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夜之间，雪应景地下了下来。

　　为了采购吃食，我戴着口罩去了L大的超市，室内的暖气并没把我的心烘热半分。

　　可能是心理作用，我总觉得有人盯着我，令我不禁紧了紧口罩。

　　我叫尹赢，但昨夜输得彻底。

　　本以为魏可风在光棍节暗示我去勤学广场等他，是要接受我的苦苦追求。哪知我大张旗鼓，摆了三圈爱心蜡烛，众目睽睽下，他却转身对着别的姑娘单膝下跪。自然，那姑娘看我一眼，在笑的同时闭上了嗅玫瑰香味的眼睛。

　　天气预报说L城今天会迎来第一波叫“玛丽特”的寒潮。

　　而对我而言，今天和昨天，除了生无可恋，没什么区别。

　　此刻，我的耳膜在颤动。

　　学校超市有一套老旧的音响，从掉漆的喇叭网里总爱溜出些伤心粗粝的情歌。八九十年代，穿皮夹克的男人，倚着车窗抽烟，会黯然泪下的那种。

　　悲绪随副歌涌起，我也伫立在一排花花绿绿的货架前，视线潮湿。

　　“同学，选醋?”

　　突然，一个好听还带了点淳朴口音的男声响起。

　　我闻声侧头，男生与预想中相差无几，黑寸头，明眸皓齿，一身挺拔又微微皱起的白衬衫，浑身似有云朵和泥土混合的气息，质朴又正经。

　　我哪敢答应，捂紧口罩，抓住一个白瓶装的醋，沉脸细看。

　　“这种是人工合成醋，酸味很大，但无香味，也对人的身体不好。”

　　男生剑眉轻皱，唇紧抿，扫视半晌，视线飘落在一端的货架上，旋即取下一瓶米黄色纸腰的醋，递过来说：“醋以米醋最佳，汁液透亮，香味浓郁。同学，方便的话，可以取下口罩闻一闻。”

　　我愣怔半天，有点难以置信，趁他仰头又看向货架，拎起同款醋就跑。

　　末了，我于心不忍地回头，男生也望向我。他的白衬衫在逆光中像镶了一圈毛茸茸的金边，个子高高的他迈着小外八，背着手，头顶那盏旧旧的白炽灯落下一抹银光灰，晕染了黑发。

　　“嗯，快去尝尝吧。”

　　男生挥手，声如山泉。

　　二

　　回到宿舍，我刚把米醋放上桌板，一声尖叫炸起。

　　“啊?!”丁小黠惊得痛心疾首，连游戏也不打了，捶胸顿足，“大家快来看啊，尹赢只买来一瓶醋!”

　　恰逢周末，寝室长决定冒着生命危险开火架锅，大摆家宴，用私家美食抚慰我昨夜的悲痛，也顺手给了我一个鼓起勇气，重新面对社会的机会——让我买菜。

　　“不怪我，我遇到了不可预见的困难。”

　　任凭那少年生得百般好看，当下浮现在眼前，犹若无意招惹的幽灵，令我心中郁结。

　　丁小黠叹了口气：“哎，尹赢，你有什么打算?”

　　何以解忧。

　　我想了一会儿，打开醋灌下一口：“暴富。”

　　“报复?你不像这种人。”丁小黠摇头。

　　我瞪她一眼：“可别小看我。”

　　就这样，之前因锻炼专业能力创建，又半路夭折的赢风广告，操持一番，卷土重来，改名泡芙广告有限公司。泡芙，谐音暴富。

　　丁小黠，我司客户总监，虽然是个游戏宅，好在能说会道。在上学期的模拟提案中，唯她签下某款著名饮料的八年广告代理合约。尽管后来有一些隐情如热锅中的黄豆被频频炸出，却也从侧面说明了她的能力。

　　果然，没过多久，她就半夜猛摇我的床。

　　“尹总，生意来了。”

