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文居

首页 > 日志大全 > 伤感日志 >

你在春日想念

时间:  2024-01-28   阅读:    作者:  林望荷

  “笨一点才好,笨一点才快乐。”

  ——《江南十二笺?缪青子》

  第一章

  “她一定要把自己葬在花凋小镇。”

  这是缪青子的小徒弟在其他人争执不休的时候,站出来说的一句话。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大师兄急了:“小师弟,你脑子不灵光,你说的话哪能算数。师父她老人家是饮誉全国的大画家,该葬入八宝山的。”

  “对、对、对,或者和周宜法先生合葬也是很好的,他们伉俪情深,携手相伴了一生。”这下说话的是二师姐,她的画是缪青子的徒弟里卖得最好的,是缪青子生前的得意门生。

  三师兄说:“那可不一定,我听说师父和阮时春先生就是在花凋小镇相识的,说不定师父是想魂归故里,弥补年轻时留下的遗憾呢。”

  他们的师父缪青子,生前是享誉全世界的华人女画家,一生的经历更是跌宕起伏。缪青子年少时出身贫苦,被大师阮时春从皖南的一座乡下小镇中领出来,后来又在机缘巧合下拜在油画大师周宜法门下,第一次办展便名动京城。

  缪青子最擅画月,有人说,这月亮什么好画的?

  那可不一定。缪青子画月亮,可不同于普通的圆月弯月,她还要画那月下的故事,她披着印象派笔触的外衣,画着中国传统的月下故事,那些游园惊梦、流水浮灯,仿佛世间一切的爱而不得,都在她的画里了。

  是了,爱而不得。

  他们都说缪青子的一生就是爱而不得,说她分明与阮时春还有过那么一段刻骨的情,却嫁给了周宜法,无非是个报恩之举而已。

  真的是这样吗?

  “不,不是,全,全不是这么回事。”小师弟站了出来,说得结结巴巴。

  所有人都看着小师弟,小师弟是缪青子十年前回故乡花凋小镇时带回来的,他脑子不太好,学了这么久,只有画的毛茸茸的鸭子还稍稍拿出手。

  “是,是师父以前同我说的,她一定要把自己葬在花凋小镇。”

  第二章

  在画坛上还没出现缪青子这个人之前,遥远的花凋小镇上还只有一个缪呆子。因为她总是对着一堆纸啊笔啊发呆出神,周围人都说,缪家有个呆妹。

  缪呆妹从会拿笔起,就会画一个男人的剪影。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那是在义塾的美术课上,缪青子拿起先生发的小狼毫,蘸上墨,水到渠成般勾勒出弯曲又流畅的线条——饱满的额、高挺的鼻以及平整的唇线和下颌。

  先生用朱笔在纸上批了个大大的“优”字。

  母亲第一次看见她的画时,捧着瞧了又瞧,说:“像青子过世的爹。”

  十三岁的缪青子说:“是的,娘。我想他了。”

  上课时,国文先生看见了画,问她这画的是谁。

  缪青子说:“我画的是在沉吟的李白。”

  当然,如果是珠算先生发问的话,她就会一本正经地说:“我画的是位思索者,他正在思索最复杂的珠算。”

  ……

  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大家都知道这个呆妹很会画。倘若有一千个人来问她画的是谁,她就能给出一千个妥帖的答案。

  除了姜五儿。

  他拿着刚买的糖人,问缪青子:“青子,你画的是谁啊?”

