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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

时间:  2024-01-20   阅读:    作者:  陈新民

  妈妈走得很仓促,卧床仅仅四天,就要去天国找爸爸了,她走得沉静安详,只是把太多的疼留给我们。

  几十天来,每每夜静人深,我辗转难眠,遥望妈妈远去的背影,追寻妈妈的历历往事。

  “集中两人的好看”

  妈妈遗物里有张纸笺,书写工整笔迹遒劲:阿姨,您笑起来特别漂亮!能和您合影吗?妈妈耳聋,来人只可笔谈。记得北京作家吴晔来时曾这么说过,我电话问他。回复:“我是这么说来着,也和阿姨合影了。条儿不是我写的,可见同感的人不少呢。阿姨确实到了成仙成佛的修为了!我老记得她慈祥善良美丽的笑容,那是一种足以消融人心中冰块的笑……”

  抗战期间,奶奶(我们管外婆叫奶奶)安家兰州广武门外邓家花园以北果园。妈妈姊妹上学来回走动,时有邻居评头论足:“三个姑娘为啥个个漂亮?看看当妈的就知道了。”奶奶是满族格格的女儿,头发微卷,秀眉舒展,睫毛浓黑,眼睛又大又亮,圆圆的鼻准,圆圆的厚唇,笑起喜感盈盈,亲切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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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外公来过几回兰州,妈妈始终拒见。我和外公聊过,八十岁的老人,肩平身挺,两腿稍带罗圈(骑兵体型),连鬓长须直垂胸襟,隆鼻深眼,瞳仁褐灰,白净面皮皱纹细密。他说自己行走伊犁街上,常有人用维语前来搭讪。

  妈妈的卷发、秀眉、大眼、圆唇都很像奶奶;匀称的身材,端直的鼻梁像了外公。姨姨们经常说:“你妈妈集中了两个老人的好看。”

  穿绫罗欠学费

  妈妈这一生,常怀忧患又豁达坚韧,所以经得起磨难扛得住事,与幼时遭逢家庭变故有关。

  外公行伍生涯的起点,是邓宝珊部学兵队。他当连长时,一家人还说得上相亲相爱。他大概从骑兵营长任上,考进陆军大学。抗战相持时期,他曾领来一个小女子,小女子待了很短时间即不知去向。不久,他也杳无音信。当时,妈妈才七岁,小姨还在怀抱之中。

  外公当旅长时,已在陕西找了个财主的年轻遗孀成家。解放战争后期,根据裴昌会将军的命令,他率麾下辎重旅在四川向解放军投诚。而后回到陕西乡间,因为临阵率部投诚时曾掩护麾下的中共地下党员安全撤离,起初还得到过当地政府的一些优待。土改开始,他又被发送到伊犁劳改,刑满在劳改单位伊犁煤矿就业,直到1975年最后一次特赦战犯回陕西。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们才知道这些。

  风风雨雨四十年过去了,奶奶已由妍媚少妇变成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升官纳妾是一些旧军官的成功标志。标志背后,隐藏着多少负心汉的心机,浸透多少弱女子的悲泪?外公抛弃自己亲骨肉去养育别人孩子,妈妈绝不原谅,到老也没见他。

  奶奶认定女人只有靠自己才能站得住,所以不顾亲戚们非议,坚持送三个女儿上学。奶奶靠出租雁滩的十几亩果园,维持生活还凑合,供三个学生上学实在是捉襟见肘。解放战争后期,国民政府信誉崩盘,发行的金圆券贬值如断崖,别人拿去奶奶三百元银元帮理财,最后竟然不值两包烟钱。新学期开学,是一家人最难心的时候,为筹措学费,母女相拥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妈妈交不起学费,只能站在教室后面听课,老师问她:“你不交学费,还穿绫罗绸缎?”妈妈说:“家里没钱做衣服,都是我妈旧衣服改的。”被问及父亲,妈妈说:“抗战开拔后再没有回来……”老师这才破例给了妈妈一个座位。

  向往马衔山

  郭小川以激昂诗句:“革命!革命!在每一章,每一节。”表现了一代青年知识分子对革命的向往。

  爸爸最先吸引妈妈的,是革命战士形象,身穿供给制灰军装,一分钱薪金也不拿。解放初,无论在新政权做什么工作,都被称之为干革命。妈妈认定跟着爸爸,就是走进了革命队伍。

  那时候,他们可能没有领会马雅科夫斯基诗句的深意:“革命,不是涅瓦大道……”

  投身反独裁、反专制,为争取民族自由解放斗争,爸爸和他的一些同学选择了跟共产党出生入死,参加地下革命斗争。解放前夕,马家军大开杀戒,兰州城血雨腥风遮天蔽日。爸爸的入党介绍人石凤玉、魏郁惨遭活埋。他带领几位兰大地下党战友,从阿干煤矿背后僻静山沟一路潜行,翻越马衔山直奔洮沙城。爸爸策动国民政府洮沙县马县长起义,把县库存粮全部封存,后如数贡献给解放军。爸爸和战友,和马县长齐心协力,为兰州解放立下大功。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看过电影《沙家店粮站》,爸爸的战友给我妈妈说,当年,老陈和我们在洮沙的工作,不比电影里表现的那些差……妈妈从此有个心愿,跟爸爸重上一次马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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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9年,洮沙解放六十周年,爸爸提议和妈妈上马衔山。解放初,洮沙已撤县归并临洮,属定西地区管辖。我曾在定西行署任职数年,人熟地方熟陪同前往最好。而那两年,我在国土资源报天天盯住看版,想走走不开。定西市政协副主席单发勤得知,来电话要陪老人去。我说待我回家时咱一块陪,事情一推再推,我能脱开身时,爸爸已经病重卧床。老人同上马衔山的事,被我耽搁了。

  无悔相随

  爸爸妈妈携手自天水二中登上讲台,从兰州二十中先后告别讲台。他们的人生华章,在校园从容写就,在讲台充分展示。

  二十世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国家经济建设提速,人才需求量激增。妈妈从省教育厅中学师资班毕业,被分配到新建的兰州第三初级中学任教。在省会工作,与娘家同城,当然理想。这时,爸爸从省教育厅调任天水县一中校长。妈妈毫不犹豫随同爸爸离开省城,抱着襁褓之中的我,来到地处荒郊野外的黑王寨下,走进仅有初一年级三个班新生的县一中(即二中)。

  爸爸走到哪里,妈妈跟到哪里。七十年代中期。爸爸被打发到甘肃省供销社酒泉二级批发站任副主任。妈妈立即离开酒泉一中,来到火车站学校。杨利民①:“我们几位同学相约去看余老师,只见这所中小学一揽子的学校破烂不堪,条件比余老师原先任教的县一中差远了。余老师神情一点不见沮丧,说只要立足讲台,其他都无所谓。我想她所以乐观,还有一个重要原因,终于和陈校长在一起了。”(《我心目中最好的老师》)

  时逢全国开展“评法批儒”,一批被封杀的古典文献得以重印。爸爸又讲开古文,他很少进单位讲堂,多是自己家里,听讲的通常只有三五人,妈妈同校任教的原酒泉中学(下简称酒中)学生包生有②每次必到。包生有说那是上大学前,自己接触古文最多的时期。通常是,师生们论诗说文,妈妈在旁边织毛衣。

  爸爸从酒泉调回兰州,被派到离市区49公里、位于榆中县夏官营镇的兰州三十七中,妈妈立即随行。一家人挤在一间低矮平房,妈妈乐乐呵呵。

  多少年,多少次,每逢变动,妈妈从来不考虑自己喜欢不喜欢要去的地方,从不考虑生活舒适不舒适,只要能和爸爸一起走,不管往哪,立即整装出发。追随爸爸,是妈妈一生无怨无悔的选择。

  三姨说过:“你妈小时候脾气可大了,我们孤儿寡母,日子过得难心!谁要给你奶奶脸色看,她会拍案而起,摔碗砸盆,叫他们唯唯诺诺而退。裁缝来家做旗袍,大针脚先挂连起衣料上身比划,样式不中意,她当场就扯下甩了。谁都知道,余家大小姐惹不起!”

  “你妈自从嫁给你爸爸,脾气变了,好得不能再好,是公认的贤妻良母啊!”

