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居异乡都市,每年到了夏季,总是格外思念故乡的禾场。
我所思念的禾场(俗称谷场、晒场),不为书载,不见经传,没有美好的传说,没有动人的姿容,只不过是一块平平常常的堆放粮食捆和柴草的土场子而已。
镶嵌在陇东高原千山万壑中的禾场,大概是蕴藏着魅力,寄寓着希望,悬挂着乡情之故吧,不然为什么使我这般地思念呢?后来,我终于有所领悟:故乡的禾场是积存庄稼人汗水、智慧和劳动结晶的地方,是寄托庄稼人美好希冀的场所,也是庄稼人讨论思索问题的集聚点。
留在我童年记忆中的禾场是红火的、富有的,充满馨香和欢乐。
盛夏五月,“夜来南风起,小麦复垄黄”。山塬头,平台上,川道里,连片接块的小麦一天一个颜色,很快就从川道里黄到山塬头。庄稼人头年秋天就把希望的种子播入黄土地,镇压、施肥、除草,越过冬、度过春,终于盼来了“麦浪滚滚闪金光”的夏。丰收在望,小麦就要开镰啦。
开镰前,千家万户第一件要紧的活路是收拾禾场。拣个雨后的大晴天,用犁耕松禾场,拿刮板刮平,拉来地磙子碾轧光坦瓷实;再拾掇搁置在禾场一角的青石碌碡:安磙架,拴绳套,给磙脐润油,然后备好杈把、扫帚、木锨和运麦捆的绳子、小车。万事俱备,单等开镰。杜鹃鸟儿从早到晚一声接一声不歇地催割,叫得庄稼人心里痒酥酥的,怪舒坦。他们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晚饭后便成群结伙集聚在禾场上,一递一锅抽旱烟,海阔天空拉家常,话丰收。夹着麦香的热风微微吹拂,沁心润肺,渐渐的,他们沉醉在馥郁浓厚的禾场上。不知不觉,时至深夜。“睡觉,明儿早早地开镰呢!”有人一声喊,大伙突然恍悟,乐乐然回家睡觉去了。
收割、拉运、打碾,几乎是连天连夜同步进行。这叫“龙口夺食”。庄稼人最珍惜自己的劳动果实,为防天气骤变,抢走吃到口边的新麦,他们起早贪晚,披星戴月,汗流似水地抢收抢运打碾。
禾场上打碾小麦的情景,还真有几分诗情画意哩!赶磙的庄稼汉站在铺了麦捆的禾场中心,一手高举长鞭,一手紧扯拽磙牲灵的缰绳,乞啾吆喝,牲灵绕着赶磙者一圈又一圈疾速旋转。碾一场新麦究竟要转多少圈,没人数清过。但庄稼人懂得,这并非徒劳的重复,而是希望的追求,有意义的旅程。那吱吱的碌碡声,瑟瑟的麦秸声,杈把扫帚撞击声,牲灵的响鼻声,加上赶磙者的吆喝声和禾场上人们的谈笑声,汇合成一支雄浑、欢快的丰收奏鸣曲,久久地荡漾在热流涌动的禾场上,然后,随着风儿飘向远方……
扬场挺有讲究,也有意思。行话说:“腾空一朵花,落地一头帕。”扬场把势横立在风口,威武雄赳。双手紧握木锨,两腿前弓后箭,俨然一位壮士。锨起锨落,挥舞自如。扬上去的是黄白混合的“粗货”,落下来的是灿然浑圆的麦粒。扬呀扬,从清晨到傍晚,再到幽夜,似乎满天的星斗也随着倾注到禾场中的麦粒堆上了。庄稼人喜于言表,在木锨、扫帚起落脆响的拍节声中,乐得放开粗犷的喉音,唱起扬场曲儿。那调儿,那词儿,高亢悠扬又诙谐:
风婆婆哟——
快快儿(者)来,
娃他妈给你磨新麦。
风婆婆哟——
使劲儿(者)吹,
娃他妈给你烙锅盔。
……
留在我青年记忆中的禾场是萧条的,贫穷的。在史无前例的年月里,几十户人家的生产队,只留下两三个禾场。真是“三家四靠,倒了锅灶”;凸凹不平,长满蒿草,麻雀、老鼠肆无忌惮地满禾场飞蹿。一向被庄稼人留恋的禾场,几乎成为一处被遗忘的角落。
