年初,这一片棚户区拆迁改造,四边的房子被推倒,瓦砾成堆,狼藉不堪。只有他家这栋五层高的旧楼房和几间平房还没拆。大伙都搬走了,除了一只又丑又老的黑猫,这里只剩下他和罗大生这两个钉子户,罗大生就住楼下小平房里,倒是方便,万一真有啥事还能招呼他一声,不然死在屋里都没人晓得。
他一直等着拆迁办的人来找他,谈谈如何安置和补偿,却始终没人来。据说开发商资金没到位,这块地皮暂时开发不起来,所以拆迁工作便停滞了。拆迁办不急他更不急了,他在这五十四平方米的一室两厅里住了三十五年,也不想搬。
在搬进楼房前,住的是四合院。那时家家户户大门都开着,左邻右舍进进出出,好不热闹。后来,四合院没了,在原址上盖了这楼房。原住一个院子里的邻居们被打散后,又重新安置在了各处。居住环境是好了,可他总觉得这房子像火柴盒,人就像那一根根的火柴,日子长了,盒子里的火柴也就越来越少。当年和他一起住进来的有母亲、妻子以及妻肚子里的儿子。儿子五岁时,母亲离世;儿子十岁时,妻和他离婚,他带儿子;儿子十八岁时,出去打工,几年后,听说做生意做出了点名堂,后来也开了一辆小车回来看过他几次,再后来就没了音讯。电话打不通,人也不回来。老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问过他前妻,同样联系不到儿子。
他看着眼前的罗大生,心想,儿子和大生年龄差不多,不知他现在过得如何,几时能回?这也是老周迟迟不肯搬家的原因,他怕儿子回来找不着他。想到儿子,他脸上多了丝不易察觉的担心和柔软,那遥遥无期的希望依然在他苍老的眼神里扑朔迷离。
罗大生迅速捕捉到老周脸上稍纵即逝的神情和这神情里流露出的妥协,像乌云中的那一点白,仿佛能杀出一条生路来。“叔,您说拆迁办要早点把我们房子的问题给解决了多好。这年头没房哪能找得到好姑娘?我那女朋友还挺懂事的,也不逼我,可是她妈却下了最后通牒,年底再不把首付交了,我这婚事就黄了。我到哪弄这么多钱?愁啊!”
罗大生一抬头喝干了杯中的酒,眉头一皱,随即又舒展开来:“不错啊,这酒!”他凑过来盯着老周,目光温软,刚才还愁云密布的脸这会儿隐藏着一点神秘和窃喜:“叔,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在这家保健品公司,低声下气、求爷爷告奶奶地干了两年,有了一点点积蓄,用这钱做本金,存到网上一家理财公司,利息超高,每天都能看见那数字蹭蹭地往上涨。”罗大生那上下翻动的舌头忽然急刹车,仿佛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他嘿嘿地笑着,转移了话题:“我们这工作其实忒难做,有些老人固执得要命,脾气不好,动不动就训你一顿,不都得面带笑容忍着?我同事小王看到那些客户,恨不得管他们叫亲爹亲妈。我老爸一天到晚总骂我没出息,是另类。”罗大生已有些不胜酒力,他放下酒杯,从屁股口袋里掏了烟来,刚点燃,老周又咳了起来。香烟在罗大生手里扭曲着被掐灭:“叔,你不搬我也不搬,不给我们一个合理的安置,死也不搬。我在这从小住到大,舍不得走,我陪着你,咱爷俩好歹就有个照应了。”
罗大生说到这儿,往沙发上一靠,闭上双眼,坐着坐着就倒下来,睡着了。
老周去里屋拿了个毛巾被给罗大生盖上,怔怔地看着墙上儿子的照片。屋内橘黄的灯光照在相框的玻璃面上有些反光,那里分别有儿子一百天、幼儿园、小学、中学、技校时期的照片。儿子小时候长得虎头虎脑,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越长大,就越像他,特别是那单眼皮和微翘的嘴唇。
罗大生醒来,敏感地发现他放桌上的试用药被挪了地方,他那两条粗黑的眉毛像两只虫蠕动了一下。他看到身上盖着的毛巾被,脸上的五官和声音都柔和起来,他一边仔细地叠着毛巾被,一边亲昵地说:“叔,现在这片就咱俩住,你就把我当儿子,我一有空准来陪你。”
老周将罗大生递过来的毛巾被送到里屋,罗大生手脚麻利地迅速打开送给老周的试吃药,但是判断不出老周有没有吃。
后来,罗大生果然来得更勤,有时带点菜,有时拎瓶酒,有时帮老周洗洗碗。甚至有几次半夜12点还带着盐水鸭过来敲响老周的门,说睡不着,请他吃夜宵。这种冒失的行为让老周哭笑不得。又有点心疼他年纪轻轻的就失眠。
大年三十这天,对老周而言,也就是普通的一天。前两天,罗大生对他说:“叔,年三十晚上,我一定会过来陪你喝两杯。”他一边包饺子一边等着罗大生,在几十年前的三十晚上,他母亲、妻子、儿子都在他身边的时候,一家人一起边看春晚边包饺子。母亲和面,妻子擀面片,他负责动手包,他的饺子包得很好看,馅多、紧致、还不破皮。儿子则在一边捏着面团玩……
其实罗大生当初说年三十晚上肯定来陪他时,他也没太当真,年轻人会玩,把我这老头忘了也正常。
他把最后一张饺子皮捏紧,喝了口茶,心里却不禁凉凉的,他决定出去走走。
楼下很冷,他的咳嗽惊到那只老猫,“喵”的一声钻到了砖瓦缝里,老周的心更加烦乱,他顺着常走的那条小路,走三五米就到了罗大生家。
门是虚掩的,他站门外喊了两声,没人应。发现门有松动,一用劲就推开了,一股寒气袭来,他不禁打了个寒战,胃里紧缩了一下,心开始往下沉。他抱怨着:“鬼天真冷!”估计罗大生不在家,他想回头,可是两只脚却不听使唤地走进堂屋,穿过院子走到卧室。“大生!大生!”他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光束照到窗户上,隐约有一个黑影在晃动,他抬头往上看了看,一个人吊在屋梁上,两条腿在他眼前轻微地晃动着,裤腿短了很多,整个脚踝都露了出来。他一阵眩晕,不敢再看。胃里仿佛有个小怪兽要从他的喉咙里爬出来。“咳咳咳”,他的喉咙里堵了一口痰,喘不过气。冷风阵阵,这里仿佛空无一物,空气里弥漫着各种味道,唯独没有烟火味。
……
三天后,他在菜场碰到以前的邻居老王,老王告诉他:“罗大生那小子把准备买房的几十万放到网上非法集资平台,说利息高,来钱快。后来老板跑路了,亏得血本无归。当初他老缠着我买他的保健品……”
老周绕过乱砖乱瓦往家走,感觉墙角仿佛有一双眼睛盯着他,老周打了个激灵,看见那只老猫孤零零地站在一块石头上,像是被遗弃在孤岛上,眼里泛着冷光,仿佛早看透这纷繁的人间。死猫,你为何不走呢?是不是只要活着,就总会被一些东西束缚着?老周从装盐水鸭的袋子里挑了块没皮的扔过去,嘴里咕哝着:“也就剩咱俩了,分点给你,别挑食!”他现在常买盐水鸭,这是一种隐含自虐意味的品尝。
老周又猛烈地咳起来。这桌上的药是吃还是不吃,他心里也没底。闭上眼,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他好像碰到了什么,顺手拿起来,是罗大生上次落下的半包烟。
他颤颤地摸出一支,擦亮了火柴……
阅读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