  相由心生

  马炯锦③:“在天水二中,余老师给我们上课时才20出头,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卷发齐耳,圆脸丰润,眼睛明亮;不涂脂抹粉,不穿绫罗绸缎,衣衫总是得体合身,每次上课,仪态落落大方,语言精当生动。下课之后,常有同学赞叹:余老师真美!

  “余老师更美在心灵。陈校长余老师的金婚、钻石婚庆活动,我都参加了。酒泉来宾不少,说起余老师在险恶时期的智勇往事,听来惊心动魄,过后难以忘怀。相比较而言,余老师在我们二中,坎坷虽也不少,总的看还算平顺。

  “余老师处顺境淡定冷静,遇逆境雍容坦然。我们进校时,陈校长兼地区文教党委常委,还是市、县人大代表。他和教导处安主任领导全校教职员工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校园充满勃勃生机,教育质量迅速提高。经过六年努力,我校首届高中毕业生的高考成绩远远超过其他县中(二中当时是天水县一中),录取率十分接近百年名校天水一中。

  “陈校长威望持续向高,围拢来的人不少。真心实意地跟起干事业者当然居多,也不乏个把曲意逢迎的。不管周围是冷是热,余老师始终不为所动,一心扑到教学上。她注重倾听学生的心声,把学生的喜、怒、哀、乐铭记在心,有针对性地施教;她把陈校长的教育理念,贯穿于自己教学实践,成绩得到全校师生公认。

  “大跃进后,陈校长因保护重用几位兰大下放的右派,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有些人(包括陈校长提拔的)迅速变脸,以整校长的实际行动,作为投靠新权贵的‘投名状’。面对翻云覆雨,余老师‘猝然临之而不动’,一方面继续跟着那几位兰大右派学习化学、物理,一方面认真代好数学课。后来有知情人告诉我:‘攻势凌厉的教工会上,余老师只检讨自己的工作缺点和教学失误,从未揭发过任何人,包括陈校长。’

  “1961年,上面开始纠偏,甄别被处分干部。陈校长受省上重用,调兰州一中任职。他和余老师动身那天,到火车站送行的师生可是多,火车徐徐开动,还有同学跟起跑……”(《有幸受教于最好的老师》)

  讲台留影(一)

  马炯锦:“余老师就是为学生燃烧一生的红烛!这样的老师,我此生再没有遇到过。记得有一次由于劳累过度,余老师给我们讲完课,一出门便晕倒了。同学们急忙将她搀扶回家。第二天她又来照常上课。余老师从不缺席讲台,从不提前进教室,从不延迟下课。回忆起当年课堂,我脑海里就浮现余老师转身在黑板上绘图,粉笔白色末飘落她黑发的情景……

  “余老师讲课也从不‘照本宣科’,而是以自己渊博的知识,由浅入深,循循善诱,引领学生在潜移默化中深入理解,掌握新知识。余老师认真准备每一节课,考虑充分,周密设计。她教学灵活多变,善抓典型,比如,把好作业常贴在教室里,让大家观摩学习,取长补短,调动了学习好的同学和有差距同学两个方面的积极性……”(《有幸受教于最好的老师》)

  张东泉④:“我记忆最深刻的是,余老师上课虽然也带来一本厚厚的教案。开讲后她一眼不看,却能把课程讲得条理清楚层次分明,没有一句废话。现在有几个老师能做到这一点?陈校长倡导教师苦练过硬本领,余老师做到了,给别的老师带了个好头。”(《终生难忘的余老师》)

  刘亚枬⑤:“余老师给我们教授平面几何,备课认真,讲课很有条理,把几何学中的公理、定理讲得十分清楚,使欧几里德几何严密的逻辑系统和演绎推理思维深深映入我们的脑海。她还给我们讲古埃及先民在尼罗河畔运用几何原理测量大地的故事……”(《风雨校园师生情》)

  在天水二中、临洮四中、在酒中、兰州二十中,妈妈经常承担公开教学,教案时而被拿去观摩。

  讲台留影(二)

  王肃生⑥:“回忆酒中往事,一些爱拽文的男生喜欢说,余老师款款走来。款款而来的,是一种知性,是一种优雅。余老师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工作忙累不说,家务繁重可以想来。我们从来没有发现她衣服不整,头发散乱,一次都没有!女生可是不少议论,余老师波浪发型不是烫成是天生,好漂亮!不久前,我们班的刘铁梅还说:‘余老师睿智端庄秀丽,既可亲又可敬,往讲台一站,活像电影里的江姐。’

  “余老师讲课有天然的亲和力,她总以特有的温馨细致,不紧不慢地解答同学的问题,她管理课堂秩序很有一套,从不严厉批评同学,那份真挚呵护,那种威而不怒,足以使我们这些调皮鬼不敢造次。

  “余老师总是很耐心地作图讲授,每堂课都要留出些时间让我们做作业,这时,她会走下讲台在课桌间巡视,发现谁做的不对,即俯下身子纠正。余老师的现场教学效果,在酒中老师中很突出。

  “我认为,初中的几何课,是逻辑思维的启蒙教育,这方面训练对人的思考方式、思维深度、逻辑能力的发展,有不可替代的功用。余老师不仅给我们传授了应用数学知识,对我们科学思维的开发也是功不可没。她深入浅出谆谆教诲,实际是在为我们启蒙——逻辑思维的启蒙。

  “陈校长要求学校教育‘立乎大者’,余老师身体力行,不厌其烦地向我们这些懵懂少年介绍黎曼猜想、哥德巴赫猜想,介绍世界上最解难的23道数学题……。枯燥数字有了趣味,学科前景令人神往。

  “虽然在数学学习道路上,我们没走出多远。经历了种种坎坷后,余老师的良苦用心,大家感受愈深。余老师的红烛精神,在我们心中永续光明!”(《教诲犹在耳音容长萦怀》)

  讲台留影(三)

  妈妈从兰州二十中退休前,带的最后一班的数学课代表韩晓燕⑦,数学考试经常得满分,是妈妈关注的尖子学生。韩晓燕回忆:“余老师讲题时,强调每一个已知条件都有它在这道题目中的作用。余老师教导同学们通过已知条件,想象它所包含的内容和所能引申出来的更多用意,然后把所有的已知条件叠加起来,再一步一步推理出这道题的答案。数学很理性,学起来不免枯燥,余老师竟讲得如同福尔摩斯探案一般生动有趣。同学们听得津津有味,每堂课结束,大家总感到收获满满。余老师课上得真好,我们班同学对数学兴趣越来越浓,学习积极性越来越高。”

  韩晓燕同班的晏大琳写道⑧:“余老师教立体几何,每次上课都带着三角尺来,她画起图来又快又准,几乎每堂课都要在黑板上给大家画出要讲的立体几何图形,标出已知条件,通过深入浅出的分析和演算,推导出最终的定理或公理。

  “余老师逻辑思维很强,能把枯燥的数学知识,层层递进分析,化繁为简,变难为易,使同学们不仅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潜移默化地夯实了基本功,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课堂上,很少有人不爱听讲,在余老师教导下,大家都非常重视立体几何的学习。每次年级排名,我们班立体几何的平均成绩几乎都名列前茅。1988年高考,更是取得了全班数学平均110分的骄人成绩。”(《回忆我的班主任余翘玉老师》)

  抗饥饿持久战

  1969年,和爸爸同住“牛棚”的高三(二)班的周谦仁⑨回忆那时:“陈校长干的是超强负荷的体力劳动,吃得特别多。多数时候,余老师给他送饭,面条从家端到‘牛棚’已经凉了。陈校长端起大大的饭盆,一盆面稀里哗啦几下就吃光了。有时还给余老师交待:‘下午饭再稠一些,再多一些。’他们可都是知识分子啊!”(《缘分》)

  “动乱十年”间,有一半时间,抗饥饿成了一家人的持久战。服苦役的爸爸吃的是每月只有28斤粮的“脑力劳动者”供应标准。怎么保证爸爸吃饱,是妈妈的“第一要务”;怎么使身体发育提速的妹妹弟弟不至于饿垮,妈妈时时忧心。

