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举家搬到千爱街的那天，肖弈就遇见了楚莹莹。

　　千爱街空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实则只是夹杂在老洋房和商业街中间一条不起眼的老弄堂，居住的人家不多，房子很旧。街道非常僻静，周遭栽着一排排高大肃穆的水杉，晾衣杆一根根支在墙外，下雨时将雨幕割裂成一条条小瀑布。

　　肖弈到这里的那天，雨下得很大很大，并不是一个搬家的好时机。但父亲工作外派报到时限很紧，他们找房子，找接收学校，又花了太多时间，所以不得不搬了。父母对他说着这是大城市，教育资源也好，工资也高，但他懒得想这些，他只知道自己要被迫离开已经相处一年的同学，离开自己多年的好友，他哪里高兴得起来。

　　搬家的车子在弄堂口停下，楼道太窄，车子根本开不进去，只能靠人搬。父母把钥匙给了肖弈，让他先去开门。

　　二层小楼，他家租的是楼上的一间，一楼的门是公共的门，白天里都是开着的。雨下得很大，打着伞也遮不严，他跑得很快，刚进门，就毫无防备地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虽然他看到面前站着个年纪差不多的女孩时已经下意识地刹车，但因为空间狭小，脚底又滑，两个人还是有一瞬间贴在了一起。他张着手臂努力想保持平衡的样子有点狼狈，倒是女孩很淡定地后退了一步。

　　“不好意思啊……”肖弈嘟囔着说。

　　女孩摇了摇头，眼皮都没抬，转身就进了一楼的一扇门。

　　挺漂亮的姑娘，大眼睛，尖下巴，头发又黑又长，披散着，后面都快到腰。可惜怎么就不说话呢，看起来脾气很怪。

　　肖弈甩了甩雨伞上的水，不经意间已经琢磨起自己的新邻居来。

　　等肖弈家安定下来，妈妈非得拽着他带着水果去和邻居打招呼。楼里住的老年人居多，基本都是当地人，接下水果寒暄几句就关了门，想来以后也不会多亲近。

　　就这样走到一楼那扇门前，他们敲了半天，门才被打开，果然是那个女孩子。她穿着很土的粉红色碎花睡裙，双马尾绑得一高一低，刘海被汗贴在额头上。她没有开外面的老式防盗门，没什么表情地看着肖弈和他妈妈。

　　“我们是楼上刚搬来的，给你们送点水果。”肖弈的妈妈提了提手里的袋子，还以为她是不敢给陌生人开门，“家里的大人不在吗?那没事，我放在门口，你等会儿拿进去。”

　　就在袋子被放到门外地垫上的瞬间，一张长相奇怪的脸突然从女孩背后伸出来，贴在了防盗门的铁丝网上。

　　别说是离得近的肖弈的妈妈，就连站在后面的肖弈冷不丁都被吓了一跳。

　　“晶晶，进去!”女孩终于开口说话了，她转过身，将背后的人往屋里推，“对不起，我妹妹……有点问题。”

　　她说话的声音是细细的、软软的，带着点慌张和羞赧，和她清清冷冷的样子不太相符。此时肖弈已经回过神来，那张脸是典型的唐氏综合征的样貌，也没有什么的，但他的妈妈显然是难以释怀，拽着他就想回家。

　　肖弈跟着妈妈往楼上走，走到半截，回头看，女孩打开防盗门，想将袋子提回去。肖弈抬头看妈妈已经走远，于是偷偷往下溜，压着声音喊了句：“嘿!”

　　女孩抬眼看他，门半开半闭。

　　“你叫什么名字啊?”肖弈问。

　　女孩犹豫的时间有点久，楼上传来妈妈喊他的声音，他还以为女孩不会说。

　　就在打算放弃时，他终于听到女孩用微弱的声音说：“楚莹莹。”

　　“我叫肖弈，对弈的奕。”感觉就像是攻略游戏，好不容易打过了一关，肖弈不由得有点兴奋，“回头见!”

　　他跑到楼梯的转角，从缝隙往下看，发现楚莹莹这次关门的速度有点慢，站在门口似乎在迟疑什么，直到和他四目相对，才有些惊慌地缩回屋去。

　　还挺可爱的。挺有意思的。人到一个全新的环境总得遇见点有意思的事物，才能找到归属感。

　　对肖弈而言，有意思的其实就是楚莹莹。

　　2.