　　地点约在咖啡馆，推开门，竟只坐了上次在超市偶遇的男生。我一愣，转身拉走丁小黠：“客户没来，先逛逛。”

　　男生站了起来，丁小黠拉过我，介绍道：“尹总，这位是我校乡镇青年企业家，叶垵。”

　　叶垵纯粹一笑，与他握手的瞬间，竟令我心头一热。

　　中途丁小黠有事离开，剩我和叶垵商讨合作事宜。原来他家是开醋厂的，近来销量不好，想做做品牌推广，打开销路。

　　初步意向聊完，我们俩面面相觑，都有些欲语还休的尴尬。

　　我终于开口：“叶垵，不好意思，上次超市的事……”

　　“跟我回家吧，尹赢!”叶垵拍桌而起。

　　虚惊一场，我还以为他是要教训我。

　　三

　　多日的雪停了，L城街边生出些白胖的雪人，形态各异的身影中，有一个很是生动。粉萝卜削成两圈蚊香纹，左脸蛋嵌一个，右脸蛋嵌一个，煞是憨萌可爱，笑颜喜人。

　　只是还缺顶毛绒帽，我脱下自己的，给小胖墩戴上。叶垵默默看了一会儿，一把拿回帽子，掸清雪，又戴回我头上。

　　“雪人不冷。”

　　见我不动，叶垵眨了眨雾湿的睫毛，挽起地上石化的我，声音如暖阳——

　　“尹赢，我们在赶路呢。”

　　一抵达车站，正好买到仅剩的两张票。据叶垵说，现在乘这趟车去喜镇，恰好赶上明早的喜醋节。做广告这门生意，了解产品是必须的，所以我没理由推辞。上车落座，叶垵突然靠近，垂眸在寻觅什么。窗外的晚霞映入他的眼底，像一簇左右游弋的星火。帮我系好安全带后，叶垵又从旧背包里翻出一大包特产。

　　“给，都是我小时候爱吃的，城里没有。”叶垵竟要喂我吃一颗梅干。

　　我的心“咯噔”一下，躲开后尴尬地笑：“叶垵，你是客户，别对我这么好。”

　　叶垵目光悠沉，规规矩矩地把梅干放回去，抖了抖，重新装好。

　　“好的，尹赢。”

　　口音的关系，他越正经，就越像是以一副酥麻的台湾腔唤我的叠名。尽管内心荡漾，我还是不要脸地道：“你还是叫我尹总吧……”

　　车程数时，终抵喜镇。网上关于喜镇的介绍很少，提及最多的，便是：喜醋，传闻如今的四大名醋之中，本该有它一席之地，不知当时历史的笔触怎么一抖，名号落空。经过漫长岁月辗转，喜醋越发显出销声匿迹的趋势。当地政府自知抵不过四大名醋，渐渐放弃了这一产业。明天的喜醋节，完全是由民间自发组织的。

　　夜色浓稠，空气中飘浮着好闻的酸味。

　　踩着小路，叶垵把我往家领。一路街坊不少，跟约好了似的，都要说一句：“垵子，领媳妇回家呢?”

　　雨雪刚过，道路湿滑。

　　叶垵埋头探路，牵着我的手更紧了。

　　见过他的父母后，我才终于得以睡觉。

　　半夜，丁小黠在电话里抓狂：“知道你受了魏可风的刺激，可你和叶垵也太快了吧!”

　　“暴富啊，为了暴富!”

　　我喊着，心里莫名有些跃动。

　　翌日，清晨，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黄土色的醋缸，枣红色的喜字，沿着街道小路蜿蜒开去，一眼望不到头。

　　第一次见这种阵仗的我很兴奋，抓着叶垵问：“随便喝?!”

　　“哪能随便喝。”

　　叶垵手执木勺，熟练地舀了一口醋送到我嘴边：“现在才可以随便喝。”

　　“太好了，我最喜欢吃醋了!”

