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我在家涕泪俱下地看一个关乎爱情与伦理的连续剧时,楼下刘婶打电话过来告诉我,说有个陌生小伙子连着两天在我们楼下来来回回地走动,不知道想干什么。她说,烟雨,我们这栋楼就你单身,也就你常常加班回家晚,你要特别小心啊。有这事?会不会是哪家的亲戚,来找人的?我问。
是亲戚干吗要在楼下走来走去,像个幽灵?还有啊,他还老是向楼上张望,会不会是小偷?会不会是寻仇的?我越想越不对劲,不行,明天要再看见这个人鬼鬼祟祟的,我得叫保安了。
挂了电话,我跑到阳台,撩开窗帘,看见楼下果真有个人影在晃来晃去。我呆了一下,理不出头绪,摇摇头,这个世界什么样的人都有,没啥好奇怪的。
第二天晚上,我加班,回家有些晚。走进小区,看见我们楼前围了好几个人。原来刘婶终于还是报了保安,保安抓住了那个天天在我们楼下徘徊的男人。
是你?怎么会是你?我看见那个男人,吃惊的程度不亚于看见雪山飞狐。
你认识他?他是谁?保安问我。
看见大家困惑的眼光,我有些慌乱,定定神,说,认识,他是我表弟。
真是你表弟?怎么不直接上楼找你?神神经经的。刘婶的语气里充满了怀疑。我笑笑,拉起那个男孩子的手说,我们回家吧。
进了家门,我倒了杯水给他。他有些紧张,眼睛躲躲闪闪的不敢直视我。
怎么回事?坐下说。我的样子一定很冷漠,感觉他变得更加的拘束不安。
说话啊,怎么,哑巴了?告诉我什么时候为什么跑长沙来了?我的口气依然冷,并且严厉。
我,我,跟着你,一起来的。他吞吞吐吐的,声音小得几乎都要听不清楚了。和我坐一趟火车?我的天!你疯了!你跟着我跑长沙来干什么?
我,我,我舍不得离开姐姐。他停了停,看看我。我默不做声。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沉默给了他勇气,他说话变得流畅起来。姐姐,我在外流浪,好多年了,谁都瞧不起我,谁都给我白眼,谁都欺负我,只有姐姐你待我最好。所以,我,我喜欢你。他盯着我,目光变得大胆起来,毕竟是在外混了多年,见过些世面的男人。
你真傻,换着是别人我也会那么做的。我只是受不了有人被欺负。你想太多了,我都忘了那事。
我知道姐姐不是因为喜欢我才帮我,但我知道我是喜欢姐姐才愿意跟着你。我不求你给我什么,我只要不离你太远,能够经常看见你就很好了。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充满了某种诱惑,令我很自然地想起自己的初恋,想起那个学金融管理却酷爱着画画的男孩,也是这个年纪,也是这样帅气,这样阳光,这样青春,这样富有爱的激情。只是,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梳着两条小辫子,对爱情满是幻想的女孩子了。我曾经站在青春飞扬的世界里,充满底气地眺望另一个世界;而今,我已经站在另一个世界,却只能带着满身心的沧桑无比苍凉地回望原来那个世界。不过一眨眼的时间,就是两重天地,两重不可以随意来往的天地。我在沙发上坐下,开了电视,喝了口水,理了理变得有些凌乱的思绪。转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住哪里?
梁军,姐姐叫我小军好了,我老家在安徽乡下。家里很穷,念完初中就出来做事。我没有学历,没有技术,只能干粗活,做下人。八年了,我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的男人女人。我很用心地做事,却被人当奴隶一样训斥;我很真心地待人,却总是被人利用欺骗。这些年我最深刻的体验就是人心险恶。我很消沉,觉得活着真是辛苦,有时候想出家,有时候想结束自己的生命。遇上姐姐,我才知道,生活还是有希望的,活着还是很好的一件事。你说完了没有?我并不关心他所说的事情,打断了他的话。
他愣愣地看着我,没有回答。
我说,说完了是吧?说完了就回家,我是说明天回你自己老家。我们只是萍水相逢。我不是你姐姐,也不想做你姐姐。他默不做声的样子让我觉得有些酸楚,但我的态度更冷。我不想回家,我只是希望离你近点,能够常常看看你,没别的意思。
不走?你想干什么?我不能收留你!真的很抱歉。
我没想干什么,也不是要姐姐收留我。我已经在这附近的店里找到工作了。我不会走的!我知道姐姐单身,我要一直守在姐姐身边,要陪着姐姐一直到老。
胡说!我是单身,但我结过婚,有孩子,比你大好多好多,简直可以做你母亲了。你怎么可以陪在我身边呢?你走吧,请你离开!