　　别看千爱街破旧，实则位于好地段，一公里内有不少挂牌的老建筑，小店也不少，水杉和法桐并存，倒是很适合闲逛。

　　他们之所以会来这里也算是没有办法，从异地转校过来，愿意接收的学校本就有限，再加上房租压力，认真说起来，其实是他们被命运选择。

　　闲来无事，肖弈就骑着车在附近晃悠，出门时还只是多云，谁知车骑到半路，就下起了雨。

　　这地方的雨常常下得急，但时间短，肖弈瞥见路边有家便利店，赶在头发湿透前锁车跑了进去。

　　买了碗关东煮，肖弈坐在落地窗前的位子上慢慢吃。过了也就两三分钟，他不经意地抬头，正好看到楚莹莹从窗前经过。他赶忙跑出门，站在屋檐下喊：“楚莹莹!”

　　楚莹莹回头看到他，露出一丝诧异的神色，在肖弈的反复招呼下，才慢吞吞地折返回来。

　　她没打伞，还慢悠悠地在大雨里走着，整个人都湿透了，衣服裤子裹在身上，不住地滴着水。

　　肖弈当场买了件一次性雨衣，为的是垫在凳子上给她坐，省得惹人厌，嘴上唠叨着：“你怎么也不知道避一避呢!”

　　楚莹莹对于眼下的一切透着股不熟悉的局促感，双手用力按着凳子边沿，肩膀微耸着，小声地说：“夏天淋雨不会感冒。”

　　肖弈突然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当时楚莹莹也是在看雨，或许她是真的喜欢雨吧。

　　“你多大?” 他饶有兴味地问。

　　“该上高二了。”

　　“咦，那我们同岁啊。”肖弈原以为楚莹莹要比他小两岁呢，“那你在哪所高中?”

　　楚莹莹朝右边指了指：“就是前面那所。”

　　“哇!”

　　肖弈一惊一乍，把楚莹莹吓得一激灵：“我再开学，也去那儿读，就是还不知道是不是能和你分到一个班。”

　　楚莹莹张了张嘴，没出声音，心里并不希望肖弈和她分到同一个班，她甚至不希望他和她在同一所学校。

　　肖弈却兀自跑到冷柜前买了两瓶可乐回来，事先拧开盖子，递给楚莹莹一瓶，倾斜着自己手里的瓶身说：“不管怎样，以后我们都是同学啦，我刚来，人生地不熟，靠你关照了。”

　　说完，他自顾自地撞了一下楚莹莹手里的可乐瓶，仰头连喝了几口。

　　人总是爱自说自话，这是楚莹莹早就清楚的。但肖弈的自说自话并不让她讨厌，而是像激荡过的碳酸饮料，起了一层绵密的气泡。她抿了一小口，噼里啪啦在嘴唇上爆炸的全都是糖分。

　　她自知不能给肖弈什么关照，却突然意识到也许有那么一点点可能——哪怕就只有一点点——肖弈能成为她的朋友。

　　不知不觉间，外面的雨停了，云层露出诡异却漂亮的颜色与纹路。肖弈和楚莹莹慢慢往回走，路很长，他们也没说太多话，时间却过得很快。

　　楚莹莹手里攥着可乐瓶，一下一下地蹭着自己的腿，身上的衣服半干了，她却期待能再下一场雨，这样他们又能拖延一阵子。

　　然而，最终还是走进了弄堂里，楚莹莹远远地看见自己的外婆站在外面，于是急忙跑上前去。

　　外婆一看见她就埋怨：“你又跑哪儿去了!我上趟厕所的工夫，你妹妹就把窗户打开了，花花跑出去了，你赶紧去周围找找。”

　　肖弈知道花花是楚莹莹家养的猫，追上来跟她说：“我帮你找吧。”

　　两个人往里走了走，直到拐弯，再也看不到外婆，楚莹莹才停下来，摇了摇头说：“花花是只老猫了，没事就爱往外跑，它认识路，自己会回去的。”

　　“啊?那你外婆怎么还让你找?”