  “割资本主义尾巴”后,粮、油、肉民间交易被禁绝,除了粮本那点供应指标,一点主食来源都没有。油肉是凭票证按两供应,少得可怜聊胜于无。

  我家锅碗曾饱沾几回油腥,与票证无关——天麻麻亮,妈妈去城外北郊屠宰厂门口排队,买回两斤猪油渣(限购),偶尔还能买到些六毛钱一斤的高温肉(病猪宰杀后高温煮熟)。这种机会不多,幸有学生家长及时通风报信。

  几次眼看快揭不开锅了,我从生产队回来束手无策,不得不蹭火车(对知青逃票,乘务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千里以外的兰州,从亲戚家背回来一些玉米面救急。许多日子,全靠妈妈绞尽脑汁地安排稠稀、弄瓜菜代。最没办法时,她只能从自己口中一点点省下给服苦役的丈夫,给身边一对儿女。直到我意外地疏通了一个购买高价粮的秘密渠道(详见《美文》《两个人的夜市》),抗饥饿持久战才结束。那些年,无论食物多么匮乏,爸爸没有因此亏欠身子,首功在妈妈。

  回首惊心

  妈妈课讲得好,在酒中师生里,在学生家长中威信高。停课时期,她声名远播,却因了三次意外事件。

  一是善事。那时节被打入另册蹲“牛棚”的老师出入必须挂起两尺见方的胸牌,牌上写着各自罪名。有个老师被押着去理发店,街头小孩子围过来啐唾沫、扔石子,弄得他十分狼狈。得知这情形,妈妈怕爸爸上街遭罪,向当权者提出,她要给爸爸理发,所幸得到允许。妈妈捏惯粉笔的手第一次拿起推子,因为不会理只得推光了事。爸爸成了光头,谁个再来撕拽头发已没“抓手”。“牛棚”老师纷纷请母亲理发,而且都要求理光头。从此,棚里一片秃,街头少了“活报剧”,大家保住了被拔剩下的头发。

  二是“猛”事。有天,一伙人把爸爸从家里拖出。妈妈迎着雨点般的拳脚,拉我紧紧跟上。校门口,一辆发动好的卡车冒着青烟,突突响着。他们拖爸爸上车,把强行攀上车槽的妈妈蹬下来。眼看车要开动,妈妈跑过去抱住车头,又被硬扯开。妈妈猛地钻到车轮下大声喊:“你们先碾我吧!碾过再拉走陈世勇!”妈妈拼死抗争,我吓蒙了,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天已大亮,街上行人渐渐多起来,保护爸爸的师生闻讯赶到,一次结局难料的绑架失败了。

  三是痴事。在县看守所关押了半年后,爸爸被拉回学校实行群众专政。一天,学校老师和专政对象们混在一起掏粪。乘看守不备,妈妈偷偷递给爸爸一个纸条子,上面写,我相信群众,相信党,我相信你。纸条被截获,妈妈立即被拿下,单独关进一间黑房。密封的窗户外张贴起大标语:余翘玉胆敢把叛徒特务和党与群众并列,罪大恶极反动透顶。

  顺便说一句,给我爸爸罗织叛徒特务罪名的关键人物,官场风光过几十年,后因贪脏枉法被重判圄死监狱。

  杨利民:“一天下午,我们路过教室,听到阵阵吼叫。跑过去隔着玻璃窗看,一些造反派正审讯余老师,喝令她交待陈校长的所谓特务问题。我们清清楚楚听到余老师义正言辞:‘我认为陈世勇是忠诚的共产党员,解放前他在兰州大学读书时加入地下党,不怕流血牺牲为兰州解放而斗争,怎么能是特务呢!’

  “余老师据理力争,审讯者无言以对,皮带拳脚齐上。玻璃窗外的我们,都为余老师的一身正气而动容。这就是我们的余老师!铁骨铮铮,坚守真理,不畏强暴的余老师!

  “然而,就是在那样的批斗中,余老师的腿被打残了,留下后半生无穷的伤痛!”(《我心目中最好的老师》)

  非典型师生

  曾任兰州市委宣传部长的吴中懿女士告诉我:“1982年,市委决定把你父母从酒泉调来,好几所学校得知消息,到我那儿争着要你母亲。你母亲是名师,是你父亲的高徒。”

  整理遗物,第一次看到妈妈写给爸爸的诗,其中有首《无憾》:

  “六十三载伴君行, 三尺讲台渡终身。

  “吾以吾夫为吾师,无悔无怨亦无憾。”

  知道他们的故事,更理解妈妈的诗中之意。他们是一对典型恩爱夫妻,也可以说是一对“非典型”师生。爸爸比妈妈大11岁,年轻时经常被问及:“你们是师生关系吗?”爸爸每次回答“不是”,妈妈有时会说“是”,各执一词自有理由。两人先后在四所学校共事二十多年,爸爸对妈妈的爱护,更多体现在对她业务和文化学习的倾心关注严格要求。妈妈对爸爸的尊重,很大程度来自学习经历。

  爸爸经常提醒妈妈,台上一折戏,台下十年功,要给学生一碗水,自己先得有一桶。他支持妈妈海量演题,抄录教育学、心理学书籍。俩人经常一块研读最新教育文献和教学参考资料,随时交流心得体会。爸爸认为数学是理科的基础,语文是学校一切教育的基础,也是各科教师构建文化知识宝塔的底座。“腹有诗书气自华”,教师的表述能力、气质教态,与文学修养息息相关;在他的鼓励指导下,妈妈多年坚持抄读古诗文。

  妈妈在讲台一天,“非典型”师生关系延续一天。退休以后,她还按爸爸要求抄读古诗文。

  年迈的小同学

  2018年春天,甘肃省作协组织作家进校园活动,马青山主席带我们几个人去天水二中讲课。走进高大敞阔的阶梯教室,第一排竟是几位老大爷老太太,他们都是爸爸妈妈当年的学生啊!看着鹤发苍颜的老人们端端正正坐在几百位花季少年中间,我当下愣神。回家说起,妈妈眼圈红了。

  妈妈说刚走上教坛的那些年月,新旧社会交替的余波还在回荡,穷人解放了,上学念书的人越来越多。一个班的同学,相差五六岁很正常,甚至相差八九岁,十几岁都不奇怪。有的已为人夫、为人妻,为人父母,还来读初中。那天来听讲座的那几位,都是年纪最小的同学。

  每年妈妈生日,总有几位她的老学生从七百里以外的天水赶来,带来核桃、辣椒粉、荞面呱呱(一种类似凉粉的小吃)。妈妈不让他们来回劳顿,答复却是:“先前坐汽车,摇摇晃晃行走多半天,年年都来着呢。现在乘高铁,才一个多小时就到……”我说:“你们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出远门叫大家都不放心啊,千万不要再来!”老人生气了:“新民,这事你不能管。陈校长不在了,我们只要能走得动,年年来看余老师!”

  妈妈耳聋,只能接受笔谈。她关心学生的退休生活,外地同学的近况,各自儿女的出息,孙辈的学习等等。师生每次会面,我准备的纸签都用去一沓一沓的。看着老人们附身一笔一划地书写,仿佛看到他们上中学时做功课的情景,而他们给母亲递上纸签的神色,还像当年交作业那般恭敬。

  班主任奇遇(一)

  几位年迈的“小同学”讲给我的校园往事,让今天的中学师生听来,不可思议。

  “你妈妈是我们的班主任。班上年龄最大的女同学英子,比你妈妈还大五岁哩。英子家境贫寒,解放前被打发出去当童养媳。哥哥参加工作后,把她从婆家领回来送到二中读书。英子踏实刻苦,听课、做作业都十分认真,可学习成绩不是一般的差呀,是非常差!你妈妈教数学课,对她可是没少下功夫。渐渐地,她的数学能跟上同学进度。但化学、物理两门,英子总是没得一点办法。有老师给你爸爸提意见了:‘这女子不是念书的料,该干啥干啥去!’你爸爸的回答很干脆:‘共产党天天宣传妇女解放。什么是最重要的解放?就是用知识照亮她们的人生!一个童养媳能读到中学,也就是赶上了新社会!学校要全力以赴帮助她把书念成,要让四乡八里的人看到咱们的能耐。’

