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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间漏月光

时间:  2024-03-24   阅读:    作者:  郭雨

  1984年秋,庄稼早已收割完。相较于光着脚在收割过一茬的麦地里丈量土地的温度,闻桉更喜欢挑一个风清月明的夜晚,拖着干完农活的疲惫身躯,一头扎进林间。树林阴翳,鸣声上下,风起时绿叶翻涌如潮,月光从林间漏下来,印在左手上,形成一个月牙状的缺,他反过手来,便能轻易抓住月亮的衣袂。更早些时候,林间有毛色黄灰相间的野兔,眼珠黑如乌框,也不怕人,就那样活泼机敏地探出脑袋,当着他的面将草丛拨弄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来。这令他想到那只独具审美之心的白兔。良久,他轻笑了一声,似是自嘲般,月亮也随之隐去了,垂柳似的谦卑和土地般的沉默寡言又陷落进夜色里。他只好耷拉着脑袋怏怏回去。

  再睁眼已是清晨,天色刚亮,朦朦胧胧地发出润泽的白光。他从那个极其吊诡的梦境中醒来,脑袋有些昏聩。梦里,春风一阵暖似一阵,他好像变成了一位神仙,凡指尖轻点之处,都能生出许多翠生生、水灵灵的绿芽来。绿芽迅速凝聚成一片数尺高的巨浪,泥牛入海般从寸草不生的山头席卷到山尾。所幸巨浪接近他,却并不伤害他。梦就终止在这里。他没来得及多想——父亲唤他去山那头的车站赶车,母亲正将鞋底的最后一针线头挽成小疙瘩。他旋即从床上坐起,将书包里的高中课本尽数抖落出来。书棱磕在泥巴地上,合页散开,重影的标题氤湿了似的。他把母亲新纳的布鞋塞进鼓鼓囊囊的包袱,坐上了那列与家乡渐行渐远的火车。山水迢迢远去,窗外的霞光如溪流,在青涩的世界缓缓流淌。

  一趟列车连接的是两个世界。

  他来到大城市,抬眼便是人力车夫和古老的公交车司机。他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装模作样地跟旁边的大哥借火。烟雾冲进他的鼻腔,强烈的眼球排异反应使他泪流满面。

  说来也怪,自那以后,他鲜少有梦,那满山遍野的诡怪绿意也随之被抛到脑后,生活稀松平常地过着,日复一日。他成了城市开路队中的一员,并熟练掌握了爆破技术。岩石的脾性他熟悉至细,炸材在工艺技术上也没什么改进提升,还是老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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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7年春,天地间荡起滚滚春潮,春晖暖透了大江两岸。中国第一宗土地公开拍卖。为了找资金,第一代改革者从出租土地到合作开发,拉开了房地产商业开发的序幕。许多人敏锐感知着时代风向,为能够搭上腾飞的列车竭尽所能。机会如同阳春三月的雪花,落在年轻的他身上,他赢得了人生的第一桶金。然而,当他逐渐在城里站稳脚跟时,父亲托人捎来的一封家信,愁思又一次浸润他的梦乡——世界一日千里,而那个小山村始终闭锁着。他想要借这股浪潮,涤荡记忆中那漫山遍野的荒芜。

  带着东拼西凑的7000元钱,他义无反顾地回到了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地方,毛遂自荐当上了组长。要想富,先修路。外出多年的他深谙交通是改变一切的先决条件,便主动揽下重任。然而,过怕了穷苦的生活,乡亲们不敢贸然将自己本就不多的积蓄投入到这一充满变数的工程中,资金与技术的缺失使他几成众矢之的。与他从小朝夕相处的乡邻,如今都成为了坚定的反对者。

  这夜下了雪,他戴着耳捂子,又一次走到了屋后的树林里。自归家以后,这是他第一次来这里。

  雪愈下愈大,冬夏常青的树上,已经积起了薄薄的一层雪,他靠在身侧的树上,乡邻的议论和流言再次充斥他的脑海:

  “桉娃儿才当了几天芝麻官,修了几天马路,还真当自己当代愚公哩!”

  “照这个心大的呦,修路的钱哪头来?修完路了是不是还得给大家伙一人买一辆四个轮儿的洋车?”

  言犹芒刺,刀刀诛心。其实人民从来不害怕改变,只是生活的重担让他们害怕失去已有的幸福、习惯了跟随胜利者的脚步,而不愿加入,成为故事的主角。

  “哔咔——”

  这是树枝落地的声音。他侧眼望去,这棵自他小时候就高高伫立在这片树林的梧桐又被雪压折了旧枝,但树的躯干依旧稳稳伫立在这片树林中。他心中微动。此时风雪愈加大了起来,吹得他面孔生疼,只得快步躲进屋内,躲避这煞人的风雪。

  一夜北风紧,有人看见他背着行囊在冰天雪地里踟蹰前行,样子很像是一头笨拙的白熊。所有人都以为他这一去将再也不回来。直到翌日清晨,有人看见他站在屋外,木讷的表情仿佛远离人间。有人递过去一碗热水,融化的雪水顺着他的额角滴落下来。他缓缓掏出一张贷款收据来——他以个人名义贷了款,加上原有的积蓄,共1.1万元。还未等众人有所反应,他说道:“成,大家共同享利;不成,后果我一人承担。不知乡亲们还有什么建议?”