　　“花花是她从小养到大的，对她而言，比我们还亲。”不知谁家的衣服忘了收，悬在高处不停地滴着水，像一场滞后的雨，楚莹莹抬头看着它，“她只是习惯找理由骂骂我，让我记得妹妹是我的责任。”

　　“你爸妈呢?”

　　“在很远的地方。”

　　楚莹莹的父母原本也就是普通人，虽然不能大富大贵，但也能过得安稳。只是，二女儿生来带病，一下子就压垮了生活。二女儿小时候的几次手术让家里负债累累，也让父母开始互相怨怼。于是，她的父母分开了，自那起，父亲再未出现，抚养费也只是断断续续地给的。母亲虽然也努力养活她俩，可赚钱和照顾无法两全，最终只得将她们送到自己的母亲家里来。

　　外婆习惯了独居，是个不怎么亲善的老人，况且，她们来的时候也已经十岁有余，彼此间并没有什么感情基础。

　　楚莹莹记得妈妈走的那天下了好大的雨，外婆紧紧地拽着她，不让她跟着走。妈妈站在门口不断地对她说：“你要懂事，别给外婆添麻烦，好好照顾妹妹。”

　　这些年，她确实一直谨小慎微，可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孩子怎么会不犯错。

　　“你说猫也不傻，下雨天它应该也会找可以躲雨的地方吧。”

　　肖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楚莹莹，毕竟那是和自己的生活差太远的困境。可是，他迫切地想要为她做点什么，于是他祈祷着能找到猫，至少不要让她空手回家。或许是他的祈祷真的被听到了，就在他弯腰去看一辆汽车的车底时，一只猫飞快地从旁边蹿了出来。

　　“花花!”楚莹莹一下就认出是自己家的猫，手疾眼快地扑了上去。她将毛湿成一绺一绺的猫抱起来，埋怨着，“外面下着雨，跑出来干什么啊。”

　　肖弈忍不住揶揄：“可能是跟你学的吧。”

　　楚莹莹撩起眼帘，有些嗔怪的样子。

　　“不过，它比你聪明，下雨了知道避一下。以后要是你有想避一下的时候，难过也好，生气也好，都可以来找我。”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就像她淋过多少次雨，也没有人特意招呼她到屋檐下面。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走吧，回家。”

　　直到肖弈在她的肩上拍了拍，她的心才应和般重重地跳了两下。

　　明明已近黄昏，灿烂的阳光还是洒向了大地。

　　3.

　　这个假期，肖弈没事就下楼去找楚莹莹，但她不能次次出门，外婆不在家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她都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守着妹妹。

　　不过，楚莹莹喜欢妹妹，她并不觉得妹妹是拖累，虽然妹妹长得和普通人有区别，智力和行为能力都有些问题，可她觉得妹妹很可爱，甚至懂得很多那些所谓的健康人可能都不懂的道理。

　　“那就带你妹妹出来玩呀，天天在屋里多无聊。”肖弈提议。

　　“外婆不放心我单独带她出去，而且难免会被人侧目，外婆觉得难受，所以也不愿意让妹妹出去。”

　　“别人要看就让他看呗，自己过得好是最重要的。我去和你外婆说，你等着。”

　　肖弈不顾楚莹莹的阻拦，当真冲到她的外婆面前，拍着自己的胸脯打包票，说他是个男人，不会让两个女孩出任何问题。

　　尚未成年的他，承诺其实是无效的，老人明白这个。可最终楚莹莹的外婆还是给了他一点点面子。

　　外婆一开始只是同意他带着姐妹俩去逛逛商场、超市，后来他们越走越远，出门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肖弈带着楚莹莹和楚晶晶一起去游乐场，去看展览，去尝试很多楚家姐妹以前没尝试过的东西。

　　在游乐场的小马车上，楚莹莹问肖弈：“为了陪我们，只能坐这种东西，你会觉得无聊吧。”

　　“不会呀，”肖弈回答得很随意，“人哪，玩什么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一起玩的人是谁。”

　　他探头问楚晶晶：“你开心吗?”