　　玫瑰色的醋汁滑进食道，酸得我一个激灵。叶垵哈哈大笑，自然地捏起我的脸蛋。

　　见我耳根绯红，叶垵才觉不妥，赶忙把手放到背后：“喀喀——尹总，我的喜醋你觉得如何?”

　　“清新柠檬混合馥郁花香的感觉……很好喝!”说罢，我接过木勺又喝了一口。醋明明是酸的，喝到心里却觉得甜。我不由得笑起来，开心得牙口俱露。

　　叶垵在晨曦中看得一怔。

　　饮醋思源，醋厂在附近园区，厂房、化验室、制曲室，生产设备、自动灭菌设备、存储设备……样样规整，叶垵介绍这些的时候，眉宇间熠熠生辉。听工人讲，当地无论红白喜事，都会喝喜醋。喜醋节由叶垵发起，叶家很是器重和信任这一独子，将半生事业寄付于他。

　　正午时分，叶垵在人群的欢呼声中走上讲台。

　　他迈着小外八，拍拍话筒：“乡亲们，我简单讲两句……”

　　叶垵的嗓音极好听，一会儿如林间清响的山泉，一会儿如大漠沉柔的细沙，举手投足间让我看他像一株初生强韧，迎风挥展的树。

　　渐渐看得入迷，忽然感觉众人望来。

　　叶垵大步跳下，牵着我上台：“乡亲们，这位是广告公司的尹总!喜醋就指望她了，欢迎!”

　　霎时间掌声如雷贯耳，声波像冬阳下缓缓起伏的大海，有点温柔。

　　四

　　一回学校，广告策划专业课的老师就宣布，又是一年全国大学生广告艺术节来临。

　　不过这届与往届不同，可以自主选题。这也就意味着我既可以做生意，又可以用创意方案去参赛。丁小黠说，魏可风和女友也组团跃跃欲试，剑指全国头奖。我咬牙一笑，按往年的经验，省内初评，一所大学只能选派一组策划案送往全国。于公于私，看来我都必须赢一次了。

　　战争一触即发，赛程两月。

　　L大晚十一点断电断网的规定让人叫苦不迭，我和丁小黠决定在附近的创业公寓短租一间小室。冤家路窄，魏可风的团队竟在隔壁。虽然叶垵是学化学的，却也被拉来组队，帮忙做图表和市场调查。有他在，我莫名心安了一些。

　　“佩服，哪有甲方给乙方干活的。”丁小黠边查阅往年醋的推广案例边打趣。

　　我垂眼录入喜醋的资料：“小黠，你那边很闲吗?”

　　那端认真整理问卷表的叶垵闻声望来，丁小黠赶紧送上一杯热咖啡。

　　“尊贵的客户，不好意思啊，尹总有点任性，可能……”丁小黠瞄了一眼隔壁的人影，暧昧地道，“格外需要你……”

　　“喀喀!”我猛咳。

　　“把把关!针对一些产品问题……客户在场，能及时沟通!”

　　叶垵扬起俊脸，语气真诚：“把关?我应该感谢你们让我得奖才是。对吗，尹总?”

　　我心跳加速：“叶垵，你相信我能得奖?”

　　“当然。”

　　简单一句话，心尖的暖流又至。

　　渐渐地，我发现叶垵有让我身囿寒窖，如沐暖春的神力。

　　黑桃桌上摆着喜醋和一些竞争产品，我打开永春老醋尝了一口：“醋作为调味品，其实都差不多，产品同质化严重，市场区隔不明，要想在红海杀出一条新路，必须另辟蹊径。叶垵，作为甲方，你真的没有一点想法或要求吗?”

