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什么都不想干了,像一只没有了目的,也没有了桨的船,也横,也竖,横也罢竖也罢地漂泊在河里。这时,哪怕一阵玲珑的小风,也可能让它掉个头,或是漂行几里。
为了那一点责任、一点回报、一点爱心、一点软弱、一点寄托什么的,你只得打起精神,日子也就继续过下去了。
好比说,遇见一只比你还让人垂怜的小狗,或一个极尽调侃、却心意绵长的电话,或炉子上的鸡炖煳了,或有人建议你开个专栏,或有朋友自远方来……于是,总而言之,容易死的人,大概也很容易活。
东西南北,风云变幻,人情世故,苦辣酸甜,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哪一时、哪一刻不在纠缠人?
想想也对,
忘记了什么时候起就不再盼望过年。甚至看着别人过年也不觉得眼馋,也不觉得眼气,更何况还有不为置办年货操劳的、隔岸观火的洒脱。
那些随风飘逝的冷飕飕的日子,和冷飕飕的日子比起来没有多大差别的各个节令,竟也在回忆中似是而非地热闹起来。
午夜里突然被迎新辞旧的爆竹惊醒,也许因为躺在暖和的被窝里,那四方的祝福,听起来也暖暖的,就有一种自己的年让别人替着过了,很上算的感觉。便跟着一阵紧、一阵缓的爆竹,不着边际地漫想起来。
要是我有时想点什么,肯定就是这个。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别的可想?
其他于我,都是逢场作戏,捣蛋而已。从小就是如此,不喜欢和别人唱同一个调子,甚至偏偏唱惹人讨厌的调子。看着别人恨我,就像发现了自己别一番的才能。
……这些漫想,不过是路边供疲倦的旅人歇脚的石头,不过歇脚而已。
我还能企盼着一两毛压岁钱,去买一颗关东糖或是十个摔炮吗?我还能拥着期待了一年的、母亲手缝的花布衣衫或花布鞋,难以成眠地等着大年初一的太阳,以便美不滋滋地穿上它们去招摇过市吗?我还能守在炉灶旁,急不可待地等着一笼豆包出笼或一锅饺子出锅吗?
…………
我不能。
母亲去世后,我连那顿年夜饭都省了。
既然我不能,我还盼望什么过年。
最致力于我们家庭年节气氛的人,是我的母亲。我在《何以解忧,唯有稀粥》一文中写过,哪怕是在“瓜菜代”的年代,母亲也会在政府配给的三两肉上,营造出年节的气氛。这也就是说,她将为政府在春节期间,特配给老百姓那几斤说是带鱼,可连现在的带鱼尾巴也顶不上的带鱼;一两斤在冷库里待了小十年的鸡蛋;以及和鸡化石差不多的鸡……站在刺骨的西北风里,排了这个队又排那个队。那些队伍的进展都很慢,一寸一寸地往前挪。肩负此项重任的,大多是各家的老人,对那些已届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说,这种考验恐怕不亚于立功入党的生死考验。
记得有一年她采购年货回家,说到一位老太太排队买带鱼,让人掏了腰包的惨剧。那位老太太立时瘫坐在又黑又腥的冻带鱼的冰碴子上,天塌地陷也不会那么惊心地嚎啕着。“那可是全家人用来过年的钱哪。”母亲怔怔地说。我至今记得母亲那受了极大刺激、神情恍惚的样子,倒好像被人掏了腰包的是她。
奇怪的是,人越穷,对这份难过的年就看得越重,也许是平日难得有一个吃喝之后心里不忐忑的机会。如果不是因为过年,这样的吃喝,对于大多数清贫如洗的人来说,可不就跟把家产输光荡尽的赌徒、败家子差不多?
我心疼母亲的劳苦,老是打击她置办年货的热情。“什么时候吃不行,干吗非得挤在这几天吃?就是晚两天,配给证也不会过期。”
我的建议,只是在母亲心有余而力不足地从家务劳动第一线退下来后,才不得不被采纳。母亲退役后,家里的事由我大拿,那顿年夜饭,干脆连北方人的饺子也不包了,不过炒两个细菜而已。于是乎,我们家的年节就更不像年节了。
在紧一阵、缓一阵的爆竹声中,我明白了办置年货,让难得好吃好喝的家里人,尤其是孩子,过上一个热腾腾的年,可能是每一个母亲究其一生也无穷尽的乐趣,我怎么就不懂呢?!
忘记了从什么时候起,过年就变成换上一本新年历,就简化为对年历上那些数字的猜测:那后面有什么?
以为每一个数字里面都有宝藏,或藏着我的好运:数过一个号码或翻过一个月份,生活就会大不相同、大有改观,换成一句新潮的词儿,叫做心想事成。
懂得并接受了成不成都是天命的说法,于是心就慢慢地沉下来,又明白翻一年就少一年,只剩下安安静静地等着把它翻完。
一年年地翻下来,渐渐地就不再猜测里面是否藏着好运。故事也是有的,却不一定心想事成。
只是看着人们热热闹闹地过年,还会感受一份温馨;只是见了朋友,还会忍不住凑趣,固然是为了朋友们的高兴,不也是尘缘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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