  “你。”缪青子看着姜五儿。

  “我不信,你最会诓人,见人说人话。”姜五儿当然知道自己长啥样:一个大胖子,鼻子塌塌的,嘴唇厚厚的,眼睛也不像缪青子的画上那样微微凹陷,他的眼睛是鼓出来的,像鱼一样……总结起来,就是丑。

  “没诓你,我画的是瘦下来的你。”缪青子诓起人眼睛也不眨一下,“你看,你瘦下来了,鼻子上的肉就会消下去,还有嘴唇也会变薄,连眼皮都不会再那么厚了,所以姜五儿,你大可相信我,你瘦下来就是这样。”

  姜五儿思忖了一下:“青子,你说得有理。”

  “既然有理,那你要不要考虑把你这么俊的画像带回去?”缪青子凑近了他,声音里像带着某种魔力。

  姜五儿傻乎乎地点点头:“好。”

  他伸手就要接过那幅画,缪青子却忽地收回画像,就是不给他,一双眼直直地盯着姜五儿手上的大糖人。

  姜五儿挠挠头,大方地把糖人递给缪青子:“糖人你拿去就是了,把那画给我。”

  “成交。”

  这是缪青子第一次尝到画画的甜头:从姜五儿手上忽悠来的一整串大凤凰糖人。

  说起来,可能没有人会相信,缪青子画的其实是她喜欢的人。

  “怎么可能。”大师姐打断小师弟的话,“你在胡说些什么?师父那个时候才十三岁!”

  “十,十三岁就不可以有喜欢的人吗?年幼并不代表愚蠢。爱与被爱,本就是与生俱来的天性。”小师弟结结巴巴地辩解,“这,这是师父的原话。”

  缪青子是什么时候开始有“喜欢”这种情愫的呢?

  大概就是好早以前,教国文的老先生捧着本旧书,摇头晃脑地带他们念“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那时候,缪青子握着毛笔的手一下就顿住了,她往窗外望去,河畔的桃花树梢上恰恰停着两只春燕。

  先生领着大家一起读诗,屋内的声音拔高了,屋外那两只春燕也就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只留下几瓣桃花轻飘飘地在风里打转……

  那天晚上,她回家后便梦见了一个男子模糊的剪影:饱满的额、高挺的鼻以及平整的唇线和下颌。

  这样的剪影可以被安到好多男子身上,偏偏缪青子一个也没遇到。

  第三章

  缪青子十五岁那年,镇上的义塾就开不下去了。说是仗打到内地来了,宗族里也没钱啦,大家先勒紧裤腰带管好自己吧。

  姜五儿倒好,他家里是开酒楼的,平常人再怎么勒裤腰带,他却一点也不愁,反倒被喂得越来越圆润。他大哥还把他送去了镇上的中学念书,只不过姜五儿脑子不太灵光,总是气得先生吹胡子瞪眼。

  “你一天天的不好好念书,跑到我这破摊子来做什么。”缪青子看着姜五儿,嘴里还嘀咕,“胖乎乎的坐在这儿,别把我财运给挡着了。”

  “嘿嘿,我是给你送吃的来了。”姜五儿笑着从布包里掏出一堆零散玩意儿。

  “我记得这布包还是姜师母缝给你装书的呢,谁知道你把它拿来装零嘴了。”

  姜五儿傻笑:“给你装吃的也挺好。”

  缪青子没说话,拾起蜜饯,往嘴里一放,满足地眯上眼睛。她现在没书可念了,干脆在镇上支了个小画摊子,卖画赚点零花钱。

  “这画是谁画的?”有人来问了,听声音像是年轻的男子。

  缪青子眼皮都没抬,慢悠悠地答:“我叔叔画的。”她一般都这样回答,为了防止别人嫌她年龄小、画得不好,她只得对外说是帮家里叔叔卖画的。

  “小丫头,回去告诉你叔叔,他画错了。”那人笑道。

  缪青子一下就从椅子上弹起来了,她上下打量着面前的男子,他穿着中山装,鼻子尖上有粒淡淡的青痣,还梳了个电影里小生才梳的二分油头,不像是花凋小镇上的人。

  她问他:“哪里画错了?”

  “夹竹桃花可都是五个瓣的,你这画上的小姐手里拿的都是四个瓣的,你说错没错?”

  缪青子一听,马上就笑开了:“你这油头小生,别的不会,原来最会不懂装懂!我问你,这画的题目叫什么?”