  “你爸爸开导英子:‘理科的难度,好比核桃的硬壳,把壳冲破,拿瓤儿就容易了。数学你能学进去,说明你能成。下定决心,选择好破壳口,物理、化学也一定能成。’你爸爸和妈妈谆谆告诫,要英子提升自信;还请来教学经验丰富的两科教师,一点点地梳理她的功课难点,研究适应的辅导方法。整整一个学期,师生协力,既打攻坚战,又打持久战,终于拿下这两门课。在二中读完初中,英子考进师范。以后几十年,她一直在小学任教,用知识照亮了一拨又一拨孩子们的人生起点。

  “论年龄,英子是我们的大姐。论学习,她是我们的榜样。2010年,八十岁的英子大姐去世前对同学们说:‘没有陈校长和余老师,就没有我脚下的三尺讲台。’”

  班主任奇遇(二)

  “年龄最大的男生比英子还大,按现在的说法,他肯定是班上的‘一哥’。‘一哥’社会经验丰富,嘴里说道多,行事架口正(架子大),对同学喜欢呼来唤去,时不时放言对任课老师评头论足。班上同学对他早有反映,外班师生也多有议论。教导处安主任约他谈过几次,以示诫勉。有天,‘一哥’不知从哪弄来一辆自行车,飙进正上课间操的队列,大操场秩序大乱,有人跌倒,有人惊呼,有人斥骂。事情发生在人多广众地,全校影响挺大。有人给你妈提意见,说班主任没把学生管住。有师生联名要求学校清退该男生。你爸出面做大家工作:‘帮助复退军人学文化,是上级交给学校的政治任务。他有错误应该批评教育,但是学籍要保留,书得让人往下念!’

  “咱这地方水土好气候好,自古出美女,人称‘秦州白娃娃’。我们班上就来了个‘白娃娃’,是商业单位一个干部的新媳妇。人长得白净美艳,穿着洋气,走进教室飘来一缕香味。女生说她抹脸不用蛤蜊油,用的是雪花膏。不知怎的,已有家室、儿女双全的‘一哥’,打起‘白娃娃’主意来,言语行动都有表现。弄得人家很惶恐,同宿舍女生也看不过眼。有天,一个姓扈的女生把这事反映给你爸。你爸把‘一哥’叫到校长室,关起门狠狠训斥了一通。可能是考虑到各方面影响,再没有往下处理。你爸要求班主任,也就是你妈妈,多留意、多操心,教育好男生,保护好女生。一直以来,这件事知情范围很小很小。

  “十年后,全国各地校园都在上演‘暴烈的行动’。‘一哥’当众宣称:用拳脚清算陈世勇‘迫害革命复退军人’老账的时候到了。为此,他不远千里专程赶往酒泉。不料,酒泉中学也在闹派性,保你爸的师生‘早已森严壁垒’。他虽有‘自选动作’,却无从下手,只好偃旗息鼓回去。这一去一回,把当年的校园秘事,捣腾的沸沸扬扬,着实‘公开化’了一阵。”

  谊兼师友(一)

  1993年,两位老人回天水,见了许多“失联”三十年的校友。听说沉冤二十年的张东泉连遭不幸,先是婚变,后患癌症,独自拉扯三个孩子,日子非常难心。回到兰州,爸爸妈妈郑重嘱托我们兄妹三个,以后张东泉有什么困难,一定施以援手。2002年两位老人再回天水,妈妈资助过张东泉。所幸的是,张东泉手术后三十多年来恢复很好,年过八十精神矍铄身体硬朗。

  爸爸去世六周年,张东泉和庾桂芳⑩、王福润三位老人,专程从天水前来上坟烧纸。从陵园下来,三人和妈妈聊了许久,又写下一叠叠纸条。看到纸条,我耳边回响起他们说的:“年年来看余老师。”

  哪里能想到,那竟然是师生最后一次见面。他们的同学、知名体育舞蹈专家胡醒民,得知妈妈辞世,八十岁的他在电话里嚎啕大哭……

  爸爸妈妈对学生的厚爱,远远超越了校园岁月。无数弟子对他们的敬重,也远远超越了校园岁月。老人钻石婚庆那天,裴世澄⑪送来一副对联:

  相濡以沫渡时艰,逆境里熔铸钻石品格

  携手同行育俊彦,阳光下书写人生华章

  妈妈八十大寿,田兴齐⑫、张东泉的贺礼是一帧书法,一个大大的寿字在上,下面题诗:性如幽兰品如松,广施甘露千株翠……

  马炯锦:“余老师把对学生的爱,完全倾注在事业上。我们忘不了她在三尺讲台辛勤耕耘的身影;忘不了她辅导作业时亲切温暖的声音,忘不了她巡视晚自习时充满希望的目光。”(《有幸受教于最好的老师》)

  谊兼师友(二)

  记忆唤醒记忆的复苏,真情引起真情的共鸣。妈妈走了,她的学生每一份回忆都使我感怀不已。

  王肃生:“我们班的王一峰,外号‘小炉匠’,焊、钳、铆都能捣鼓,自己会装配矿石收音机。王一峰聪慧好学,物理成绩突出,数学也学得好。余老师把他引荐给陈校长,说一峰是学理科的好苗子。余老师教学辅导给他‘吃偏食、开小灶’,还给他借来书籍资料,指引他开阔眼界,树立远大目标。

  “插队后,王一峰因言获罪被判刑,1978年才平反出狱。一天,十几年不通音讯的师生偶遇邮电局。余老师一见王一峰,拉住手话没说几句,已经泪流满面。围过来的人,了解到老师为学生的冤屈哭泣,有人抹泪,有人唏嘘:‘这种老师真少见,太感人啦!’”(《教诲犹在耳音容长萦怀》)

  杨利民:“1976年,余老师听包生有通报了我和韩雅芳结婚的喜讯。送来两副锻料被面,一副亮红,一副翠绿,这在当时算是最大的贺礼。余老师说,杨利民你二十八岁了,等到一个好媳妇,我和老陈为你俩祝福!我家举办的简单婚宴,没有请来陈校长和余老师。那年月,他们从来不外出吃饭,大家都清楚,也很理解。

  “改革开放之初,余老师说过,苦日子过去了,好日子来了。陈校长家客来人往慢慢多了起来,但凡老同事、老学生上门,校长必定张罗畅饮,余老师少不了大展厨艺,煎、炸、炒、拌,荤、素、热、凉,一会儿一大桌。主人客人推杯换盏,瞻顾今昔,不胜唏嘘。我们感慨,余老师你说好日子来了,好日子少不了你的好茶饭。这可不是恭维,是大实话!”(《我心目中最好的老师》)

  谊兼师友(三)

  爸爸办教育,坚持“立法乎上”,要求教师以知识照亮学生人生道路为己任,尽其所能把育才树人努力落实到每一个学生。他强调决定学生前途命运的关键节点、关键时段,教师更要一往无前全力以赴。

  刚恢复高考头两年,妈妈每天在学校上完课,回到家总有人在等,先前的学生、同事的儿女、素不相识的求教者……妈妈一拨接一拨地接待,提供咨询、辅导课程,忙得顾不上开火做饭,经常从食堂打回馒头凑合。爸爸说,应该,值得!在他看来,没有什么比帮助好学上进青少年更重要。他支持妈妈尽义务,又不断引来新学生,妈妈负担越来越重,直到社会上出现各种补习班后,才逐渐“减负”。

  听说要恢复高考,爸爸立即动员和他联系的酒中六六级高三同学积极“迎战”。他说同学们已被耽误了十二年,这次机会万万不能错过!你们的底子我比谁都清楚。想想看,这些年中学学制初中高中加起一共四年,四年间,有三分之一时间不上课,课堂上,有三分之一时间不上文化课,应届生未必能考过你们。要自信,人生难得几回搏,于此一搏出手必有成!爸爸在酒师附小安排了一间房子,让杨利民、包生有两人住进安心复习,要妈妈给两人补习数学。

  杨利民:“余老师课上的好,早已声名鹊起。这次,终于近距离地感受到她教学的魅力,重点突出、条理清晰,解析难题寥寥数语,很有大道至简的讲授风格。”(《我心目中最好的老师》)

  当年,杨利民和包生有考出了酒泉七个县市的文科第二、第三名好成绩,分别被兰州大学、西北师大录取。二十年后,杨利民已是甘肃省委常委,组织部长。包生有成为全国先进教育工作者。

  杨利民珍惜师生情谊:“这份珍贵的精神营养,五十年来一直滋润着双方。”(《我心目中最好的校长》)

