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州人都知道,暖泉这地方水多。不光有“佛爷镜”、“逢源池”两泓波光潋滟的泽泊,更有村堡里那无处不在纵横交错的淙淙溪流恣肆徜徉,不啻江南水乡的意韵。水能滋润万物,凡是有水的地方就有灵气,所谓的人杰地灵就是这个道理。
暖泉就是这么一个钟灵毓秀之地。
暖泉因水而美,因水而名,所以,也不知从何时起,这里就有了三教九流的芸芸众生,以及红红火火的五行八作百业铺坊,逐渐成了繁华热闹的集镇,也就滋生蕴育出了众多的商贾豪强,秀逸才俊。最鼎盛的时候,王家还出了一位工部尚书的朝廷命官,厉害不?这还不算最厉害,更厉害的是东家董义云,董家不光有良田千顷,家园百处,院工无数,骡马成群,不止在蔚州,就是在大同、宣化两府十八州县,都无出其右者。董家的财势有多大?光凭嘴说是说不清楚的,仅一件小事就能窥视一斑。有那么几年,河南、京畿一带连遭旱涝灾害,由南往北欲到坝上草地讨生活的男女老少灾民们,就像蝗虫一样从暖泉路过。董家支起十口八尺见方的大锅炉灶,日夜不停地煮粥熬菜放饭赈济灾民,而且连续三年从春到夏不间断。天下有钱财势力大的主家有多少?海了去了,数不清,可像董义云这样富而行善仁慈,纾困帮穷解难救急的不多。董义云的善行义举不知咋就风传到当朝皇帝的耳际,于是龙心大悦,御笔一挥书就一道锦帛圣旨给予褒奖。你家能出朝廷一品大员?我家还有皇帝御批呢,谁比谁厉害?高下立见。
不过,这都是上几辈人的事了。
眼下,暖泉财力最雄厚,说话最有风,最威风八面的当属官堡的铁业大东家焦百炉,还有就是寨堡的大粮商杜地本了。焦家是靠制铸造铁器家具兴起,杜家是靠买入卖出鼓捣菽粟粮食发财。论财势实力,焦家要比杜家稍胜一筹,而要论名气地位,杜家又比焦家略高那么一截,因为杜氏家族中读书人多不说,还出了一个进士,被册封为大同府主薄,杜家高墙大院门楣上,那“进士及第”四个遒劲有力的隶书大字,彰显了杜家高人一等的功名不说,耀眼的是这主薄的职级与身份,那可是前程远大仕途无量啊!没准哪天一觉醒来就跻身到内廷朝臣或封疆大吏了呢?所谓的“三十年看儒书不如一诣习主簿”说的就是这道理。对于杜家的这一切,焦百炉看的很淡,也从来不将其放在心上。他知道,历朝历代多少年走过来,为官者真正能自持清廉的有几人?老话不是有“自古害人为一官”嘛,只要混迹于官场,是很难做到清者自清的。焦百炉之所以不屑于官家仕途,还是缘于他雄厚的财力。
焦百炉原名叫焦伯庐,后来因靠铁业起家,生意越做越大,什么白铁炉,黑铁炉,掌铁炉,铸铁炉其规模之大,数量之多,在大同府的地盘儿上可以说都是三分天下有其一的,于是人们就将焦伯庐揶揄地叫成焦百炉了。焦百炉的生日是正月十五,而元宵节是万家灯火普天同庆的上上吉日。于是就有人说,焦百炉能发家致富,是人家的生日吉祥命运使然。他听了这个说法后就会哂笑一下说:诌经,这人若是不扑倒身子张罗,就等着靠个好生日发家?那是球也揽不成的。是不是与生日有关系,焦百炉虽然是那么个说法,可每年的正月十五,他都要大过的,不过不是在他府上自家过,而是让全暖泉的人跟他一起过,跟着他一起高兴一起开心。因为每年从正月十四到正月十六的晚上,他都会以高工钱请来两班儿蔚州有名的戏班子唱对台戏来助兴,一班儿是大戏(秧歌),一班儿是晋剧。并且在每天的晚场演出前,还会放一阵子花灯焰火,那阵势,别说是整个暖泉的男女老少了,就是方圆十里八乡来观看的人们在看了对台戏与花灯焰火后,都会由衷地赞叹道:过瘾,真是过瘾,焦老爷威风啊!