  那人仔细瞅了瞅,慢慢念了出来:“《春愁》。”

  “那我又问你,这画上画的是什么?”

  “一位闺中小姐。”

  “真没眼力见。”缪青子白了他一眼,“你仔细看看画上那小姐的脚边,零零散散的那几点落红,那不是风吹下的落花,而是被小姐扯下的夹竹桃花的花瓣。这种纠结与无奈,才是小姐的春愁。”

  姜五儿听了也凑上去看,画上确实是有几滴红墨,如果不细辨,还会以为那是画者的笔误呢。

  姜五儿抬头看向面前的男子,男子的脸涨得就跟那红墨似的:“原来如此,是我愚钝了。你若是不介意的话,可否把这画卖给我?”

  缪青子眼里有光一闪,姜五儿心下一沉,糟了,缪老大怕是要狮子大开口。

  果不其然,缪青子勾起嘴角:“五个银圆。”

  姜五儿被惊得手里的瓜子都没捧稳,哗啦啦全撒到了地上。五个银圆,好多人一个月的生活费啊!乖乖,这能换多少个“大凤凰”啊!

  那男子只犹豫了片刻,便侧过身子掏钱去了。

  缪青子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阳光落下来,暖得很,她盯着面前的男子,却忽地愣了神——

  那人侧过身的模样,可不就跟她从小就会画的男子的剪影一样吗?饱满的额、高挺的鼻以及平整的唇线和下颌……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缪青子问他。

  “阮时春。”他掏出银圆,要递给她。

  缪青子在心里默念了一下这三个字,不知为什么,她一下就想起了从前老先生在课上念的那句诗: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她沉吟片刻,抬头说:“不收你钱了,这画送你。”

  阮时春一下愣住:“你不怕你叔叔怪你?”

  “什么叔叔,那都是诓你的,这画是我画的。”缪青子笑得狡黠。

  阮时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不可能吧,你,这么小的年龄……”

  “有什么不可能,我们青子就是这么厉害。这画你爱要不要,要的话就赶紧拿着走开。”姜五儿打断阮时春,他不喜欢这个油头小生,一直缠着青子问个不停。

  阮时春捧着画,讪讪离去。走上两步,他又回过头来望了缪青子一眼,正好对上缪青子的视线。缪青子忍不住开口:“你住哪儿?”

  “姜氏酒楼。”

  “若你想看,你明日还可以来看我画画。”缪青子起身,望着阳光下的青年人,笑意盈盈。

  “好。”阮时春冲她笑。

  “好什么好。”姜五儿一见阮时春走远了就开始嘀咕,“青子,我不喜欢这个人,他……”

  “我喜欢。”缪青子打断姜五儿的话,她的下巴微微抬起,三个字说得笃定。

  “青子……”

  “小五,你不懂,我已经等他等了好久好久。”她拿着画笔,不自觉就在纸上游走,从额头到下颌,流畅而优美,是一张男人的侧脸,“我以前一直在想,那些书里的张生该是什么模样,柳梦梅又该是什么模样……直到,我今日见了他。”

  她又往画上的鼻尖上轻轻一点,一滴墨凝成一粒痣,是阮时春的侧脸。

  第四章

  缪青子第二日早早就跑到街上支了小摊子,姜五儿也闹着来了趟,吵吵着不准青子见那个油头小生,就被他娘揪着耳朵送学校里去了。

  姜五儿前脚刚走,阮时春就来了。他今日背了个包来,他从里面拿出一沓整齐的画纸,一一摊开在缪青子的桌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缪青子不解地问。

  阮时春朝她深深地作揖:“还请姑娘赐教。”

  缪青子把头一歪,心里想着,姑且逗他一逗。她绕着桌子走来走去,半天蹦出一句:“你这画儿,没生气。”

  阮时春一下愣住。他画的是荷花图,他的老师教他们学的是张季爱的画法,破笔随意,最重神韵,无论叶还是茎,只求“天成”二字。她为何这样说?