我没有胡说!我要证明给姐姐看!小军这两句话说得斩钉截铁。
好了好了,太晚了,你回去吧,我要休息了,我好累。
躺到床上,想起小军,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不知道当初帮他是对还是错,或许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很多都是命中注定的吧。
离婚后的第一个春末夏初,我去杭州参加了一个短训班。短训班的学员都集中住在西湖附近的一家酒店。
杭州是个美丽的城市,让人想起“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句子。在那样天然的美丽里,总觉得应该催生出一些同样美丽的故事,否则便有负一个城市在春末夏初所展露的一切感性与理性的美丽。那个时候,我已经从离婚的阴影中走出来,觉得杭州真是个适合我放飞新希望的地方,心绪变得异常开朗,开始无波无澜地等待一份可以相守一生一世的情缘。某天吃过晚餐,一女同学邀我到酒店附近的咖啡屋喝咖啡。我们坐在飘着轻音乐的咖啡屋,喝着味道有些特别的咖啡,不着边际地聊一些女人着装的话题。
天杀的,你瞎了眼啊!突然邻桌有女人凶巴巴地骂起来。原来是服务生不小心把咖啡泼到女人身上了。
服务生是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孩子,白白净净,高高瘦瘦的,像个还在念书的大学生。面对客人怒气冲冲的呵斥,他有些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说,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给您擦擦。
他试图用餐巾纸给女人擦拭衣服,女人很厌恶地推开了他的手,说,叫你们经理来,我看他怎么给我交代。
服务生更加慌乱,说,别,别,求您了,我赔给您。
女人说,你赔给我?你赔得起吗?我这衣服可是名牌,要三千多块呢。要不,你拿三千块来,否则我找你们经理理论!
我没有那么多钱啊。大姐,我帮您拿洗衣店去弄好,行不?求您别这么大声,求您了。服务生可怜巴巴的样子并没有让女人心软,她还想大声叫喊,我身边的女同学突然站起来走了过去。
朋友,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他又不是故意的,衣服拿回家洗洗就没事了,何苦为难一个孩子呢。
紧跟着过去的我也说,是啊,他都这么诚恳地道歉了,就原谅他吧。大家出来做事也不容易。
女人眯着眼睛看我们俩,嘴角浮起一丝嘲弄,哟呵,这是哪里蹦出来的两根葱。我的事,你们管得着吗?你们有同情心是吧,那帮他赔我衣服,三千块,拿来!
女同学走近那个女人,仔细看了看女人的衣服,笑了,凭这也要三千块?你蒙谁啊。这是冒牌货,最多值两百块,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女人涨红了脸,但语气依然强硬,两百块也是钱,赔我衣服!