　　室内灯光如昼，叶垵全然在认真地看我喝醋，愣神后摸了摸脸：“你说的都对。”

　　丁小黠笑而不语，隔壁发出的嬉笑声令我瞬间分神，半晌后，我道：“这样吧，针对暂定的目标受众，我们先进行市场调查，今天就这样了。”

　　收拾完我就准备送客，刚走到门口——

　　“尹赢，我肚子痛，客户你来送吧。”丁小黠挤眉弄眼。

　　一出大楼，扑面而来的冷空气就让我打了个喷嚏。夜空洗净的星粒粒璀璨，我正仰望着，就有一件大衣裹来。我望向叶垵，不禁有些动容。叶垵旋即扭过头：“我不冷。”

　　“你是雪人吗，不冷?”我莞尔。

　　叶垵也笑，望了一眼夜空：“尹总，我觉得你很厉害，白手起家，哪像我。”

　　我的目光暗淡：“厉害什么呀，喜欢的……东西都得不到，只能眼巴巴望着，一点也不厉害。”

　　“你喜欢什么，尹总?小时候……我很喜欢逗乐的兔八哥。”叶垵问。

　　我哈哈笑着躲过问题：“还是叫我尹赢吧。”

　　市场调查那天，是银灰的天，阴沉得很，不过温度尚可。各大小区超市跑上跑下，不经意间汗水已湿了背，问卷填到最后所剩无几。丁小黠在办公室疯狂地发完电子问卷，就喊我和叶垵快回去打小火锅。

　　一进电梯，我竟遇到了魏可风。

　　“你们去做市场调查了?多此一举。”魏可风搂着小女友，依然吊儿郎当，口无遮拦。我明白他在说什么，量本不足的小范围市调是会有偏差的风险，但专业流程就是这样。我才不会像有的人那样偷工减序，胡诌数据。

　　叶垵咳嗽了两声，表示不满。

　　“哟，这不是化学系大才子嘛，失敬失敬。”魏可风笑意不明地看叶垵一眼，小女友耳语了几句，他又说，“听说你们在做什么喜醋，还要拿头奖?趁早放弃吧，不如抓紧时间谈恋爱，相互拯救一下。”

　　叶垵憋红了脸，一副愤愤不平的语拙样。

　　“闭嘴吧魏可风，我告诉你，我们赢定了!”叶垵的话出口，我不禁一怔，电梯门打开后，拉起他就走。

　　1207室门口飘来火锅的香味。

　　“你和魏可风认识?”我问。

　　“不认识。”

　　我转而安慰叶垵：“没关系的，喜醋其实很有前景。”

　　叶垵低头难为情地笑笑，感觉怪怪的。

　　五

　　因为组队参赛和生意的双重关系，让我和叶垵越来越熟悉。一有空闲时间，叶垵就带着我瞎逛，想方设法让我放松。他会做化学魔术给我看，往往一点小把戏就逗得我睁大眼睛，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有一次，他拿来一个一次性纸杯，让我把可乐往里倒。眨眼工夫，他将杯口朝下，却一点可乐也没流出来，惊得我“哇哇”大叫，直呼牛顿的棺材板按不住了。

　　我在他屁股后头追了半天，他才解释，聚丙稀酸钠是一种无毒的水溶性直链高分子聚合物，能把液体瞬间凝固。他刚刚不过略施小技，放了进去。

　　我表情凝固，心想：这叶垵好像和之前不一样了，很会逗女孩开心嘛。

　　不过事实证明，我错了。某个周末，我忙完策划案的事，恰逢国产经典电影展映季。

　　叶垵领着我到电影院，站在经典爱情电影《独自等待》和喜剧片《甲方乙方》的海报前，他抬手一指：“尹赢，我们看《甲方乙方》吧。”

　　我撇撇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独自等待》是讲爱情的吧……”

　　叶垵望了一眼我沾染上焦愁的眉头：“就看《甲方乙方》。”

　　这样的事情，随着和叶垵的相处，像浪漫随性的枫叶，越积越多。

　　一股默契在我们之间蔓延开来，诚如电影，他是甲方，我是乙方，我得听他的。

　　后来我才知道，他其实是担心我比赛压力过大，每当我熬夜赶工，三餐不定的时候，他总用甲方的淫威来让我早点睡，吃饱饭，多放松。可没办法，我实在是太想赢了。

　　一天，全天满课。夜幕降临，我疲惫不堪地回到办公室，来不及点饭，一门心思又扑到案子上。手机响了半天，我才查看微信。

　　“组长又在努力吗?”叶垵问。

　　“没没没，我在休息。”

　　发出去不到一秒，对方仿佛早就打好了一串字秒回：“那怎么不理我，你是不是有了别的客户?”