  “来,你随便点上一点。”缪青子从梅花盘里蘸上鹅黄,把笔递给阮时春。阮时春呆呆地接过去,挑了个空白的地方点上一笔。

  缪青子笑了句:“呆子。”然后飞快地沿着他的那滴鹅黄描了起来,几下过去,两只鸭子蜷在了荷叶下,神态憨然。她歪着头冲他笑:“瞧,这不就有了生气?”

  阮时春定睛细看,果真如她所说,白的花、绿的叶、黄的鸭,整张画立刻就不一样了。缪青子还在他身后慢慢说:“我知道,如今人人画荷都学张季爱,譬如下笔之前胸中要有章法、求神韵。可你们这些个呆子,哪能十分都学过来。有时候,在章法之外,求些意外之笔,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受教了,”阮时春一时间听得有些痴了,“敢问您的先生是?”

  缪青子窃喜,果然把这傻子唬住了。她理理衣襟:“教我的先生的确是鼎鼎有名,她无所不能,凡是你能见到的,她都能画出来,并且惟妙惟肖,无人不为之惊叹。”

  “这么神?”

  “那可不,我带你去就是。”

  这个季节,花凋小镇里的花都未凋。蕙兰在地上铺了紫,紫薇高高挂了粉,风中的鸟鸣声清亮得像玻璃撞玻璃。

  阮时春张口想问缪青子,这是哪儿。缪青子忽地伸手掩住他的嘴,少女的手腕带了香,和风里什么花的气味揉在一起,他没再言语。

  “嘘,别说话。喇叭花们都竖着耳朵在听呢,它们会把你的故事告诉别人的。”缪青子朝他眨眨眼,“教我的先生就在无忧谷的山顶上,她是无忧谷的谷主,我带你去找她。”

  阮时春跟着她继续往前走着,长了苔花的青岩有些滑,缪青子自然而然地拉住阮时春的右手,湿而润,她抬头看他,六月日光晃眼,只能看清他弯曲又流畅的侧脸线条。她条件反射一般,右手手指在空气中兀自描了起来,像多年来描绘的那样,但现在她有了具体的眉和眼。真好啊,她想。

  “好了,到啦!”缪青子拉着阮时春来到断崖边上。

  “谷主呢?”他目光急切。

  “我啊。”缪青子扬起下巴,眼里闪着笑意,“无忧谷这个名字是我取的。凡是被我取了名字的,都是我的,我就是这里的谷主。”

  阮时春无奈地看着她:“好吧,你说的先生不会也是诓我的吧?”

  “那倒没有,先生自然有,而且还不止一位。”缪青子抬起手往前指,“你看,霞光把云朵画成了金色的柿子和南瓜,风把炊烟画成了飘带,还有底下那条河,他摇摇笔杆子,就把这座山画成了一对相望的青衣恋侣……”

  “你说,这些先生神吗?”

  阮时春默然:“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明白就好。”缪青子索性坐到了地上,“我打小就喜欢画画,从前宗族义塾上的课里,我最爱美术课。姜五儿看我喜欢,就送了我一堆笔啊颜料什么的,还有一堆画谱。小时候,我一闲下来了,就跑到这里来画画。树枝,草梗,我都当过画笔。他们说什么章法,其实,当你面对这样的美景的时候,你只管画就行了,眼前万物皆是你的先生。”

  阮时春低低应了声“好”,也跟着坐下来。青草软软地塌在他耳朵下,他舒适得闭上眼睛。耳边传来缪青子的声音:“阮时春,你怎么会来花凋小镇呢?”

  “我遇到了一个槛,一个画画的人都会遇到的槛。”阮时春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和你不一样,我从小是天之骄子,教我的师父都是名家,一路上我拿奖无数,他们都希望我能像张季爱一样,走出国门,成为大家。”

  “可是去年,油画大师周宜法却在一次画展中公开说,阮时春不行,他的画是死的,成不了气候。”

  缪青子忍不住愤慨道:“他一个画油画的,哪里敢来乱评国画!”

