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日,阳光明媚,蔚蓝的天幕中嵌着几朵雪白的云,褪去寒意的春风吹来,世界一派清新。
这样的天气适合野营,适合游园赏花,程月朗却让我来当他的苦力。
在这万物复苏的日子里,程月朗在一个人流量不小的广场上举办了一场流浪狗领养活动。
作为活动主办人,程月朗时刻保持着热情的微笑,阳光映照在他白皙的皮肤上,他极有耐心地向围观群众讲述流浪狗的故事。空闲下来,他会看我一眼,对我露出一个温柔和煦的微笑。
但我每次都回他一个白眼,以此表达我的不满——身为后勤人员的我需要时刻监视今天来到现场的三条狗的一举一动,不光得防止它们到处乱跑,还得及时清理它们的大小便。
说实话,就算我和程月朗已有十数年的交情,这样的苦差事我也是一万个不愿意接,毕竟我对动物并不感兴趣,而且我从小到大只接触过程月朗家养的那条名叫“老黑”的大型犬,还几次三番差点被它袭击,这让我对犬类更是心存阴影。
然而,程月朗找我帮忙时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不时浮现在我眼前,让我很难狠下心来弃他而去。
那日,程月朗狭长的眼睛里几乎闪着泪光,他语气悲怆地对我说:“最近流浪狗基地里的狗狗越来越多,外界提供的资助远远不够我们养活它们,基地负责人多年来自掏腰包投入到协会,不久前不堪重负弃狗狗们而去了!”
我迷茫地看着他那张充满浩然正气的脸,问:“这么说,你们这个流浪狗救助站就这么解散了?”
程月朗一口否定了我的猜测:“当然不是,现在唯一可以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让社会上的爱心人士领养救助站里的流浪狗,让它们有一个家,这样也能减轻基地里仅剩的几个志愿者的压力。”
说到这里,程月朗收起满面愁容,亢奋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作为我多年的好友,你一定会支持并且参与到这次流浪狗领养活动里来的,对不对,千悦?”
他话音未落,我的双腿已经迈向和他相反的方向,我本打算快速逃离,却又在几秒之后不争气地转过了身。
时至今日,我都没弄明白,当天我究竟为什么对他点了头。是因为他叫我“千悦”时,本就真诚的语气里,荡着几分别样的温情?还是因为他答应活动圆满结束后请我吃最爱的烤串?
总而言之,我碍于多年交情答应了程月朗,我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在广场上搭了帐篷,我还亲手做了不少油纸伞和竹编手工制品,作为领养成功后的礼品。
只可惜,爱心人士并没有程月朗想象中那么多,询问我的手工制品的人倒是不少。
由于需要被领养的狗狗都是流浪狗,其中很少有品种犬,甚至大多还有缺陷,因此程月朗满怀期待地等了一个上午,还是无人愿意领养狗狗,就连看热闹的人都越来越少。
就在我有些泄气时,程月朗走到我身边,他不知从哪儿捡来一片巨大的树叶,把树叶当成扇子给我扇风。
我无语地看着他,他则扬起被晒得发红的两颊,冲我安慰地笑笑:“没关系,咱们再等等,一定会有人领养这些小动物的。”
我怏怏不乐地喝了点水,还没说话,帐篷外忽然传来一个温润的男声:“请问,这些流浪狗都可以领养吗?”
我和程月朗闻声看过去,只见一个身穿白衬衫的男生手里拿着个单反相机,正看向我们。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赵楠,少年眉目清俊、唇红齿白,他的出现对于我和程月朗来说,就像雪中的火炭。
二
不过,赵楠并不是来领养小狗的,他是一名摄影爱好者,比我和程月朗大两岁,已经大学毕业了,他喜欢一边旅行,一边拍摄作品。他在网上有不少粉丝,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约他拍摄。
赵楠简单地自我介绍后,对我们提议:“我可以帮你们把这些狗狗拍下来,发在我的社交平台,这样能让更多人了解你们的情况,相信总会有人领养小狗的。”
此外,他还表示,自己也很喜欢小动物,想为流浪狗尽一份绵薄之力,所以这次拍摄不会收取任何费用。
听完赵楠的话,我和程月朗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含有巨大信息量。一向谨慎的程月朗一面欣喜,一面又有些担忧,在他看来,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
而我比较肤浅,我对赵楠的崇敬之意溢于言表,要不是程月朗开口打断,我说不定会一个箭步冲到赵楠跟前,紧紧握住他的双手,直呼一声:“好人啊!”