服务生说,好,我赔,我赔。可是,他翻遍了口袋,居然只找到五十九块。
女人嘴角嘲讽的味道更浓了,两百块也没有?我看我还是找你们经理聊聊比较好。我这有,行了吧。我把钱塞到女人手里,女人仔细瞧了瞧,说,不会是假的吧,这么大方。对了,咖啡我没喝,我可不付账的。哼!说完趾高气扬地走了出去。
谢谢两位大姐,真的太谢谢了,太谢谢了。你们的咖啡我请了。服务生声音有些哽咽,让人禁不住生出些怜惜来。
第二天晚上,我一个人在湖边散步的时候,听到有脚步声一直紧跟在身后。我很害怕,不敢回头,不由自主加快了步子,可后面的脚步声也变得急促起来。我慌慌张张冲到了大街上,一辆汽车朝我直冲过来,我呆住了。迷糊中感觉有人将我一把拽到了怀里,汽车尖叫着从身边利刃般划过去。我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看见拥着我的是个男人。他搂得太紧,令我呼吸不畅。
你弄疼我了!我边说边使劲挣脱他的怀抱。
对不起,你没事吧?男人慌张地松了手。
咦,你不是昨晚那个服务生吗?当我看清楚救我的竟然是昨晚咖啡屋的那个服务生时,不知道有多惊讶。
是我,我很想请你喝咖啡。可是,我又很怕你拒绝。服务生看上去很腼腆。
原来跟着我的是你啊,吓死我了。干吗这么客气呢,你昨晚已经请我喝过咖啡了。我回酒店了,再见啊。我对他挥挥手。
他很冲动地握紧了我的手,姐姐,我能叫你姐姐吗?我明天可以再来看你吗?我笑笑,傻孩子,别想太多,还有两天我们学习就结束了,我就要离开这个城市了,好好照顾自己。
他没有说话,但我能够感觉到他的失落。只是不知道那失落源自于什么。
接下来的两天非常忙,白天上课,晚上聚会,直到坐上火车离开那座美丽的城市,我也没有再见到那个服务生。坦白说,我差不多忘了那个小男生。尽管我帮过他一次,他也救过我一回,但生活中这样的小插曲实在太多,尤其是在异地他乡。我以为,很多时候,我们彼此只是擦肩而过的风景。或许我们会因为风景的美丽而作稍微的停留,甚至会有深深的依恋,但风景终归是风景,它是无法揣在我们口袋里给带走的。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小军会跟着我跑到我居住的城市。
对于小军的出现,我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觉。如果说只有忧虑烦恼没有一点兴奋,那肯定是我在说谎。但这种兴奋,却不完全是因为有异性喜欢。事实上,像我这样离婚独居样子不算太差的女人,被男人喜欢应该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我想我的兴奋更多的应该是因为能够被一个如此单纯如此年轻帅气的男孩如此纯粹地需要着爱戴着依恋着吧。
那个晚上,一种久违了的温暖和感动淹没了烟雨楼和烟雨楼里那个寂寞的单身女人。不知道是不是就因为这点兴奋,我并没有坚持让小军离开我们这座城市。尽管我对他采取的态度是不闻不问毫不理会。
这以后,每天下班经过小区门口时,都会有门卫交给我两盒熟食。门卫告诉我,是个帅气的小伙子送的。我知道那一定是小军,也知道他想以这种方式来表达他陪伴我的真心诚意。我想要拒收,但门卫说,如果我不接受,送我东西的小伙子就会将东西直接送办公室去。我有些恼怒,但很清楚除了把那些东西带回家,暂时没有其他比较好的选择。
打开包装精致的食品盒,诱人的香味便会飘散在餐厅里,我的小楼也因此变得生动起来。那个时候,我会长久地对着那些美食发呆,小军那双渴望真情的清澈的眼睛会在我的眼前一闪一闪,扰得我精神恍惚。我一直认为,在情感上,我有着最感性的一面,会奋不顾身、激情奔涌地投入爱情的海洋,却又总是能够在关键时刻作出最理性的判断和选择。但是,面对这样一个外表坚强内心柔弱的孩子,我突然觉得手足无措。
找不到妥善的办法,我只能暂时继续保持沉默与冷若冰霜,我希望我的沉默与我的冷漠能够帮助小军清醒。在我看来,一个人能执著于某件事,是因为这件事还不至于让人绝望。但我相信,小军在我这里绝对看不到半点情感的光亮。因此,我也有理由相信,他坚持不了多久就会放弃。
某一天,快下班的时候,同事小花突然对我说,烟雨姐,我想给你提供一个很好的写作素材。
什么?说说。我正忙着整理一份文件,并没有太在意她的话。
我老爸饭店里最近有个顾客天天来定做食物,每次来定做的都不一样,非常讲究营养搭配,每次师傅按他的配料做出来都香得不得了。你说这人特不特别?