　　楚晶晶脸上总是带着憨憨的笑容，回答说：“开心。”

　　对楚莹莹来说，最珍贵的不是肖弈愿意花时间陪她玩，而是他这个莫名出现的人可以接受她生活的全部。

　　她看得出来，肖弈面对楚晶晶，是尽可能平等的对话，这居然会让她有点想哭。

　　只是，楚莹莹并不清楚，和她交往，肖弈并非毫无压力。肖弈的妈妈就第一个不放心，尤其是见他带着她那个生病的妹妹一起出门，每次都揪着心。。

　　大人总是想得多，责任、金钱，甚至是唐氏综合征的遗传性。可那个时候肖弈和楚莹莹的想法都是很单纯的，他们只是视彼此为命运赐予的伙伴。

　　所以，越有人阻挡，肖弈就越坚定。

　　原以为会漫长无聊的假期，像风一样吹过了。新学期的第一天，等到上课铃响了，班主任才带肖弈入班，一迈进班级门，他的眼神就迅速扫过每一张脸。只可惜，没有期待的人对上他的目光。

　　五分之一的概率，果然他没踩中。

　　第一堂课下课后，肖弈就跑出去挨个班探头找楚莹莹，很快就找到了。

　　让肖弈不解的是，楚莹莹有点扭捏，不像在家里时他一招手就果断跑出来。

　　“中午我找你吃饭呀。”肖弈说。

　　楚莹莹低着头咕哝：“我有带饭……”

　　“带饭也可以一起吃啊，回头我来找你。”肖弈心里有些不爽，他感觉楚莹莹是在避着他，可他又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目送肖弈离开，楚莹莹抿着嘴转回班里，感觉有人在盯着她。她对于别人的眼光特别敏感。她低着头，快步走回座位，将头埋在臂弯里。

　　很快，肖弈就看出了问题，女生们大多三五成群地行动，可楚莹莹从来都是一个人。肖弈知道她本质并不内向，于是忍不住问：“你在学校没有朋友吗?”

　　楚莹莹原本想掩饰，张了张嘴，最后却还是摇了头。

　　“为什么?”

　　“不知道，不记得了。”

　　她不愿意提，肖弈也不好再问，之后就愈发关注她的一举一动。于是，他看到她去水房里排队打水，后面的女生将她挤到一边。

　　他看到楚莹莹从卫生间出来，校服上有很多水。

　　他看到课间操时有男生朝楚莹莹的方向挤眉弄眼。

　　火气在肖弈的心里一点点积攒，直到某天放学，他急匆匆地跑出教室，正好看见楚莹莹在前面下楼梯。几个男生嚷嚷着要去打游戏，跑下楼梯时，重重地撞过她的肩膀，险些将她撞下楼梯。

　　楚莹莹贴着墙壁一句话也没说，男生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脚步都没停。

　　“你们等一下!”肖弈吼了一声，在楼道里形成了回声，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

　　他追上前卡在那群男生和楚莹莹之间，问：“你们撞到人为什么不道歉?”

　　“又不是故意的……”男生不耐烦地嘟囔着。

　　“要是故意的，就不是道歉那么简单了。”

　　“那你想怎样!”

　　气氛一下就剑拔弩张起来，四周一片寂静，但八卦的目光令楚莹莹如芒在背。她拽了拽肖弈的书包，比任何人都冷静地摇了摇头。

　　她的意思是没有用，一时输赢没有用，一时意气更没有用。

　　肖弈明白，所以他争的不是一时。

　　“我叫肖弈，楚莹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她。”肖弈把每个字都咬得很重，真可谓掷地有声，“从今以后，在这个学校里，我罩着她。”

　　太傻了。楚莹莹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她只是将头藏于肖弈的背后，无声地吞着眼泪。

　　4.