　　隔着屏幕，我竟然嗅到一股浓浓的醋味，令我如泡醋澡，浑身酥暖：“没，只有你一个。”

　　“那早点睡，明天见。”

　　发完消息，我真的听话地去睡了。

　　第二天是我的生日，由于赛事越发紧张，我离不开工作室，叶垵和丁小黠只好在办公的地方为我庆生。

　　不大的房间，粉色的字母气球贴满墙壁，心形的生日蛋糕上彩烛闪闪。叶垵亲手做的参鸡汤、老北京烤鸭、西湖醋鱼等等摆了一桌，还有一瓶被红纸包裹，写着“寿”字的喜醋，一看就是手工酿造的。

　　席间，叶垵总是笑，过个生日好像比我还高兴。助兴的七彩投影灯光影绰绰，映照在他的白色毛衣上。一晃眼，令他像个腾云驾雾，身披彩虹的少年。

　　就在此时，叶垵望向我，送出了一个纸盒。我满心欢喜地打开一看：两……两管牙膏。

　　不等我反应，叶垵有点不好意思：“这是我做的，蕴含多种植物草本，能有效防止酸性物质侵蚀。醋虽营养丰富，美容养颜，喝多了也伤牙，所以……”

　　丁小黠看我一眼，似乎在说“绝了”。

　　我笑趴在桌上，多日的压力烟消云散，恨不得马上挤出一坨牙膏，露出八颗白牙，大摆广告的姿势。

　　“谢谢世上独一无二的两管牙膏。”我打开牙膏盖，闻了闻，不禁由衷地感叹，“你们化学系的真厉害，什么都能做吗?”

　　叶垵脸一红：“这不难，椰子油、小苏打粉都好弄，其他珍贵的草本就多花了一点时间。”

　　丁小黠被晒一脸，开始找碴：“三无产品。”

　　说笑间，虚掩的门被推开。

　　魏可风面色酡红，摇摇晃晃走了进来：“哇，生日宴啊。”

　　我的心猛地一沉，叶垵立即站起，护在我的身前。

　　“有喝的吗?帮我找找……”魏可风四处寻着，拿起喜醋，手一滑，摔得稀烂。

　　“你干什么!”叶垵怒道。

　　魏可风又蹒跚几步，俯撑在电脑前：“哎，尹赢，还以为你能和我一较高低呢，独传喜醋……什么烂主题，哈哈哈——”

　　夜风击打得窗户响。

　　他的一句话，让我觉得自己真的很烂。

　　六

　　翌日，气压低沉的办公室，冬日的阴霾透过玻璃窗，毫不留情地笼罩进来。

　　凌乱的书桌前，废稿堆积如山。

　　我闹着要推翻重来，叶垵却竭力反对。

　　不可避免的，我和他大吵了一架，准确地说，我一直在喋喋不休，而叶垵总是那句“我觉得挺好”。听他这么一说，我更来气了。要不是他一路顺从我，大概一些问题早就能及时纠正，不会让现在的我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