哦,是很特别,要不,让你老爸收他做徒弟吧。我依然埋头忙自己的事,没心没肺地说。可是,最特别的是,据说那些食物都是给他姐姐做的晚餐。他自己没有地方做,只好到我们饭店来定做。他说他姐姐上班很辛苦,又没人疼爱,所以做弟弟的要多疼她一点。可是,烟雨姐,你知道吗,他自己却总是吃最便宜的面条和米粉。我发觉他一天比一天瘦了。我心中一凛,小军飞速地从脑中闪过。
还有啊,这两天他好像生病了,上不了班,可是却不舍得花钱看医生,他好可怜,好伟大。他姐姐有这样一个弟弟好幸福哦。小花还在自顾自地说。
小军生病了?我赶紧收拾好文件,说,我先下班了啊。
小花老爸的饭店紧邻我们小区。我匆匆忙忙赶到饭店门口,透过窗户玻璃,果然看到小军在店里吃面条。只十来天不见,他显得好憔悴,脸色好苍白。
我想起小花的话,一时禁不住泪如泉涌。
经过小区门口的时候,一个胖胖的门卫招呼我,你今天下班好像提前了很多啊,小伙子还没把东西送过来呢。
今天早点回家做饭,待会儿小伙子送东西来,你让他到我那吃晚餐。
门卫听到我说这些话,很纳闷地摸了摸脑袋,你们这是搞什么啊?不过,我一定帮你把话带到。
专门为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做饭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感觉真的有些陌生。很多次独自吃晚餐的时候会着了魔地想,哪天如果再特别地为一个男人用心做饭,估计一定是真正地爱了。
可是,那天我第一次为小军做饭,感觉却是如此的复杂而奇妙。有一点酸涩,有一点感动,有一点快乐。这种复合型的感觉,让我明白,女人终归是虚荣型动物,从感动,到爱恋,到完成爱情的全过程,无一不与获得某种认可挂钩。可以这么说,成就一段爱情,如果男人常常靠的是征服的欲望,那么女人往往凭借的是虚荣的力量。
小军惴惴不安地走进我的小楼时,餐桌上已满是佳肴。
我并没有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他为我所做的一切,不告诉他是因为我其实害怕面对那份真情。
我们并没有聊太多的话,只是喝酒。我终于真切地体验到,酒精真的有壮胆和掩饰自己的功能,酒精真的能够引发人体内最原始的生理冲动,而最原始的冲动,有时候真的与爱情无关。
喝到第三杯的时候,我有了醉意,小军也不胜酒力。借着酒劲,他有些放肆地坐到了我的身边,大胆地抚摩我的头发,继而抚摩我的脸,我的嘴唇,他的手温柔而有力。我想要拒绝,觉得不应该这样子,却感觉很无力,体内有某种欲望很强烈地在冲关。我看到他的眼睛,像火一样炽热地燃烧,青春而性感的嘴唇气势汹汹地压过来,压过来,我努力地挣扎了几下,终于疯狂地迎合上去……
姐姐,姐姐,我好爱你,我好想要你,你是我的初恋,你是我的初吻。小军仿佛在梦呓,但“初恋”、“初吻”这两个词突然像晴天霹雳,直惊得我魂飞魄散。
我猛力推开他,冲进了卧室,轰然关闭的房门,把两个人隔断在两个世界……作者手记:
柏拉图说:女人前世就是放浪形骸的少年。而我们说起柏拉图式恋爱时似乎摒弃了这欲望的肉身,其实柏拉图并没有否定这一爱情之原动力。要知道没有什么欲望比这欲望更为急切了。人都应该正视现实,正视肉身,不要去回避和抨击,恰恰相反,往往就是这种勇气和自由帮助了我们超越它、驾驭它。“火灾就用火来灭吧”。爱情就是朵欲望之花,生于斯长于斯,建筑在男欢女爱的基础上的它,确实如此销魂、强烈、刻骨铭心,但它需要刺激和烹调,没有箭与火的爱情将不再是爱情了。我们只有认清了爱情何以谓之爱情,才不会因道德或利益而委身于他人,才能正确地把爱情引向婚姻,才能让婚姻更好地拴住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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