　　已经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初中第一次和人起冲突，外婆当众骂她不省心，或许是一次次没人替她开家长会，又或许是外婆第一次带妹妹来学校接她……总之，一个没有父母保护的孩子，难免要忍气吞声一点。

　　好在楚莹莹的成绩一直不错，老师还算偏心她，加之平时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倒也没有受到太大的欺凌，但小的恶作剧和轻视，她仍然是避不开的。所以，自从知道肖弈要和自己上同一所学校，她就一直担心着，她不想让他搅进这些没意思的事情里来。

　　可是，肖弈自己闯了进来，展开翅膀将她护在了羽翼下面。

　　自从那次撂下狠话，肖弈莫名其妙地开始锻炼身体，每天早晨连闹钟都不用，准时就会蹿起来下楼跑步，周末也会去打篮球。

　　“你为什么突然这样啊?”一天早上，楚莹莹算着时间，听着动静出去追上了肖弈。

　　“这你就不懂了吧，”冬天湿冷湿冷的，寒气往骨头缝里钻，肖弈却跑得满头大汗，“我是刚转学来的，想护着你，就得让人信服。要让男生信服，文化课成绩好是没用的，就得体育好。我必须在体育上赢过所有人，这样，以后才没人会招惹我们。”

　　“其实，我没关系的……”

　　“我跟你说啊，”肖弈仿佛根本没听到她说什么，缓缓地停了下来，用脖子上挂着的毛巾擦汗，“你自己也要勇敢一点。”

　　楚莹莹低着头，没说话。

　　“听见没有!”肖弈用毛巾甩她的头。

　　“哎呀，臭死了!”

　　楚莹莹伸手打他，他转身就跑，嚷嚷着：“你看，你欺负我的时候不是挺有精神吗!”

　　在高二的运动会上，肖弈确实令所有人刮目相看。后来，学校里风头很盛的男生主动要和他比篮球，最后竟然和他成为朋友。

　　肖弈凭借自己的体育成绩成了学校的大红人，而楚莹莹就成了跟随在他背后的影子。

　　这样的日子让楚莹莹很安心，每天有个人和她一起上下学，晚上陪她带着妹妹一起出去逛逛，坐在马路边上望着远处繁华的霓虹。

　　然而，肖弈的父母可没办法安心，因为转到这里之后，肖弈的成绩比原先差了不少，眼见着高三迫在眉睫，那份不好看的期末成绩单令他们无法接受。

　　一天傍晚，楚莹莹被外婆派去买东西，回来就被肖弈的妈妈堵在了门口：“楚莹莹啊，我知道你和我家肖弈是好朋友，平时你们在一起玩，我们也没怎么管。可是，马上就要高三了，学习为重，你总找肖弈出去乱转，他的成绩要受影响的。”

　　若是以前，楚莹莹也不过是点点头，可现在她竟然想争一争，心中挣扎了一阵，最终她还是小声地说：“我可以帮他补课的……”

　　“哈?你帮他?你期末考多少分啊?”

　　事实上，期末考试排名，楚莹莹排在年级前十名里，而肖弈在中后部。当她说出自己的成绩，肖弈妈妈的脸色猛地就变了，竟再也没说话，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就回去了。

　　回去之后，肖弈的妈妈自然又是对着肖弈一通数落，肖弈虽然生气妈妈去找楚莹莹麻烦，但听说她居然选择辩解，心里不由得一阵高兴，完全视妈妈的话为空气了。

　　当天夜里，肖弈等爸妈睡着，又悄悄地溜出了门。他绕到房子的背面，给楚莹莹一个信号。没过一会儿，楚莹莹就溜出来，两人坐在弄堂口看不存在的星星。

　　“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楚莹莹问。

　　“没有。我只是稍微有点不习惯这种讲课方式而已，等我适应了，肯定能追上来的。我们一定要考上同一所大学。”

　　“我可能只能考这里的大学吧，毕竟不能一直将妹妹丢给外婆一个人。”

　　“那没关系呀，我们就一起考本地的大学。”

　　“说好了?”

　　“说好了。”

　　肖弈伸出拳头，两人拳面对拳面，清脆地碰了碰。

　　乌云集聚之后开始落雨，一下来就是豆大的雨点。肖弈将楚莹莹从地上拽起来，将自己随意披的外套脱掉，撑在两个人的头顶往家里跑去。

　　深夜寂静的千爱街里就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和追在后面的雨声，以及楚莹莹听到有人在笑，直到偷溜回屋里才意识到原来是自己的笑声。

　　5.