  他再次把热水缓慢递给唇舌,温暖着被寒风吹冷的身体。

  来年夏天有些多雨,好在公路早已竣工,进山出山的道路即便有雨阻拦,也还算是畅通无阻。闻桉嘱咐人将公路旁边的围栏进行了加固,以防万一,还对路况不好的地方进行了整修。

  人算不如天算,他没想到老天爷竟会给他开这样的玩笑——修路的蓝图尚未完成,山洪暴发。他和另一名村干部组织群众向安全地带转移。折返回去拽醒工地熟睡的民工时,险些被坍塌的房梁压得翻不过身。他顾不上休整,又风尘仆仆赶回家。

  回到家,他只看见母亲站在半石岩上的断壁残垣中,抱着天麻残渣嚎啕大哭——价值8万余元的天麻和饲养的5头猪打了水漂,两代人的努力付之东流。他两手空空,只带回大病一场。许是得知他因病得闲,那个隔三岔五的年轻梦境似乎找到了可乘之机。在那个中止多次的节点,绿浪改变路径,转向支离破碎的商山。他的病也一天天好起来。

  “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只要时代的大风未曾停歇,顺风而飞的人就永远不会落幕。1999年,他乘着荒山合流的东风迎难而上,贷款买断了庙宇附近废弃的商山林场和一万多亩荒山秃岭50年的使用权。因对自然灾害心有余悸,他巧妙利用地势优势种植高山药材和经济林果,组织灾民将一万多亩沟谷丘壑岭梁上的荆棘杂草全部复垦,并在杜仲林中套种连翘、五味子、柴胡等中药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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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方不足十平米的庙宇使闻桉一行人有了栖身之所。冬,他们燃起火把,敲击铜锣驱赶觅食的野兽;夏,他们躲进小庙,含着薄荷熏晕蚊蝇。红肿痛痒的疙瘩血点布满他们的肌肤,因野兽而提心吊胆的黑眼圈成了褐色的眼斑,三块石头支起的小锅逐渐支撑不起劳力汉子饕餮般的饥饿。起初,他还能下山赊些面粉,后来只能向附近的农户赊购发霉变质的玉米,辅食萝卜秧和野菜充饥。

  1800个日夜,他们开挖出的90万个育林坑栽满了杜仲和套种的五味子、连翘、柴胡。昔日荒无人烟、杂树丛生的荒山成了坚持山、水、田、林、路综合治理,林粮、林药、林果立体开发的综合性经济林基地。

  而后,他正式挂牌成立了有机杜仲生态经济公司。成林杜仲树87万株,套种苜蓿3000亩,黄姜2000亩,天麻4.8万窝,猪苓4.3万窝。竣工于1990年的通乡公路以交通要道的身份贯穿综合型产业链——有机杜仲雄花茶生产线,有机杜仲α—亚麻酸油生产线,有机杜仲复合颗粒饲料生产线。他因此当选县、市两级人大代表。

  拓荒者的光环使他名声大噪。远道而来的记者扒树苗、扒萝卜,连青草也扒,还有游客边扯树叶边许愿:“闻桉家的萝卜,闻桉家的萝卜啊……”只有父亲叼着烟斗坐在门槛上冷哼:“36岁的蛇(属相),多灾性。”他禁不住嗤笑父亲的迷信和古董。

  年底,雨雪霏霏,土壤中水分的饱和度达到了一年中的最大值。加之“10万亩杜仲林”政策的出台,他开始清坡种植,更新翻种其他中药材。看似再平常不过的做法使父亲的话一语成谶。因未经林业部门许可私自清坡,严重违犯了国家的林业政策,且对生态治理造成了相应损失,他被司法部门拘留15日。声名俱损,合作终止,人心涣散,门前冷落。从云端跌落谷底,不过短短数月。他站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上,变成口诛笔伐的对象。而与此同时,父亲病故的消息,成了他身体里的引信。顷刻间,他像岩石般炸裂一地……

  2016年,国家林业局支持杜仲育种、高效栽培与产品研发等重大课题立项,并在林业财政补贴、产业政策等方面予以支持,大型企业和民间资本开始向现代杜仲产业倾斜。他重整旗鼓,夜以继日奔波于寻找项目和申请贷款的途中……沉睡了千百年的荒山终于再次发出夺目的光彩,生机勃勃。

  有位19岁的年轻笔者慕名来访,小心翼翼地问及当年的光环与罪名。他笑称,是“诸神之王撤销了慷慨的决定”。谈话临近尾声时,他认真讲述了没做完的梦:蓊蓊郁郁、翠绿如染的万亩林海里,有一座杜仲小镇……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他胸腔中蔓延开。事隔经年,他还是那个站在不毛之地也能接住月光的人。

  入夜,他走向刚刚爬上山头的月亮。有风来,蝉和昆虫躲在草丛间低鸣,月色映照下的碧绿浪潮翻腾不止,像附了一层糖霜。月光从林间漏下来,将前方的路染成银亮色,道路的触感在他脚下一如既往,一步接着一步,怎么也不会走偏……他会在绿野遍地的明天,去往另一个绿野遍地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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