  家学点滴

  妈妈上女师时,美术老师潘国炎先生(后为西北师院美术系教授)看好她的绘画天赋,鼓励她立志学美术。毕业后,妈妈报考省教育厅中学师资培训班,被数学专业录取,从此远离绘画。

  我四五岁开始学画,爸爸不主张写生,只是让我临摹,要求至少临摹十年。他买来《简笔画典》,买来叶浅予、黄胄速写,买来哈定素描集、苏联钢笔画册,等等。妈妈一张接一张地反复讲解给我看,一笔一划地教我临摹,一次又一次鼓励:“画不像不要紧,慢慢会像起来。”……慢慢地画像了,画好了,画出一点名气了,上小学、上中学、上师范我都是美术特长生。

  1968年,爸爸失去自由前,给我们兄妹留下指示:不准游门串户,不许结伙成群,尽可能地闭门学习。妈妈天天要上课,还要带学生进厂下乡学工学农,只能晚上挤出一点时间,给妹妹弟弟讲课。他俩系统学完了正规高中全部数学课。弟弟后来在部队胜任工程师,数学基础至关重要。

  妈妈是数学名师,我却以“数学盲”考进不需要数学成绩的美术专业。最终考上美术系,决定性的最初几步,还是妈妈牵手引领。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我给兰州、酒泉、金塔、永靖等地几处楼、堂、馆、所画了些巨幅油画,外面博得一时虚名,回家不免顾盼生姿。一次给奶奶画肖像,妈妈提了些意见,我不以为然地咧咧嘴。妈妈生气:“别忘了,你是怎么画《简笔画典》来着!”听这话,我懊悔地抽自己两巴掌的心肠都有!

  吁叹声声(一)

  我小时候调皮多事。别的男孩嘲弄我:“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有雨伞,我有大头。”我即刻反击:“尕巴头,插进屎里头。”于是引发“恶战”,有时我被人打破头,有时我把人家头打破。妈妈十分恼火,不少斥骂,还打过我。我不怕挨打挨骂,最怕妈妈暗自垂泪。

  我刚考上初中即遭遇学校停课,酒中二百六十亩的偌大校园不再严管。高耸云天的钟楼寺,遮天蔽日的“鬼白杨”林,隐匿幽暗的光煞洞,荒芜犷顽的饲养场,尽由我们一帮失学少年上上下下进进出出撒欢闹腾。

  我一天到晚玩得天昏地暗,大事小事全不上心。赵叔铭⑬老师来家忧心忡忡说:山雨欲来风满楼。我没有感觉。妈妈让我看爸爸从省委党校的来信,要有经得起千张万张大字报轰击的精神准备。我还是没感觉。直到妈妈那次督促我抄书。我清楚地记得那晚停电,摇曳不定的烛光下,看到妈妈凝视我们的慈爱怜惜目光,看到她郁纡惶恐的神色,我突然预感,前面的路必定艰难。

  烛光里的妈妈,定格在我记忆!无忧无虑的童年结束了。

  吁叹声声(二)

  插队四年,妈妈只去过一次我们生产队,收完庄稼田野凋敝时节,她一路来回骑了六十里自行车。看到我住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农药库房,黑幽幽深洞洞的屋子比猪窝还脏乱,除了半袋面,啥吃的也没有。妈妈长长叹口气……

  进城来,我戴起精心捏起边棱的军帽,军便服只系最下面两个扣子,刻意显摆“知青版”生猛。妈妈看到,长长叹口气……

  妈妈忧心忡忡,我感到无形压力,心想再不能这样混!回头读书,哪有书啊?

  正在这时,爸爸从农场附近供销社给我买来一本《新编北方中草药手册》。他要求我抄录每一味中草药介绍,背会每一副药方汤头,还要把所有草药图像临摹下来,学会像李时珍那样会识药采药。他说自己少年时代看过一本章回体科普读物《草木春秋》,书中以中草药为主角,用药方排兵布阵,攻克一个又一个沉疴顽疾,情节引人入胜,语言诙谐生动……他说,上什么山唱什么歌,有什么条件就学什么。

  药性我一遍遍抄过,没留下多少记忆,汤头处方背会就忘了,终归没有学成中医。倒是反复临摹几百幅中草药图谱后,线描功夫大大见长,从此开始饶有兴趣地画速写、画素描……。1978年,我以全省专业第一名成绩考上西北师大美术系,说来与当年临摹中草药图谱多少有点关系。

  红五星亮色

  我和妹妹先后去农村插队,弟弟按政策留城参加工作,在百货大楼乐器柜台当营业员。百货公司领导欣赏弟弟的文笔,拟调他去公司机关办公室。正走调转程序,征兵开始了。弟弟送一个报名的同学去征兵接待处。新疆部队接兵的首长,一眼看上高大英武的弟弟,啥情况还没问,先动员他报名,后专程来家做妈妈的工作(爸爸时在敦煌下乡):“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工程兵部队很能出息人……”

  妈妈同意弟弟当兵。我更支持,心想一家人被黑了这多年,需要红五星(帽徽)带来亮色,只是当时没有重视弟弟的禀赋,没替他设想治学前景。

  七七年、七八年妹妹和我相继考上农大、师大。爸爸多次说:“我的三个孩子,新国最有读大学的潜质,无论理科还是文科。”多少年过去了,每说这事,妈妈不免声声吁叹。

  每家孩子成长,母亲都要陪上多少眼泪,多少叹息!

  我妈妈也是,但不会比别人多,她更坚强、更豁达。

  三年后,弟弟已提干在营部当技术员。营部开具证明,支持他参加了高考。新疆大学外语系日语专业录取通知书下来,团长动怒,先是狠狠批评营里,坚决不许放行,接着批评弟弟不安心部队工作。他指示,陈新国留下来我们自己培养。后事证明,团长说到做到,以部队的培养方式,走的是部队培养路径。

  国际巴扎一幕

  弟弟入伍前,爸爸反复叮嘱:“记住,战友情是生死情!你去部队就清楚,现在多数战士家庭经济困难,尤其是从农村入伍的困难更多。咱家情况好一些,战友相处谁个有了难处,能帮就帮。一块外出游玩,你要主动承担用餐花销。先不说建功立业,试想一下,你若火线负伤,拼命背你回来的,除了生死弟兄还有谁?对别人,你也必须这样!平常做到以心换心,战场才能舍命救命。”爸爸是抗战老兵,他的切身体会来自铁血军营。妈妈说:“记住你爸的话,有需要就来信。”

  2003年初秋,我率领定西地区代表团参加第一届乌鲁木齐国际贸易洽谈会。那段时间,恰好弟弟陪爸爸妈妈在乌鲁木齐游览。听说老人要去,弟弟的战友,军区门诊部的吴雄赶紧把自家房子粉刷一新,还专门置办了全套新被褥。接站前,战友们再次开会研究,决定老人住宾馆,开两个套间。

  战友们陪老人骑马看草原、进毡房吃烧烤、乘缆车上天池……。弟弟说,那天逛巴扎(集市),爸爸好奇地拈起哈萨克马鞭看了看,晚上有人送上门来,妈妈还为此嗔怪爸爸。

  浓浓战友情,殷殷尊老心,反映出弟弟在军营的为人处事,折射了家风的温度。十五年间,弟弟由一个“新兵蛋子”成长为中校军官,是部队培养的结果,也见两位老人教育的成效。

  那些日子,我忙于会务、忙于洽谈签约,弟弟战友的系列接待活动,只参加过一次——国际大巴扎的晚宴。宴会上,两位老人都喝了不少伊犁特酒,兴高采烈地和年轻人聊天,笑语朗朗,场面热烈。

  餐桌正对小舞台,台上接连进行民族歌舞表演。表演间歇,战友们把两位老人拥簇台上。妈妈抱拳示意:“我当好观众。”弟弟搀扶她回到座位。

  爸爸独舞一曲迪斯科,引得满堂喝彩。音乐一停,身着维族、哈萨克族、蒙古族服的各族演员,纷纷前来和八旬舞者合影留念。战友们捧上花束,激情吼起:“祝贺老校长演出成功!”而后挨个过来和妈妈握手。

  最忠实观众

  张静昌⑭:“2003年初秋,闻讯陈校长和余老师新疆观光返程,要途径河西走廊。时任玉门市委书记的我,决定‘抢抓机遇’,邀请两位老人游览考察玉门。

  “来到弟子主政的地方,看到玉门发展欣欣向荣,两位老人忘记了旅途劳顿,显得格外高兴。周边几个县的弟子闻讯相约赶来,一下子聚集了二十多人。有些同学自毕业再未见过校长,有些同学二十年来互相也没来往。陈校长余老师带来幸会机缘,同学们把两位老人紧紧围起,气氛相当热烈,可是喝了不少酒。

  “我们毕业不久,陈校长和余老师就调兰州工作。这次大家赶来,拜见校长为主,也有人专为看望余老师。离校后,大家陆续听到动乱年月中余老师的传奇经历,特别是她拼死保护陈校长的事迹,令人仰慕。见余老师,自是一种心愿。

  “晚饭后,我们陪两位老人到新市区广场散步,灿烂的晚霞,映照得祁连雪峰熠熠生辉,初具规模的新市区楼宇林立街道广阔,广场上游人如织,熙熙攘攘。余老师说:‘玉门旧城先前可是不少去。现在看看眼前新城新景象,再回想旧城旧面貌,沧桑之变啊!’