　　高三上学期，肖弈的成绩提升了一些，家里紧张的气氛终于得以舒缓。恰逢肖弈爷爷的七十大寿，父母决定找个周末，再请周一一天假，带他回去给爷爷过寿。

　　肖弈自然是高兴的，可他有些放心不下楚莹莹。最近这段日子她很忙，她妹妹出生就伴有先天性心血管畸形，小时候做过两次手术，但还是治得不彻底，有个感冒发烧就会发展到住院。她放了学就要去医院和外婆轮班。

　　“你不用担心我呀，周五晶晶就出院了。”楚莹莹安慰他。

　　“那我回来给你们带我家那边的特产，可好吃了。”

　　他们说得很轻松，一直到肖弈和爸妈出发也确实无事发生。可是，肖弈就是没来由地心慌，总是动不动就走神。

　　直到肖弈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回来，看到门前搭了灵棚，他的心慌才化成切实的恐惧从每个毛孔里渗了出来。

　　事情就发生在肖弈一家走的那天夜里，妹妹好不容易出院了，楚莹莹这段日子也累，睡得很早。直到中途她意识转醒，感觉眼皮和手脚都很重。她真的是用尽全力才让自己动弹起来，与此同时，她闻见了刺鼻的味道。

　　她捂着口鼻跌跌撞撞地出去，发现煤气是开着的，上面的锅已经烧漏了。外婆家的门总是关得很严，夜里也从不开窗。如果当天肖弈一家在楼上，早就会发现，可偏偏没有人在。

　　她匆匆打开所有窗子，然后凭一己之力将昏迷不醒的外婆和妹妹拖出家门。直到救护车来了，她才发现自己的两条胳膊已经脱力到抬不起来，中毒症状也压垮了她。

　　等她经过治疗再度转醒，外婆还在昏迷，但已经脱离危险。然而，大夫抱歉地对她说，她的妹妹因为本身体质不好，送到医院时就已经心跳停止，尽力抢救还是回天乏术。

　　楚莹莹在病房里号啕大哭，楼道里都回响着她的哭声。

　　外婆对于这件事无法接受，她只是上了年纪，睡不着，想着出来煮点粥，早上给两个孩子吃。可谁想在床上睡不着，她倒是在沙发上坐着睡着了。她不是个会表达感情的人，和这两个孩子总显得不是很亲近，但自己的外孙女，又怎么会不疼爱呢。可如今因为她的过失，害死了一个孩子，还有她养了十几年的猫，她即便活过来，精神也垮了。

　　所有的担子全落在了楚莹莹的身上，她是个身体强健的人，也正因如此中毒最轻。现在也只有她去安排妹妹的后事，给妈妈报信，照顾外婆。

　　哭过那么一次以后，楚莹莹连哭的时间都没有。

　　直到肖弈回来，楚莹莹打开门看见是他，仍是克制着。

　　肖弈走进屋里，突如其来的阴冷令他打了个寒战，他看到照片上楚晶晶熟悉的笑脸，也骤然红了眼睛。

　　他转过身，朝一脸凄哀的楚莹莹伸出手，想将她拉近点，没想到她竟然下意识地后退。

　　其实楚莹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要躲闪，可能就像在寒冷地带待了太久的人，无论多期待温暖，猛然遇见热源，也还是会害怕。

　　肖弈一步步走近，她就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贴到了冰凉的墙面，他终是带着骇人的热度围拢了她。

　　“我努力过了……”过了许久，楚莹莹感到自己一点点暖了起来，也一点点化成了一摊无力的水，“我很勇敢，很勇敢了……可是，我还是救不了、救不了……”

　　楚莹莹双手抓着肖弈的衣服，将脸埋在他的肩头，浑身发抖地哭了。

　　肖弈回来的第二天，楚莹莹的妈妈来了，待了一周多又走了。

　　楚莹莹回到学校上课，除了有些憔悴，其他看起来一切正常。肖弈却仍是不放心，总是没话找话：“见到妈妈，开心吗?”