  阮时春说:“你不懂。在画坛上,要是能得了哪位大人物的青眼,就可畅通无阻了;但要是被他贬斥了,便会寸步难行。”

  缪青子愤愤不平:“我就不信,他还真能只手遮天?”

  “青子,他就是画坛的苍天。”阮时春还是闭着眼,声音带着些哽咽。

  “一年了,我还是什么都画不出来。”

  第五章

  打那夜长谈后,阮时春便常常来缪青子的摊子上,来的时候总不会空手,时常带些外国颜料或者上好的墨锭。等到姜五儿好不容易放个假来找缪青子时,阮时春已经在缪青子的摊子旁边支了一个只专属小板凳了。

  “你们最近去哪儿了?我昨天、前天来找你,你都不在。”姜五儿话是朝着缪青子问的,眼睛却盯着阮时春。

  “无忧谷啊,我每日午后都要和时春去那画画。”

  姜五儿急了:“可你以前都不带我去的。”

  缪青子顺口接道:“你又不会画画,去了也是白浪费那里的好光景,带你去干吗。”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这样说可能会让姜五儿不开心。

  姜五儿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嗫嗫嚅嚅道:“别去无忧谷,那边好像有狼来了,我听说前街口吴大娘的儿子就被叼走了……”

  缪青子觉得姜五儿是不想让他们再一起出去了,随口绉来哄她的,摆摆手:“好了好了,下次我们若再去,若遇到你放假的日子,带上你就是。”

  姜五儿精神头立马就上来了,从布包里掏出一堆蜜饯果子,献宝似的递到缪青子跟前。缪青子也像往常那样笑嘻嘻地捻起来,闭着眼睛送进嘴中。午后的太阳暖得不行,她觉得这样的好日子仿佛可以过一辈子。

  宁静被打破是源于有客人走过来问她,声音不大正经:“小妹妹,你这里有没有美人儿图卖的?”

  缪青子头都不想抬:“有,一个银圆,左边挂着的,自己取。”

  “那上面的人儿不真实,我想要你给我照着画张你的。”说出来的话更不正经了,手也伸出去想往青子头上摸。只是那只手还未触上去,姜五儿已经端起墨汁淋在了那只手上。

  “你是什么烂人渣滓,也配有青子的画儿?”姜五儿边说边抬起拳头就往那人身上砸,他这一身的肥膘不是白长的,那客人虽让姜五儿脸上也刮了些伤,但最后还是被姜五儿砸得连连叫屈,腿打着哆嗦跑开。

  姜五儿颇是自豪:“怎么样,青子,我厉害吧,比那个躲在桌子后面的怂蛋强多了吧。”

  缪青子看着他嘴角一片紫红还逞强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心里分明原本担心的话脱口而出变成了:“人家时春不像你那么冲动,你把人打走了,你倒是出了气,我以后还怎么做生意?”

  “是啊,姜少爷,你看看多少人在看热闹?”阮时春顺势插了句。

  姜五儿脸涨得通红,连忙挥挥手让周围的人都散去:“别看了,别看了,没看过英雄救美吗?”

  人散得差不多的时候,人群里走出来一个女人,身量分明不高,仍像揪小鸡崽子一样一把揪住姜五儿的衬衫领子:“老娘还真没看过我儿子英雄救美的样子。”姜五儿手脚使不上劲儿似的,姜师母嘴里还在叨叨:“你再给我打人一下试试?辛辛苦苦送你去学堂,你字没学几个,倒学会干泼皮无赖的混事了。”