  “触景生情,陈校长更激动,兴致勃勃地赋诗题字后,走进广场,他竟然随着喷泉音乐,跳起迪斯科,跳得律动协调,舞步轻盈,全然不像八十高龄的老人。即刻引起广场游人的围观喝彩,纷纷报以热烈掌声。弟子们第一次看到平素非常严肃的陈校长,还有率真恣情的另一面。

  “余老师乐了:‘看,你们校长老夫聊发少年狂呢。’

  “同学感慨:‘余老师真是陈校长的最忠实观众啊!余老师风度气质很适合跳舞,为什么不上场?’”( 《他把大爱都给了学生》)

  曾经舞翩跹

  妈妈先前跳舞很出色。她和爸爸开始相爱时,在教育厅机关舞会上,俩人跳华尔兹,总能引发阵阵喝彩。我上师大后,校保卫处有位教育厅调来的长者,很乐于给我描述当年的热闹。

  女师读书期间,妈妈是美术特长生,也是体育特长生。她在黄河边长大,自小喜欢滑冰,学校冰场上,她飞舞的身影曾给师生难忘印象。妈妈和爸爸早年都喜欢打篮球,看她在球场来回奔跑,谁能想到这位球员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种种美好,五十四年前被打上休止符。一次批斗会上,有个相貌实在对不起自己父母的男生,抡起垒球棒,狠狠地砸向妈妈的右腿……从此,妈妈告别了篮球场,告别了滑冰场,再也不能和爸爸踏歌起舞。

  同一时期,同是酒中数学教研组的陶家俊老师,也被学生打伤,伤在臂膀。陶老师很优秀,回兰州后当过多年的名校校长。他退休以后,旧伤复新疼折磨日深。骨科医生认为病势已不可逆。原酒中六六级“高三·二班”学生周谦仁文理双优,是爸爸看好这个大学苗子。也是那时身陷冤案,被粗麻绳勒伤脖颈。改革开放后,周谦仁办企业很成功,本应晚景福顺,却因脖颈旧伤频频发作度日如年。

  骨科医生告诉我,人年轻时的外伤,老来才受大罪,许多老人因此失能。妈妈先是骑不成自行车,接下来走不得长路,最后十年,只能扶杖挪步。

  再说挥棒者,他与老师昔日无仇近日无怨,话都没说过一次,怎能不依不饶下狠手?想了许久,我才弄明白,这是一种非典型的、恶变了的自我萎缩。在平时,丑陋对美好的幽暗心理活动,无非“羡慕嫉妒恨”罢了。特殊时期,借助这样那样的宏大名义,恶念极易变现行,自我萎缩反弹出种种自选动作,险恶程度比汉娜·阿伦特揭示的“平庸的恶”有过之而无不及。

  挥棒者后来遭遇不幸,死于车祸。

  “干咂”会饮自有时

  休想问,怕相问!还是说些开心的,先说酒事。

  爸爸好喝酒,八十五岁后畅饮改小酌,九十岁住进医院才断酒。他一直不情愿去酒店,只喜欢妈妈做的菜。

  爸爸在农场那些年,每到周六,妈妈总要烙好十个糖馅饼,从商店灌来三瓶红薯干酿造的散装酒(柜台仅有酒品)。让弟弟步行十几里给爸爸送去。每天苦过、累过、被批斗过后,对着瓶嘴“干咂”几口,成了爸爸唯一的安慰。有个老师带学生来农场学农,中午接过爸爸酒瓶咂了几口。下午的批斗会上,他激动地站起来揭发陈某腐蚀革命师生,用心何其毒也!

  有一阵,我帮金塔县中东公社的社队企业跑采购。到玉门、嘉峪关出差,发现玉门商店有安徽产的粬香酒,每次去拎回一塑料桶,以后还托亲戚陆续捎带过。妈妈表扬:“这事办的好!让你爸喝上粮食酒。”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商店里粮食酒多了起来,酒泉酒、金徽酒成家中常备。老同事老学生来家,看大家开怀畅饮,很少喝酒的妈妈乐了,即使主人客人喝高,从来不出怨声。

  两位老人退休以后,日子闲豫,客来客往,会饮渐多,家中时有酒局。

  包生有:“陈校长以书酒为乐,三杯下肚,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话题永远紧扣读书学习。读书学习,教书育人,已渗透校长的灵魂深处。进入暮年,素以刚毅严正出名的陈校长性格大变,颇具太白遗风。老师同学聚会,他把酒谈笑憨态可掬时有金句,兴之所至踏歌起舞,犹如天真少年,为聚会平添许多欢欣雅趣,使人更感可亲可近。若不是丰富的人生阅历,若不是深厚的学识修养,何以达到这顺天应命的无我境界?”(《纪念陈校长》)

  妈妈菜做得真是好。有些人喝高,端的啥酒也许会忘记,但下酒菜谁也忘不了。我和弟弟做菜也能拿得出手,得到最高评价是:好啊!有余老师菜的味道。

  慈母手中线

  正常情况下,爸爸妈妈工资能保证一家五口衣食无忧,也有条件孝敬双方老人,还能出手资助困难学生。爸爸从来不讲究穿戴,对面料、做工、款式、品牌一无所知,他不会,也没给妈妈操过这份心。

  妈妈不注重打扮自己,把更多心思多花在怎么让我们兄妹穿暖和、穿体面。家里不至于“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但破旧衣服妈妈从来舍不得扔,收起打成袼褙,千针万线给我们做鞋。一九六三年暑假去临洮,我天天泡在洮河上的船磨边,一个星期丢失两双白底儿黑条绒面布鞋,这是妈妈赶在暑假前才做成,没穿几次就丢了,气得她掉眼泪。

  布票不够用,妈妈花高价买来朝鲜格子呢,给我做了件翻领外套。她说呢子结实,我穿过后妹妹弟弟还能接着穿。插队到生产队第一天,我穿的正是这件衣服。社员看到惊诧:“怪啊不怪!不怪又怪!城里来得尕小伙儿,穿的是丫头家的花格格衣裳欸。”

  我插队时,妈妈给我做过一件对门襟中式棉袄,咖啡色府绸面,款式正当时。我穿起去农场,和爸爸一块劳动改造的李俊章老师(后任兰州一中校长)笑了:“新民你一个土农民,怎么偏偏打扮成洋知识分子?”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在兰州,两个姨姨鼓动下,妈妈身穿收腰旗袍外罩派克大衣,三姊妹上街,一派名媛“范儿”,很是牵动路人目光。但是,这种时候太少!

  爸爸眼中妈妈的最美装束,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出入化学实验室时穿的,被试剂烧出许多大小窟窿的那件列宁服。其时,妈妈正跟着兰大右派胡依理(后为全国劳动模范,著名化工专家)等人学化学。

  妈妈有素的就不穿花的,有旧的就不买新的。晚些年才在孙辈的“强求”下有些许改变。我给妈妈买过厚羽绒服,买过薄丝绵裤,怎么没想着买几套品牌鲜衣?