　　眼看比赛截止时间将近，叶垵和丁小黠拗不过我，只好陪着我重来。

　　为了不连累他们，我将重活儿都往自己身上揽，比之前更拼命。可尽管如此，我却思绪全无。

　　又一个满课天，和指导老师通完电话的我依然萎靡不振。我又从宿舍胡乱带了铺盖卷，在纷飞的小雪中匆匆赶往创业公寓。感觉真是心寒偏逢霜降天。

　　到了公寓，大楼整齐的灯火在盈盈夜色中分外好看。

　　我仰头望了一会儿，洁白如鸭绒的细雪轻飘着扑满睫毛，徒徒化为一摊水陷落眼底。

　　进电梯的瞬间，我鬼使神差地按下顶层键。

　　两分钟后，全城夜景尽收眼底。我正看得出神，突然，一双毛茸茸的手臂将我从身后圈住，中间留有几厘米的空隙。

　　“你到底要抱，还是不抱?”我回头问叶垵。

　　叶垵神情忧郁：“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大概是不肯让我抱的。”

　　我又气又笑：“所以，你以为我要跳楼?”

　　“我可没这么说。”叶垵依然保持着圈住我的动作，正经地道，“我知道你喜欢魏可风，你很想赢他，我想帮你。”

　　第二天，身披第一缕晨曦醒来，眼前的景象令我如遇梦境。

　　一个方正的透明小冰柜里装着雪人，两圈粉萝卜笑纹憨萌喜人，是当初街边的那只!

　　叶垵留下字条：听说，看见喜欢的东西，灵感会好一点。

　　雪人的笑颜干净纯粹，欢喜无忧。我久久愣怔，不禁伸手去摸。明明冰雪堆砌，可手心却传来一片汩汩的炽热。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霎时间，一道纯白的光从脑海闪过，我雀跃而起，拨通了叶垵的电话。

　　基于对喜醋的了解，它比一般作为调味品的醋更富含钙、氨基酸、维生素B、葡萄酸等，能抗皱亮肤，美容作用突出，只是营养极易挥发。如果叶垵动用专业能力，改良一下喜醋，相信它将掀起新一代天然美容的潮流。

　　叶垵加班加点，很快就如我所愿。

　　学校打印店里，我抱着刚打印出的策划案，如获至宝。

　　丁小黠兴奋地摸了一把封皮：“尹赢，‘欢喜醋，欢喜颜’这么新颖的定位你是怎么想到的!”

　　笑眯眯的叶垵和雪人同时浮现在眼前，我抑制不住笑：“多亏了叶垵。”

　　七

　　L大向来有社团互扶的传统。

　　丁小黠和我同在广告协会，一天，她咋咋呼呼地跑来告诉我：“震惊!某神秘人士赞助了穷困潦倒的广告协会一笔可观的资金!”

　　我眼皮不抬：“乡镇企业家，叶垵吧。”

　　丁小黠自觉无趣：“真是的，也不配合一下。”

　　我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翘：“除了他，还有谁?”

　　叶垵说要帮我，没想到他一双大手管这么宽，方方面面都在笨拙地履行着自己的誓言。虽然那大可不必算什么誓言。

　　自然，周末的晚上，湖边食府，两个八竿子也打不着的社团，其乐融融，亲如一家。

　　席间，酣饮耳热，我也面红耳赤。不过是因为别的，我打算向叶垵告白。

　　散席时，我找了一圈，终于在竹木走廊上看到叶垵，竟见他在和魏可风说着什么，神神秘秘的。

　　叶垵很快发现了我，两步朝我走来。四周湖风拂拂，让人有些微冷。估计是我望他的眼里充满疑惑，叶垵的神色有些不安，只说要送我回家。

　　“你和魏可风说什么呢?你们本来就认识吧?”回家的路上，我抬头问。

　　“嗯，认识。”叶垵声如枯木。

　　“那之前为什么骗我?”

　　人行道绿灯将熄，叶垵踩着最后的秒数躲过了这个问题。

　　我酝酿的告白也像路上龟行的车，堵住了。

　　交稿的前一晚，在公寓昏睡的我突然被丁小黠摇醒：“出事了，叶垵和魏可风打起来了!”

　　我急匆匆地赶到市医院，一撩急诊室的隔帘，就见两个男生各坐一张床。我浑身发抖，不忍看叶垵受伤的手：“为什么打架?”