  姜师母一双眼看着缪青子,看得缪青子心虚地低下头。

  原本神气得不行的姜五儿一下子也焉下来了,默默地收拾好布包,,跟着姜师母离去。只是临走时,他还不忘偷偷把包里最后两粒蜜枣塞到青子手里。

  他憨憨的后脑勺仿佛在说,你看啊,我姜五儿就算被打被骂,还是想着青子的零嘴呢。

  姜五儿走了以后,缪青子照例带着阮时春去无忧谷写生。空谷无人,阮时春问她,为什么要管姜五儿的母亲叫姜师母。

  缪青子说,那是因为姜五儿的父亲原是这镇上唯一的一位美术先生,缪青子第一支画笔就是他给的,也是他那次大笔挥下的“优”字让缪青子爱上了画画。他平日里对青子照顾最多,后来族里的义塾没开了,姜先生也得病去世了。姜先生临终时说,青子是该拿画笔的,他想送她去镇上念书。青子还是拒绝了,或是源于姜师母尖针般的眼光,或是源于内心的执拗:除了姜先生,她不想唤任何人一句“先生”。

  “怪不得你跟姜五儿玩得那么好。”阮时春感叹道,“他是排行第五吗?”

  “哪有,那是我给他取的名字,他上面只有一个哥哥,姜氏酒楼就是他哥哥开的。因为他小时候总是被别人欺负,就只会‘呜呜呜’的哭,我就叫他‘姜呜呜’,叫着叫着后来就变成了‘姜五’啦。”回想起自己儿时的英雄事迹,她眼里装着满是细碎的光。

  鬼使神差的,阮时春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青子一下子屏住呼吸,只听到他很轻很轻的叹息:“青子想不想去外面看看?”

  “外面?”

  “对,我可以带你去杭州,那里有最好的艺术学校,或者去上海……”

  “我不想去。”缪青子摇摇头,“我有没有给你讲过关于花凋小镇的传说。”

  “这个小镇上以前住着一名叫‘花’的姑娘,她恋上了一名过路货郎,为了与爱人在一起,她抛弃了自己的亲友。最后却在夜晚离去之时,不幸坠崖。”

  阮时春说:“我不信,你鬼点子多,肯定又是你胡诌的。”

  “才没有。”缪青子站起身,开始收拾带来的画笔和颜料,“好啦,月亮都要出来了,该走啦,姜五儿说最近山谷里有狼叼人,你再和我磨叽,小心晚些被狼叼了去。”

  “他吓唬我们的话你也信?”阮时春笑,右手接过她收拾好的东西,然后左手顺势就牵着她的手。两个人并肩走在月亮底下,脚步声也很轻很轻,谁都没有提离开花凋小镇的话,好像都被忘了,又好像从来都没有人说起过。

  第六章

  大约是立秋的时分,该收玉米的时节,大片的玉米梗老去的尸体伏在地里,依旧无人收拾。

  镇上的人都在开始计划往别处搬了,说外面的仗打得紧,花凋小镇还不够里面。姜五儿不懂什么叫“里面”,反正只听得到姜师母说要像重庆啊、云南啊才是最“里面”的。

  缪青子的娘亲倒是倔强,守着她的裁缝店,:“我不走,青子她爹还在下面埋着,我祖祖辈辈都在下面埋着。我走了,逢年过节谁去看他们?”

  娘亲不走,青子自然也不走了。青子不走,五儿就跟着反啦。姜师母和姜家大哥动了好大的火气,姜五儿就是不走,撑着一身横肉硬是扛下了母亲和兄长的打骂。在姜家举家搬离的前夜,姜五儿偷偷从屋里跑了出来。他顶着一身月光,明晃晃的,敲开了缪青子的门。

  “青子,带我去无忧谷看看,好不好?我大哥他们说明天要把我捆上车……”姜五儿的声音低到不行,“你之前说过要带我去的,我明天就要走了,你带我去看看吧。”

  缪青子答应下来,拎上灯笼,想了想,又去阮时春的住处把他给叫上。大晚上的,谷里的路不好走,三个人总比两个人安全。

  山路崎岖,姜五儿拖着胖乎乎的身子走起来却一点不喊累,反而嘴里一直念叨,“这里风景真好”,“这边的草都是香的”……

  缪青子带姜五儿爬上山顶,像当初指给阮时春看的一样,一一给他讲着。阮时春在旁边看着她,她说累了,阮时春就插上两句话替她说下去。

  姜五儿从鼻子里“哼”一声:“要你多嘴,还摆出一副男主人的样子,摆给谁看?”