  “有滋有味”应如是

  妈妈七十寿辰,亲友学生雅聚兰州悦宾楼。我在北京接听弟弟电话:“场面不小,红火得很,妈妈特别开心。”

  爸爸即席朗诵了写给妈妈的诗:

  “七十年间是耶非, 福祸相嬗患难随。

  “未见勋业酬人世, 甘做人梯扶新蕾。”

  展示了董春阳(书法名家、于右任弟子)的嵌名联:

  “艰难险阻翘首过, 冰心铁骨玉为魂”

  有同学现场给我电话:“陈校长和包生有正跳维族舞呢,攒劲得很!”

  同学还给我学说来宾感言:“陈校长余老师青年受罪,中年受累,老来活得有滋有味。”

  退休老人最珍贵财富,是由自己支配的时间。退休后,爸爸妈妈一次次携手出门,游京津、下四川、走宁夏、上新疆。每到一地,他们的学生,我的学生和同事,弟弟的战友,热情迎送周到安排。

  2003年初秋,老人去参观航天城,弟弟和包生有,还有我中东中学的学生,时任航天镇党委书记的马剑陪同。我正好到上海开会,刚下飞机接到弟弟电话:“基地正执行重大试验任务,没有邀请函的军地人员一律禁入。马剑没办法往里带,张克勤(爸爸妈妈酒中的学生,酒泉市委常委)出面也不行。”

  我连忙给基地杜钦铎大校电话问情况,他是我在酒泉教育学院的学生。杜当时身担要务脱不开,立即派员来大门口补办邀请手续,用两台警车接进我爸爸妈妈一行。事后杜钦铎给我说,基地先前没有中学,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基地首长和科技人员及部队子弟多在酒中读书,给陈校长和余老师当学生……

  我在高台县委工作期间,陪两位老人回过一次酒泉,想的是好好转几天。不料,县里突发案子,我分管政法,不得不提前离开。我走后,酒中和师范两校众多校友在长青花木公司生态园设宴欢迎老人。周谦仁回忆那天情形:“陈校长喝高了,伴着同学们筷子敲击汤盆的节奏,唱起秦腔老生。他忘情,大家陶醉,多人酩酊。只有余老师一直以专注的眼神,欣赏着陈校长表演,面带着微笑,像善良女神。”(《缘分》)

  学生敬重两位老人的,不仅是他们的学问人品,还有他们的爱情。

  奇石琳琅

  走进老人家,最惹人眼是奇石。书房、客厅、餐厅、卧室皆有架柜,陈列丰富:蓝绿辉映的庞公石,峋嶙透漏的戈壁风凌石,“花瓣”绽放的沙漠玫瑰石,分别由天水、酒泉、瓜州学生背来。还有新疆硅化木,漳县叠彩石;还有灵璧石、太湖石……神姿仙态,目不暇接,我撰联写状,叫妈妈开心:

  “怪怪奇奇纷呈世相,石不能言。

  “林林总总透露天机,人各有解。”

  更多的形色各异黄河石,都是妈妈一块一块亲手拣来。刚退休那些年,她隔三岔五下黄河滩,用弟弟为她定制的钢筋扒搂翻捡,爸爸跟起收拢。两人衣裤鞋子泥沙斑斑,几次被认成拾荒老人。看她不顾腿疼一次次出动,爸爸既心疼又烦神,神情夸张地念念有词:“贪则癖!贪则癖!”

  烦神归烦神,无妨爸爸继续跟起收拢。爱一个人,包括爱她的嗜好。有次,在酒泉城南茅庵河滩,他们无意中扒拉出一块小枕头大小的,元宝型祁连菜花玉。赏石界大佬见石惊叹:色、型,品相俱佳,可遇不可求!如果把每一块奇石发现过程都写出来,没准能成一本书,我想。

  妈妈题诗自娱,裴世澄挥毫留迹:

  “珍藏千百石,片片各有姿。

  “若问丹青手,天工造物奇。”

  凡能订到买到的藏石赏石杂志,妈妈几乎都有,时时翻阅乐也融融。爸爸选出古人咏颂山石的诗句,妈妈用毛笔工工整整抄录在册。

  妈妈早年没有学成美术,审美情趣逐渐转移,先习刺绣,后来赏石,晚年生活多姿多彩。

  好多年以前,贾世阔先生题词并制匾“玩石屋”,裴世澄教授送来写好裱好的对联:“聚宝藏珍添雅趣,抚碑玩石怀遐思”。两帧书法大气精妙,制匾水平装裱工艺更是没得说。我却以为一个“玩”字,把妈妈心思说轻了、说淡了。哪里是玩?分明是敬、是痴、是沉醉、是性情中难以言述的烟霞之气。

  家花、野猫

  十九年前,老人搬进安宁科教城的十号楼一楼。凉台下去有个约六十平方的长方形小园子,是妈妈最爱。

  妈妈养花,养啥啥旺。春夏之际牡丹、月季、探春、蔷薇、子午莲,相竞绽放,红灼灼、紫炜炜、金灿灿,缤纷繁复,香气袭人。园子东西两头是两架葡萄,一架白葡萄,一架紫葡萄,夏日枝蔓挂壁、浓荫扑地,秋来硕果累累。还有一株水蜜桃,年年结桃,年年吃不着,总有小孩捷足先登。妈妈经常颤颤巍巍地扶杖挪进园中打理花卉喂金鱼。我怕上下台阶摔倒,没少跟她急。后专门买来大玻璃鱼缸安放床边,方便她饲养观赏。

  爸爸去世一周年,百余学生及一些亲友在万峰宾馆会议厅举行追思会。清晨临出门前,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老人的卧室,寂寞了一个冬天的三角梅和蟹爪兰,忽然开出几朵银红、玫瑰色花朵。活动结束回到家里,又看到两朵紫丝绒般的蝴蝶兰也跟起开了。爸爸忌日开放的鲜花,像来自天国的美丽使者,给我们带来春天的问候。妈妈俯身姹紫嫣红,念念有词:花不能言最可人,花无声息有灵犀!

  妈妈自幼喜欢小动物,先前可是没少养猫养狗,还养过鹦鹉、麻鹩。后些年操持不动了,她就在小园台阶上摆起清水盆盆、猫粮碗碗,款待成员复杂的野猫。一只灰黄白杂色母猫,观察许久,居然溜进妈妈卧室,把衣柜当产房,两年下了三窝仔。出入三两个月,母猫养的毛色水光溜滑,带着半大猫娃儿重归流浪江湖,再不见踪影。

  最是黯然伤别时

  爸爸九十岁以后的两年,多是在萃英门兰大第二医院住院。病房里间两张床,妈妈时时陪护在侧。我和弟弟妹妹轮换住外间,出入照顾两位老人。做饭烧菜,我和妻子包了。我家距医院乘公交车不过五站地,为使老人吃热乎,每每饭菜起锅,我立即下楼打车往医院赶。我们做饭,好几天不带重样,汤面片、馄饨、牛肉粉汤、臊子面、糊锅、浆水面、羊肉泡馍、百合小米粥……两位老人从没吃过医院食堂。

  兰医二院楼群建立在兰大老校址上。爸爸病房北窗往下,是一座古槐环绕的大殿——至公堂。至公堂最早是左宗棠开办的甘肃贡院校舍。左公曾留此一副名联:万山不隔中秋月,千年复见黄河清。

  解放前后,至公堂是兰大图书馆。1949年八月的最后一天,兰州解放第五天,爸爸接到通知到至公堂参加党员会。这天起,兰大地下党员都公开了身份。

  妈妈说,兰大地下党第一次登记,登记表第一页第一个名字是你爸爸。妈妈说,解放初,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叫人感到很神秘。妈妈和爸爸相爱了,亲戚们并不看好,嫌爸爸年龄大,土头土脑不像大学生,还有人顾虑共产党的天下能不能长远?妈妈不为所动,义无反顾地把一生托付给爸爸。

  爸爸最后出院,主治医生预计他的生命只能维持五六天。他回家后,硬是坚持了三个多月,只是越来越衰弱,昏迷时间越来越长。清醒时,妈妈攥着爸爸的手,说这说那,两人都没有听力了,而此时此刻,心灵的互动无需用声音传达。爸爸不能言语,回应只能眨眼睛,再就是眼角的泪珠儿。他昏迷的时候,妈妈脸挨着他的脸,许久,许久……