今年的元宵节焦老爷却高兴不起来,也威风不起来了。因为人家杜大东家杜地本的儿子,在大同府当主薄的杜书箱今年回来陪伴父母过大年了,人家还请来了大同府有名的聚福园隆庆戏班子,从正月初十,也就是耗子娶亲这天开始,一天两场演出。这聚福园隆庆班可不是州县那些草台班子能比的,人家是常驻戏园子里演出,看戏的多是些达官贵人有钱的,花了门票钱坐在那里嗑着瓜子喝着茶水优哉游哉的品评戏文。更为吸人的是,人家隆庆班子里有三位盖世主角,小旦“十里香”,花旦“八里麻”,青衣“万人迷”。有在大同聚福园看过隆庆班演出的人说,那小旦“十里香”长相姣美楚楚动人,嘴角边的两个酒窝随着说唱忽隐忽现,犹如斟满了葡糖美酒般氤氲香艳,十里之外都觉得香气缭绕回味无穷。花旦“八里麻”那嬉戏、谐趣、夸张的一招一式表演,那浪劲儿挑逗的观众心里是喜滋滋美滋滋笑呵呵乐呵呵的合不拢嘴,看完戏走到八里地以外想起来,浑身上下还是麻酥酥的沉醉。而青衣“万人迷”那一颦一笑悲悲戚戚出神入化韵致,将观众带入戏里跟着一起伤心落泪喜笑颜开沉迷其中。更为叫绝的是,人家在每天晚上演出前也放烟火点老杆。人家点老杆的花样里有“炮打紫禁城”、“火烧连营”啥的,这样的老杆焰火平民百姓是不敢玩的,老百姓顶多玩个“五谷丰登”、“王八乱窜”、“火烧判官”之类,谁敢玩这“炮打紫禁城”那是犯上作乱,那你就是活的不耐烦想自寻无常了,而人家杜书箱杜主薄敢玩,这就是为官的优越性。焦百炉暗自思忖,咱要是再请蔚州戏班子与人家唱对台戏,再点那些寻常的花灯焰火,不但树立不起什么威风,那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是自讨无趣自取其辱了。
唉!多少年来焦百炉东家第一次感到失落,觉得自己威风扫地了。
不行!我的想法把自己的威风再树立起来。焦百炉愤然地思忖道。
正月十四这天,刚吃过午饭,暖泉人们就看到焦百炉焦东家的工匠们,忙而不乱地在官堡堡门外的空地上,竖起了八座八尺多高的铸铁炉,炉后堆满了大大小小尖尖圆圆的废生铁片子和焦炭。每个炼铁炉都配一合五尺长,三尺宽的大韛,那韛拐子似六尺椽般长短粗细,每一合韛都由三个精壮的后生推拽着,随着“呼嗒、呼嗒”地推拉韛拐子声,炼铁炉上面的红火苗犹如巨蟒的蛇信子一样闪烁。仅是这一前所未有的场面,就将杜家剧场那边等着看戏的人拽过来一半儿。
人们有点纳闷:焦大东家这是要铸造啥宝贝铁器呢?
到了刚认灯的戌时,也正是杜家请来的隆庆戏班开场锣鼓声刚刚响起的时候,就见焦家炼铁炉前有十数个头戴草帽,身披蓑衣的汉子,手持豆腐坊点豆腐用的木勺,他们轮流着将从炼铁炉倒在铸锅里鲜红滚烫的铁水向堡墙上泼洒。刚出手时,那铁水仿佛是乘势腾飞的游龙戏凤般潇洒,在扑向堡墙的瞬间,蓦然幻化成无数的金点火星飘洒下来,犹如七仙女的花篮被打翻了似的纷纷扬扬散落。这一壮观景象惊呆了在场的人们,他们瞪大惊奇的双眼聚精会神地观看着,竟然忘记了喝彩,过了好大一会儿他们才醒过神来,原来这是大东家焦百炉为庆贺自己生日的新玩法啊!接着便爆发出雷鸣般经久不息的喝彩叫好声:啊!……嗨!……好!……啊!……焦老爷厉害!焦老爷威风啊!
这八座铸铁炉的铁水从戌时一直泼洒到子时才完事。
其实,在刚泼完第一炉铁水的时候,就有好事者将这里的奇事奇景传到了杜家戏场那里,人们也顾不上看“十里香”、“八里麻”、“万人迷”了,一窝蜂似的潮涌到官堡这里看新鲜,到最后,杜主薄父子及家人也都来观看了。焦百炉看到杜家父子来了,就迎上前去说:杜老爷来了,您们请到前面来看,这里看着真朗(清楚)些。说着指了指他事先划出的一片空地方。
杜地本狐疑地问道:焦老爷,您这是?
焦百炉不以为然的嘻嘻笑着说:过年来嘛,让乡亲们看个新鲜,红火红火,大家一起乐呵乐呵。
唉!真有你的!杜地本无奈的说。
焦百炉这泼铁水的新玩法连续耍了三个晚上,从此他的威风便又树立了起来。而这一玩法在暖泉也延续了几百年,不过叫法却被演化简化成了“打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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