  阮时春只无奈地朝缪青子笑笑,青子投以安慰的目光。姜五儿被他们眉来眼去气得跺着脚往别处走去。缪青子叹口气,跟上姜五儿的步子。

  直到月亮快要隐入乌云,只露出尖尖一角微光,缪青子才觉得不对劲。她连忙冲前面的姜五儿喊:“别走了,那里面是个大林子,我不知道路。”

  姜五儿说话还酸唧唧的:“你不知道,阮先生肯定知道。”

  阮时春皱着眉头:“别说话,你们听到什么声音没?”

  三个人立刻静了下来,屏住呼吸,周围静悄悄的,连平日里不曾间断的鸟叫声也熄了。四周只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声音在草丛里,声音在喇叭花里面,声音在不远不近的林子里……

  阮时春忽地拉起缪青子:“快跑!”

  缪青子往前望去,远处的林子里浮起了一群绿色“萤火虫”,绿幽幽的,他们一跑,“萤火虫”们就跟着奔向他们,绿光一闪一闪地跳跃起来,越逼越近……

  “前面有个山洞,我们去洞里。”缪青子冲姜五儿喊道。

  “我,我跑不动了。这么多,这么多狼……”姜五儿说话都是抖的,“与其三个人都被狼吃掉,不如让我一个人去引开它们,这样,这样还可以活两个……”

  “姜五儿你闭嘴,你快给我跑。”缪青子拉起姜五儿的手,姜五儿却一把甩开她。

  “你说过,被你取过名字的都是你的。‘姜五儿’是你取的,所以小时候我被人欺负,总是你帮我欺负回去。现在,也让我帮你欺负回去一次。”他抱起地上一根又粗又圆的树干,转身朝狼群跑去。

  缪青子想拦住姜五儿,却被阮时春一把抱起,他的力气好大,大到缪青子都无法挣脱。阮时春抱着她,求生的本能让他迅速找到了那个山洞。他把缪青子放到地上,缪青子还要挣扎着起身出去找姜五儿,阮时春红着双眼死死地捂住她的嘴,不许她发出任何声音……缪青子在昏过去的最后一刻想,和外面的狼群比起来,面前这个红了眼的男人,才是狼。

  第二天醒来,狼群已经离开。林子里除了一只染了血的布包,缪青子什么也没找到。

  回去的路上,缪青子没说一句话。她只是死死地攥着从姜五儿留的布包里翻出来的几枚蜜饯果子。

  到了山脚的时候,阮时春正准备开口,缪青子抬起手狠狠给了他一耳光,然后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你记住,除了姜五儿,真正的阮时春和缪青子昨天晚上都被狼群咬死了。”

  姜家已经在满世界找人了,他们的车马都收拾好了,不能误了船票的点。缪青子把染血的布包交给姜师母的时候,姜师母当场晕了过去,她喘着粗气要让人把缪青子绑了扔到河里偿命,是姜大哥把姜师母哄上了车马,他指着屋门口对准着的一捆文旦枝说:“你是我父亲生前最爱的学生,他为你付出了多少心血我也都知道;我弟弟生性憨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既愿意舍命救你,说明你在他心中地位极重,所以我不会让你偿命。古有廉颇负荆请罪,今日我只要你跪荆请罪。我们到杭州走水路,来回须三日,你就跪在这里,等三日后船家回来,你自行离去即可。”