  妈妈81岁生日那天早晨,92岁的爸爸永远离开了我们,他俩走完了63年的婚姻。

  冥冥之中有预感

  爸爸生前给妈妈留了两句话:“你要活到毛毛(重孙女)上大学。家里不要请保姆。”前一句是给妈妈鼓劲,后一句让妈妈宽心。

  遵循爸爸遗愿,我们一直没请过保姆,“全天候”照顾妈妈。我一次次给妈妈写下“活到毛毛上大学是低端目标,看到毛弟(小重孙)上大学完全可能”。我是根据妈妈身体状况,据实说来的。

  六年前,看着爸爸一天天衰弱,我们清楚,最后的日子正在逼近,虽有万般不舍,随时告别的精神准备还是有的。

  妈妈情况完全不同,头发多数没白,脸庞依然丰润,皱纹有但不明显,更没有老年斑啥的。十月初聚餐,甘肃开放大学原校长张方明还说来:“余老师越老越美,像一个明星……”外人看了妈妈身体状况都很乐观:“老太太活过老爷子的寿数没麻达(没问题)。”

  妈妈把生死看得开,她愿为多活一天努力,也随时准备离开这个世界。为她催琼琼(孙女)去老衣店买袜子的事,我还不高兴:“哪跟哪呀?心思再别往老衣店去!”

  前些日子,妈妈突然冒出一句:“你奶奶活了八十八岁,我今年也八十八,怕是得走啦。”

  听话我很生气,立即写条儿:“妈,不好好享受生活,胡思乱想啥!”

  去世前三天,妈妈在微信里写了半截子话:“我不行了你们仨……”冥冥之中妈妈似有预感,我们完全不能接受!

  这次只因一餐没吃合适引发胃疼呕吐,服药后症状已经缓解。前些日子也有过两次类似情况,调理两天很快恢复正常。

  十八日傍晚,我给妈妈用热毛巾擦了脸,给她喂了小半碗鸡汤烩菜,两块苏打饼干。安顿躺好后,她说胃不疼也不想吐,就是头晕。我说不疼就好,好好睡一觉,明天要么医生来,要么咱们去医院。妈妈看着我点点头。我根本想不到,这竟是妈妈对我最后一瞥!

  前晚,我一宿没合眼。是夜,让弟弟守值。我入睡才一个小时。弟弟就喊:“哥,妈不行了……”

  琼琼第一时间赶来,俯身哭诉:“奶奶,下午你还操心,操心要我把你种的葡萄带回去给天天(重孙)吃。晚上,咋就搓不热你冰凉的手……”

  色难,不能原谅自己

  我先后在两个县任职七年,自信把最好的耐心付与干部群众,地方对此亦有公论。到漳县第二年,我随时随地接待了超过五百位上访人员,解决了一批积累问题,为县里几年的发展打下了基础。我被评为“逐级解决上访问题先进个人”,受到省委省政府表彰。这事,我从来没给人说过,包括家人。

  在家里,我却时有不耐烦,有话不能好好说。一次因为反对妈妈看抗日神剧,我态度挺横,爸爸当即批评“色难”。接着质问:“你对自己治下群众有没有这样?”

  对亲人色难,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日复一日干家务,妈妈总喜欢在一旁指指点点。我先是大幅度摆手,接着写下纸条:“别管啦!你能想到的,我早想到,你没想到的,我也想到啦!”看我的“能样”,妈妈不再言语。

  妈妈无论说什么,我立即俯身写条。她怕给我添事,不要我再写。不写咋回应?接着写。制止无效,妈妈不再言语。

  妈妈关心三个孙子珠珠、琼琼、钰钰,关心三个重孙妹妹、天天、毛弟。谁家有困难,谁个遇不顺,她焦虑重重,一遍遍追问,问得我发急:“别操不该操的心,别管不该管的。行不行?”

  出门静心回想,又后悔得不成。打开微信,把该说的话写足,把想说的理儿说透。有时候会写老长一段,有时接二连三地发去。心平气和地言说,妈妈都能接受。

  那天饭后,我还没来得及回厨房洗涮,妈妈絮絮叨叨说起:“小时候我们自家菜园的绿萝卜可好啦!从地里拔出,趁大人不注意,拧下樱子擦擦就吃,又脆又甜,吃了还想。‘三年困难时期’刚过,饿坏的胃没有恢复,买到一麻袋绿萝卜,一次吃多了,落下病根儿,吃不成生萝卜,但总想吃……”

  她笑微微徐徐道来,我坐对面静静听着,再没动笔写条儿。话说完,妈妈显得轻松愉快。她不在意我回复不回复,意在我听她说话啊!

  九月上旬,因疫情封控,我有几天没来家。见面,妈妈的第一句话:“想你得很!真是老了。”

  第一次听妈妈这么说话。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再也听不到妈妈声音了,忍不住眼泪哗哗。

  娃们在心里

  妈妈溺爱孩子由来已久远近闻名。珠珠和琼琼两个孩子她都带过。她一声声“娃们,娃们”的呼唤,那种慈意,那种柔情,那种暖心,让我们刻骨铭心。

  杨利民:“余老师在酒师附小住时,已当了奶奶。陈新民王亦凡上大学去了,把两岁的珠珠留给老人。余老师每天要去一中上课,早晚还要接送珠珠上幼儿园,多时骑自行车,腿伤发作就推车,推不住车时,就把孩子背起抱起走。星移斗转,寒来暑往,余老师对孙女的亲情,留在东文化街的足迹里,留在珠珠的成长中。我家住东文化街,酒师附小校门北侧,我母亲看多了余老师带珠珠的情形,常常感慨地对我们说,余老师可是心疼珠珠啊,只要在一搭,孙娃多时在奶奶身上黏。领起珠珠,余老师再不顾惜自己的腿伤……”(《我心目中最好的老师》)

  最后年月,妈妈最最开心的事,莫过于看三个重孙毛毛、天天、毛弟的视频图片,要了还要,没完没了。每次视频图片一来,她立即转身回卧室,捧起手机翻来覆去看,看完后逐一点赞,个个勉慰。毛毛每次考出好成绩,她必定重奖。

  琼琼说起奶奶对她和孩子的深情大爱,声声哽咽:“八十八岁的奶奶去天堂找爷爷去了啊!奶奶一定是赶去陪爷爷过百岁生辰,要不然她不会走得这么匆忙。连日来,我儿子小天天反复问我:‘妈妈,太太是去找太爷爷吗?妈妈,天堂在哪里?妈妈,能不能给我看看太太在天堂的照片?’”

  在娃们心里

  整整三十年了,妈妈从来没进过电影院。孙女珠珠编剧的电影《红海行动》放映时,她一定要看,要我推轮椅送她去。面对银幕,她一点听不见,尽量前倾身子眼巴巴盯住字幕……此后,一旦发现电影频道播放《红海行动》,她总是赶紧用微信通知亲友。

  珠珠远在瑞典读研,时逢疫情正凶,回不了国。“头七”那天,孩子再发微信:

  “已经过去七天,因为事情突然,因为距离太远,还是觉得不真切。无法相信再也见不到奶奶,总觉得一切还是没有变,当我们回到安宁的房子里,她还会拉我的手,会笑盈盈地看着孩子们。总觉得‘离开’只是距离的隔阂,而不是天上人间相隔。奶奶一生伴随着国家的动荡起伏,经历过很多苦难。她凭借我们难以想象的顽强和勇敢,度过了八十八年,维护了一个充满亲情的家庭。是了不起的女性。虽然失去她让我们万分痛苦,但西方人在形容离世时最好的境界,就是‘未受疾病痛苦折磨,安详清醒,在亲人的环绕下平静离去’。这就是奶奶的情形,是值得羡慕的福气。也有人说,女人的幸福看后半生,我想在这一点上,她也毋庸是幸福的。”

  珍惜眼前人,但可能永远没有完美的相处,回想起未能做到的地方,难免留下永远的遗憾,但作为亲慈孝顺的一家人,奶奶给我们太多让人微笑泪目的温暖回忆。我们也曾给她许多宽慰和喜悦,每次回忆起,就是我们思念她、祭奠她、缅怀她。在这种回忆的延续中,她在我们每个爱她尊敬她的人心目中,还会存在很久,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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