程月朗在我犯傻之前,再次向赵楠道谢,他说:“目前我们基地在资金方面也的确有些紧张……这样吧,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赵楠落拓一笑后,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就先离开了。目送赵楠大步流星地走远,我不得不暗自感慨:这样自信优秀的男生,就连离开的背影都那样超凡脱俗。
程月朗很快捕捉到我沉醉的神情,他轻“啧”一声后,冲我摇摇头:“徐千悦,注意表情管理,你口水快流下来了!”
我回过神来,欲盖弥彰地否认道:“你别胡说啊,我只是累了,眺望远方来放松一下。”
程月朗注视着我,嘴角扬起的那抹笑里分明带着几分鄙夷,而澄澈的双眼中,却有些落寞。
不久后,我和程月朗带着三条小狗,在橙红色的斜阳下,踏着长长的影子回了家。
这三条小狗今晚暂时安置在程月朗家里,我在程家见到那条巨型犬“老黑”时,不由得担心起这些瘦弱的小狗是否能够安然度过今晚。
毕竟外貌如此凶残的老黑天生不是什么善茬,就连我和程月朗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都源于老黑年少时犯下的罪行。
直到今天,我都无法忘记,程月朗第一次向我伸出援助之手,是在多么尴尬的场景之中。
那一年,我和程月朗都还小,我们是小镇上的邻居,却不曾和对方正面接触。
因为母亲常年在外工作,我每天和父亲生活在一起,父亲是个手艺人,他的日常生活就是把自己关在作坊里,无休止地制作他的竹编制品。
正因为父亲木讷冷漠,我的童年生活枯燥而乏味。与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住在离我家不远处的程月朗。
程月朗从小就在镇上小有名气,他成绩优异、乐于助人,被镇上许多人誉为“小天才”。
即便他的父母都因为工作原因不在他身边,被爷爷奶奶带大的他还是过得充满乐趣,这其中的原因,约莫是他养了一条威风凛凛的大型犬。
我早就听说程月朗的狗非常聪明,它能根据他的指示完成各种高难度动作。
于是,带着羡慕和好奇,某个周末的傍晚,我悄悄地躲在程月朗家庭院外,想看看“神犬老黑”是不是真的像传言中那么有灵性。
谁知我在门外躲了没多久,老黑就注意到了鬼鬼祟祟的我,然后狂吠着冲出家门,活活追了我三条街。
程月朗追上我和老黑时,我正狼狈地坐在路边,本该在脚上的拖鞋已经移动到了小腿上。
彼时,日暮西山,站在我跟前的小小少年满脸惊慌,他通透的眼眸中仿佛泛起一抹薄光,我惊艳于传闻中的小天才竟有一张如此好看的脸庞,他却将我上下打量之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三
有了赵楠帮忙宣传,询问流浪狗的人的确比之前多了不少,已经有人确定领养狗狗,还有许多好心人虽然无法领养,但也通过各种方式向流浪狗基地进行捐赠。
就这样,程月朗和基地小伙伴们的压力减轻了许多。
赵楠做事干脆利落,他尽自己所能帮助了流浪狗之后,便深藏功与名,离开了小镇,临别前,我们互留了联系方式,他走得匆忙,我和程月朗甚至没来得及请他吃饭。
我没有给赵楠发过消息,我以为人海茫茫,我们也许不会再见,没想到不久之后,我又遇见了他。
没过多久,到了我和程月朗开学的日子。开学前,程月朗将流浪狗救助站的工作暂时托付给了其他时间充沛的志愿者们,然后安心返校。
我和程月朗的大学离住的小镇不远,坐动车需要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学校坐落于大学城内,开学没几天,我在学校里见到了赵楠。
那一天,日丽风清,我正要找程月朗一起吃午饭,刚到女生宿舍楼下,竟见不远处的石凳上坐着个略为熟悉的身影,细看了一会儿,果然是赵楠。
彼时,赵楠静静坐着,他的目光流连在几个向他迎面走来的女孩身上,我注意到他嘴唇轻启,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只是和那几个女生擦肩错过,什么也没发生。
我没多想,下意识地大步走到赵楠身边,尽管他似乎正惆怅,我还是兴奋地脱口而出:“赵楠,你怎么会在这儿?”
赵楠见我,也有些惊喜,他站起身来,动作落落大方,开口时语气却似有心事:“我来看一个朋友。”
“那你见到人了吗?”我问。
他迟疑后,轻轻点头,我这才察觉他眼中的异样,又想起刚才那一幕,意识到了什么,佯装神经大条地对他说:“我请你吃饭吧,上次我和程月朗还没好好谢谢你呢!”