  缪青子明白,姜大哥不要她的命,但也不会让她好过,跪上三天,她的双腿必废。但她只是应了声“好”,便直直地跪了上去,文旦枝上横生的粗刺也直直扎进青子腿中。周围人见了都喊疼,青子一声也没吭。她知道,昨晚姜五儿的疼该比她重上千倍万倍。

  姜大哥也上了车马,姜师母临走时,像缪青子早上做的那样,往她身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留下重重五个字:“你不得好死。”

  姜师母这五个字就像一道惊雷,在缪青子的余生里,每次她的生活发生了重大的变故,姜师母的声音就会往她心上劈一次。画作被窃时,画廊被毁时,每逢阴雨双膝就如尖针密密地扎时,她都不曾流过一滴泪。她只在无人的夜晚,独自呢喃:我本就是该死之人。

  第七章

  “我不信。”大师兄倔强,“就算师父幼年时有过这么一段揪心的往事,她最后不还是嫁给了周宜法先生?她还是该和周先生合葬。”

  小师弟唯唯诺诺道:“不,不是。师父不爱他。”

  那年缪青子在姜家门前跪了三日,青子的娘把她接了回去。缪大娘倔强而重情,在请大夫治了青子的腿后就让青子离开:“我们缪家没有你这么忘恩负义的小母狼。”

  阮时春想送缪青子到自己所在的美院念书,缪青子没说话,但却当着他的面,把从家里带来的一筐画纸,悉数燃尽。纸上画的都是一张男人的侧脸,饱满的额、高耸的鼻,平整的唇线和下颌,直到火舌舔掉画上鼻尖的那枚青痣时,缪青子看着他说:“我去。”

  缪青子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美院,但据说周宜法在看了她的画后,当即拍板,问她要不要跟他学油画。阮时春也曾劝过缪青子,你从来没学过油画,去了就要从头开始,何况周宜法此人,不好相处。

  缪青子冷笑,再不好相处,他也是人,总比狼好相处。

  阮时春再没言语。

  缪青子果真成了周宜法的弟子,周宜法长她十六岁。他们一起经历过很多事,比如战争,比如饥饿,比如疾病,比如画坛他人的辱骂与唾弃。总之,后来缪青子在拿下一个国际大奖后,在颁奖典礼上宣布,她要与周宜法结为夫妻。彼时,她三十五,周宜法已逾花甲。

  “那时候,周先生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他的眼疾让他视力骤降。师父嫁给他,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报恩,她想照顾周先生,一个几乎快失明的老画家,有太多的不便了。”小师弟垂着脑袋,声音带着哭腔,“我是师父从花凋小镇带来的,我还记得,她说要带我走的时候,跟我说,笨一点才好,笨一点才快乐,不像我,缪呆妹和姜呆子死了后,我就再也没有快乐过了。”

  小师弟的话说完,其他几个师兄师姐都沉默了。

  他们把缪青子葬在花凋小镇旁的无忧谷中,现在世道好了,没有那时候的饥饿与贫穷了,少有狼叼人的事了,他们的师父待在那里肯定也不会害怕了。

  从缪青子长眠的地方往下看,就能看到她当年跟阮时春说的那些:霞光把云朵画成了金色的柿子和南瓜,风把炊烟画成了飘带,还有底下那条河,他摇摇笔杆子,就把这座山画成了一对相望的青衣恋侣……

猜你喜欢

阅读感言

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文章推荐
深度阅读
每日一善文案(精选94句)有一种牵挂叫做:甘心情愿!山村雨后题你在我的诗里,我却不在你的梦里止于唇角,掩于岁月时光是个看客唯有暗香来左手流年,右手遗忘蓝色风信子那一季的莲花开落无处安放的爱情那首属于我们的情歌,你把结局唱给了谁青瓦长忆旧时雨,朱伞深巷无故人为旧时光找一个替代品,名字叫往昔少年的你南方向北处,似有故人来行至盛夏,花木扶疏你是住在我文字里的殇其实爱不爱,变没变心,身体最诚实墙外篱笆,墙内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