　　“我很怕她会怪我。”

　　“她不会的。”

　　“是啊，她还和我说对不起，说她以后会尽到做母亲的责任。”楚莹莹垂着眼帘说，“可我知道是因为妹妹不在了，压力就不是那么大了，说得就好像……我抢了妹妹的一切似的。”

　　肖弈有些慌张：“不是的……”

　　“我知道。”楚莹莹苦笑着摇头，“我们已经商量过了，外婆身体也不好，再一个人住也不安全。我的成绩如果发挥不失常，可选的学校应该挺多的，到时候我带着外婆去找妈妈，这边的房子租出去。”

　　“可是……”

　　肖弈下意识地开了口，却又突然止住。

　　可是什么呢?楚莹莹这个选择合情合理，他们当初的约定是立在什么都没发生之前啊。

　　“没事的，我也可以……”

　　“我希望你能和父母商量，考一个适合自己的学校，而不是一味地迁就我。我没关系的，那么糟的事情，我都一个人扛过来了。”

　　说话的时候，楚莹莹眼神没有躲闪，肖弈知道她是认真想过的。浴火之后，她开始长出自己的羽毛。而到这个时候，他才突然发现，并不是她需要他，而是他离不开她。

　　当他们都只是个孩子的时候，他能给的保护，他能给的诺言，都太清浅、太短暂，无法和现实抗衡。

　　他得长大，他想拥有和楚莹莹在一起的未来，他突然明白。

　　6.

　　于是，高考变成了一场博弈，博自己与自己在乎的人的未来。那是个热得出奇的夏天，肖弈将所有流在球场上的汗水全都流在了试卷上。

　　等成绩公布的日子，肖弈几乎每天都和楚莹莹在一起，他们重走了一遍曾经三个人一起走过的路。有些时候，他仿佛还能看见楚晶晶一晃一晃走路的样子。

　　多好的青春啊，一去不复返了。

　　成绩单寄到家里时，听见快递员的喊声，两个人都跑了出来，自是谁也逃不过。打开信封的那刻，肖弈紧张到手抖，不是因为成绩，而是因为楚莹莹看着。

　　然而，当他看到信封上比自己预估低三十几分的成绩时，心里一片冰凉，转身就跑回了家，楚莹莹在背后叫他，也没有回头。

　　肖弈无法和楚莹莹考同一所学校，如果他非要去找楚莹莹，选择那个城市的其他学校，成绩又要高出很多，很划不来，根本无法过父母那关。

　　那之后，肖弈不愿意出门，他不和父母说话，也不见楚莹莹，每天就闷在房间里。父母明白为什么，却不愿意妥协，而楚莹莹更是清楚。可还是那句话，她不想他为她付出更多了。

　　至少在她拥有更多可以回报的东西之前。

　　就这样拖着，拖着，拖到楚莹莹都已经收拾好行囊，要和外婆一起离开了。她终于鼓起勇气主动去敲了肖弈家的门。

　　这段日子常有人来看房，肖弈的父母早就知道了。所以，肖弈的妈妈侧身让她进屋，说：“我去给你们切点西瓜，去说说话吧。”

　　这还是楚莹莹第一次进肖弈家，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她开门见山地说：“你是要和我绝交吗?”

　　“当然不是!”

　　“那不就得了，你这么低落干什么。”

　　“我只是觉得自己没……”

　　“我们并不那么急于一时，对不对?”

　　楚莹莹截断了肖弈想说的话，语气迫切得仿佛她也需要一个肯定。肖弈看着她，可能只有一秒钟，却感觉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看到了他们之后漫长的未来。

　　是啊，他们才十八岁，不急于一时。

　　“那……你会忘了我吗?”

　　“我很擅长等的，”楚莹莹对他伸出拳头，“我会等着你的。”

　　“说好了啊。”

　　第二天，肖弈送楚莹莹和她外婆去机场，前一天的天气预报上说并没有雨，可他们出门时，外面下着和肖弈搬来那天相同的大雨。

　　一整排高高的水杉在雨里就像是哭泣的雕塑，将千爱街衬得非常古旧。也不过两年而已，肖弈居然觉得自己像在这里活了一辈子。

　　过安检时，楚莹莹最后一次回身对肖弈挥手，露出了异常灿烂的笑容。

　　肖弈忽然记起初识楚莹莹时她的样子，幼小的、紧张的，是无论如何也露不出这样的笑容的。

　　他用两年时间改变了楚莹莹，他也可以用更长的时间去改成他和她的未来。

　　“等着我!”

　　肖弈扬声喊了一句，也不知道已经过安检的楚莹莹有没有听到。

　　等他独自走出机场，雨已经停了，云层虽然还很厚，可远处有那么一片已经隐隐透出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