　　叶垵闷声闷气地别过头：“他欠打。”

　　魏可风嚣笑不止，扯及伤处倒吸一口凉气：“尹赢，你以为叶垵为什么做你的客户?为什么浪费时间和你参加广告大赛?他又为什么给广告协会资助?”

　　一连串的发问让我蒙在当场。

　　难道不是因为……

　　魏可风说：“叶垵，你真是忘恩负义，当初你说喜欢尹赢，我说我帮你，才大费周章搞了光棍节那一出，结果你还不领情……要不是我出点子，你会在超市装偶遇?”

　　半夜的医院静如一潭死水，叶垵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丁小黠气不过：“那魏可风，你逼叶垵偷策划案就有理了?”

　　记得那天半夜迎来最后一波寒潮，雪下得跟打翻的鹅毛似的。

　　我把叶垵扔在医院，一个人跑回了家。丁小黠在身后追我，想帮叶垵说情。她说，一切都不像魏可风说的那样糟。

　　可这些全然不是重点了。

　　不知不觉，时间踏上冬天的尾巴。交稿结束后，好像一切也都结束了。

　　我再没理叶垵。

　　八

　　来年开春，放完寒假回来，L大的桃花开得灿烂娇俏。

　　有好消息传来，我们的策划案在省内的初评获得了特等奖，将代表L大参加全国电视提案。届时将会有奥美、麦肯光明等一众业界翘楚担任评委。

　　出发那天，天气暖洋洋的。

　　带队老师背靠专车，拿着名单：“叶垵呢?怎么没来?”

　　我四处扫了一眼，不仅叶垵没来，就连刚刚还在喝豆浆的丁小黠也没影了。

　　疑惑间，突然看到一棵大树后，丁小黠在拉叶垵：“哎呀，走吧，你都准备好了!”

　　叶垵躲回树后：“可是她不想见我，我怕她不开心。”

　　我一声不吭，旋即下车把叶垵拉进车内。

　　去机场的路上，叶垵一直在偷偷摸摸看着什么……

　　电视提案在J城教育频道演播厅举行，评委和观众坐得满满当当。

　　做完主要阐述，叶垵忽然发言：“请稍等，还有品牌故事没讲。”

　　我愣怔地看着叶垵走到幻灯机前，投影出一张满是岁月痕迹的幼儿园毕业合照。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嗡”了一声，一呼一吸间，伴着叶垵的讲述，儿时遥远的记忆从岁月深谷涓细如小溪，潺潺而来。

　　七巧幼儿园，每天夕阳西下等家长来接的时候，我总爱跟在一个小男生后头，因为他身上总有一股好闻的醋味。

　　一来二去，我和他成了形影不离的玩伴。见我不开心，他就会从旧旧的小书包里变出喜醋，趁老师不注意，沾一点到我嘴里。酸味在味蕾炸开，往往激得我一笑。他总用这招逗我笑，我也渐渐爱上了吃醋。后来我的一颗大牙被醋酸腐蚀严重，被拔掉了不说，连牙床也不长新牙了。

　　叶垵说，他就是在喜醋节，我笑口大开的时候，瞧见我空空的牙床的。记忆也是奇怪，记不住名字，却偏偏记住了牙床。为了确认，他翻出了幼儿园合照，发现站在自己旁边的小女孩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从那一刻起，他想换一个开始，重头来过。

　　故事讲完，城市已然暮色四合。

　　回酒店的路上，我一直在吐槽叶垵这个理工男写的品牌故事。一回头，丁小黠背着金奖奖杯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

　　叶垵神色紧张地握住我的手：“尹赢，我愿你像化学中最小的原子一样，纵使世间烦恼三千，也永远分解不了你的笑颜，永远轻松开心。”

　　我笑着抱住了叶垵。

　　春夜回暖，夜色漫漫，前面的路还好长。

　　而我身边已偎依少年，他从葱茏岁月中走来，赠我一瓶欢喜醋，还有什么值得我皱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