麦收前,也不认真收拾禾场,随便派两个人,用锹铲开个场心心,应付了事。那年头,吃大锅饭,人哄地皮,地哄肚皮。二百多口人的生产队,只播种百十亩小麦。收割也不精心,麦穗儿田里乱撒,天一半地一半。割下的麦捆放在田里十日半月不拉运。天有不测风云,眼看吃到口的新麦,一场冰雹砸在田里。冰雹过后,驻队干部吆喝男女老少去田里抗灾自救,从冰凉的泥水中捞麦捆、扫麦粒。庄稼人泪水汪眼,心里像灌了铅,沉重、冰冷、失望。
即使麦捆安全运进禾场,也是“碌碡底下没有货”。禾场上冷冷清清,赶磙者像丢了魂,落了魄,无精打采,骨瘦如柴的牲灵拼命拽着死气沉沉的碌碡,发出一种艰涩痛苦的呻吟。常常因为不抓紧打碾,使裹着麦衣的“粗货”被雨水泡了汤。有时,老天爷好像故意跟人作对,一连数日,阴雨绵绵,禾场上新麦发了霉,长了芽。庄稼人辛苦一年一场空。每当这时,他们便不约而同来到禾场上,默默地蹲下。一个个形同碌碡,浑圆、笃实、沉重。他们苦不堪言,只发出失望的叹息声。夜幕降下来了,也不回家,仍然一袋接一袋抽闷烟,若明若暗的火光在浓墨般的夜色中一闪一闪,他们苦恼着,思索着……终于,有人撂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回家睡觉,天快亮啦!”大伙这才站起来,融入黎明前的夜色里。
又是麦收季节,我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在杜鹃鸟儿催收的叫声中,块块责任田里闪动着挥镰抢收的身影。但我最思念的是禾场。于是,满村里徜徉,这家禾场出,那家禾场进,挨个地数,挨个地瞧。嗬,三十户人家,竟有四十个禾场,有的人家拥有两个禾场呢。个个禾场平坦、光洁、宽展。禾场内外的劳动场面煞是壮观:有用手扶拖拉机拉运的,有用骡子套小车拉运的,也有驴驮的、人背的。拉运方式虽然不尽一律,但没有了“一窝蜂”式干活的窝工现象,一家一户各自为战,各尽所能,井然有序,紧张而和谐。打碾是新工具,新操作方式:手扶机带动脱粒机。因目前全村只有两台脱粒机,所以换人不换机子。嗒嗒嗒,从早至晚运转不歇。今天你碾,明天他打,后天我脱,相互礼让,无争无吵。脱粒机转动急促,响声激越,给人时代在飞腾、时不我待之感。新的工具和高频率的运转速度即将结束残留在穷乡僻壤里的石器时代和缓慢落后的生产方式。庄稼人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的幻想正在变为现实。
故乡的禾场哟,变了,变得更加富有、热烈、欢乐。禾场上机声隆隆,人声鼎沸,灯光如流,热火朝天。我被这激动人心的场面激动了,晚夕也没回家,和庄稼人一起挑灯打碾。我第一次真正尝到了五谷丰登农家乐的滋味。干了一阵,他们怕累着我,说啥也不让再干下去,还安排我在禾场的一角休息。
我躺在禾场上,一股温热顿时传遍全身,舒服极啦。但却毫无睡意,不由得想到了故乡禾场的过去……时过子夜,来了睡意,刚蒙眬入睡,就梦见了光华灿烂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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