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立春好几天了,还这么嘎嘎冷!等会儿咱过去观察一下,要是姓孙的家里没人,咱就坐地把活儿干了。这样既不耽误我回饭店上班,咱哥儿俩也省得挨冻。他说完,转身眺望这一方麦子地尽头的榆林村。来的时候,我俩商量好,先骑摩托车在孙长友家小楼附近兜一圈儿,观察好地形,之后就找个地方猫起来,等到深夜孙家人都睡下了再干活儿。现在小东北突然提出要打破原来的计划,让我不禁踌躇不已,难下决断。他见我沉默,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大哥,你不会是对这事儿打憷了吧?你可是我心目中偶像级的人物。咱既然揽下这活儿,早干也是干,晚干也是干。你回去看看你家瑞红那双手吧,冻得红肿的。咱把活儿干完,早点回去,你赶紧去武垣城里给她买点儿药敷敷。小东北一提瑞红,让我一直摇摆不定的心更加没法踏实,我反问,你大哥我是怕事儿的人?小东北抬腿跨上摩托车,发狠一样倏地扭过头来,咱都混这样了,干就完了!小东北说这话时,我瞥见他的双眼在那黑屋子一样的头盔里一闪,眼神晶亮而诡异,像深更半夜在大洼深处摇曳着的鬼火。
我和小东北进村的时候,只在榆林村的村口看到几个穿着黑棉袄,缩脖抄手窝坐在村街边一处墙旮旯里的老头儿。这些老头都被风吹得灰头土脸,个个双目紧闭,如泥塑一般。进到街里,甭说行人,连条狗、连只鸡的影子都看不到,倒是有块被风卷到半空的破塑料布不停翻着筋斗。孙长友家的黑漆大铁门紧闭,门洞墙角处聚着一堆被风刮来的干树枝和褐黄色的枯叶。正是孙家门口的这一堆枯枝败叶给我造成了院子里没人的假象,所以当小东北尚未把摩托车停稳,我已经从车后座上一跃而下,边往大门前跑,边用力抠掉油漆桶的盖子,随手从裤兜内摸出了事先预备好的猪毛刷子。
我的钢笔字的确比一般人写得俊逸,上初中时,在我的同学圈儿里,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儿。那时,我有个女同桌叫郭佩佩,细长的眼睛跟两片桃树叶子的形状差不多。有回她瞥见我的语文作业本,出神地瞅着我的字感叹道,你到底临的什么字帖,把字写这么俊!我说,没谁,就庞中华。她听完我不咸不淡地回答,抖抖眼皮,皱着眉头说,怎么回事嘛,我也临他的,咋就写不好呢?我说,写好字是需要天赋的,有人天生写字就跟蜘蛛爬一样,没办法!因为这话,郭佩佩好几个星期没搭理我,还时不时拿那双桃叶眼剜我。
当我用猪毛刷子蘸着黏稠的红油漆,在孙家大门上费力写完“欠债还钱”四个字时,越端详那字越觉写得丑,一点儿力道都没有。我边抱怨高中毕业后从未摸过笔杆儿,一边开始用饱蘸红漆的刷子开始在那四个字上反复描摹。小东北不知何时蹿过来,不耐烦地说,大哥,干啥这么费事!说着夺过我手里的油漆桶,一手捏着桶沿儿,一手托着桶底,照准铁门旁边的门垛把漆桶一扬,一长溜儿红漆射出去,喷溅在孙长友家墙上。正当小东北咚的一声将漆桶抛甩在村街上,潇洒地拍拍手,拎起放在摩托车座上的头盔,准备往头上戴时,孙长友家的大门忽啦啦从里往外开启,五六条壮汉手持棍棒赫然出现在门洞里。
随着门角那一堆枯枝败叶再次被风卷起抛向半空,我闻到了一股臭烘烘的酒肉气。刚跟这酒气打个照面,我立马分辨出了隐含其中的逼人杀气,大脑经历了极短暂的一小下空白之后,把手里的猪毛刷子一丢,转身脚底抹油撒丫子就跑。耳畔杂沓的脚步声里夹杂着摩托车的巨大轰鸣,我一扭头,见俩人撵着骑摩托车的小东北朝另一个方向去了。就在这时,我的腰上吃了一棍,这一棍正打在刚才柳树杈子砸过的地方,疼得我身子侧歪一下,险些跌倒。与此同时,我的左脸和右脸上分别挨了两记重拳。我奋力挣开揪住我胳膊的一只大手,豁命朝村外狂奔。又有一棍抡在嘴上,我脑瓜子嗡的一声巨响,飞奔的身子再次摇晃起来。但这丝毫没有阻止我逃生的脚步,直跑得两耳生风,恨不能肋生双翅。后来回忆这次经历,我认定那几条大汉在楼上发现我和小东北时,就已分工明确,他们冲出门洞,即对我和小东北实施分头打击,追赶我的全程没有发出半句谩骂和叫嚣,他们一声不吭。如果那天他们不是都喝多了酒,我和小东北不被打死,也得被扒层皮,正是由于他们都处于醉酒状态才让我和小东北得以幸运逃脱。
我刚跑出村口,远远看见小东北骑着摩托车斜刺里冲来。我抹一把满嘴的鲜血,抬腿跨上来到跟前的摩托车。小东北一加油门,摩托车嗷地一声蹿出,将那些散落在麦子地里的追赶者远远抛在身后。当我们沿着来路奔驰,把身后的榆林村越甩越远时,我的眼里竟不争气地涌满了委屈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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