我和赵楠出现在程月朗跟前时,程月朗已经等了我将近半个小时,他一向性子温润,并不因为我的迟到而生气,得知我遇见了赵楠,还提前点好了菜等我们。
吃饭时,程月朗问及赵楠的来意,赵楠这时不再遮掩,向我们道明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其实,我是来找一个学姐的。”赵楠款款道。
这时,我才得知,像赵楠这样集万千光芒于一身的男孩子,面对自己喜欢的人,也会有卑微的一面。
据他所说,他喜欢这位学姐很多年了,却从来没有鼓起勇气和学姐正面交谈过,甚至如今他出现在学姐面前,学姐都认不出他是谁。
说到这里,赵楠颇自嘲地笑了笑:“你们是不是想不到,我居然这么胆怯。”
程月朗听完赵楠的话,若有所思,而我不知哪里冒出的一腔热血,当即向他毛遂自荐:“既然你不好意思向学姐迈出第一步,不如这样吧,我来帮你牵线搭桥。”
程月朗一听我想揽活,顿时无比怀疑地注视着我,很快,他一脸郑重地对赵楠说:“上次我答应过你,往后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一定倾力相助,看来现在答谢的机会到了,让我和千悦一起完成这项光荣使命吧!”
赵楠没有拒绝我和程月朗的主动请缨,正好他打算在这个城市多待一段时间,还有机会可以弥补年少时的遗憾。
饭后,我和程月朗甫一送走赵楠,程月朗就神神秘秘地打量我一遍,然后问:“你是不是想看看赵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然后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我对他的话嗤之以鼻,懒得反驳他的阴谋论,我只是问他:“你们男孩子面对喜欢的女生,都这么腼腆吗?”
伶牙俐齿的程月朗难得语塞,他稍一愣怔后,眸中色彩似乎加深了些许,他看着我的眼睛,低喃:“大概是吧。”
四
赵楠喜欢的学姐名叫陆嘉雯,是我们学校研二的学生。
其实陆嘉雯在学校名声不小,她性格爽朗大方,朋友也不少,有关她的事,只要略一打听便可知一二。
有人说陆嘉雯很久以前喜欢过一个学长,两个人在一起之后分开了,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谈过恋爱。不过我和程月朗一致认为传闻始终不可以全信,是以我们俩准备和当事人求证。
碰巧陆嘉雯最近参与了学校的一场话剧表演,于是我和程月朗趁此机会,申请做这场活动的后勤人员。
话剧表演当晚,我和程月朗在后台给工作人员打下手,陆嘉雯作为话剧表演者之一,也在这里化妆。
程月朗生来健谈,在陆嘉雯化好妆准备上台的时间里,他借着给陆嘉雯送水的由头,和陆嘉雯畅谈了一会儿。
待到陆嘉雯上台,程月朗已经为我带来许多重要信息。
“我假装学姐的仰慕者,和她交谈了一会儿,可以确定她还是单身,当下的目标是研究生顺利毕业,接着读博,所以她还没有脱单的打算。”
程月朗说到这里,又补充道:“看来大家说的是真的,嘉雯学姐心里一直有放不下的人。”
我对程月朗抛去一个赞许的眼神:“程月朗同学,任务完成得很出色,为了庆祝今晚的成就,待会儿你请我吃烤串吧!”
程月朗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鄙视我,他的表情似乎有些紧张:“你打算怎么跟赵楠说?要不我们直接告诉他,嘉雯学姐有喜欢的人了?”
我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正好学姐是单身,你难道不想让赵楠自己主动争取一下吗?”
“可是这样的话,你不是就没机会了吗?”程月朗下意识脱口道。
我这才明白程月朗这些天都在想些什么,原来他以为我对赵楠的欣赏来自喜欢,我正想跟他解释我对赵楠的感觉,整个礼堂居然瞬间一片漆黑,是电路起火引发停电。
事发突然,现场乱成了一锅粥。在众人的惊叫之中,程月朗第一时间握住我的手,将我拉到他的身边,紧挨着他。
短短几秒的黑暗之中,我听见他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别害怕,我就在你身边。”
下一秒,四下亮起一道道手电筒的光,这些光芒宛若黑夜中的萤火虫,点点光斑染亮我那颗蒙尘许久的心。
我从不知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滋味,但这个时刻,我很想喜欢一个人。
可是我害怕牵挂别人的滋味,这背后的缘由,或许只有程月朗知道。
与程月朗的初次接触,我刚经历了被老黑追赶的奇耻大辱,所以,尽管他多次想向我道歉,我都因为太丢人了而排斥和他见面。
就这样,我单方面认为我和程月朗是死对头。
那时,学校成立了一个学习互助小组,每周都会抽一个下午的时间,让年级里成绩好的学生一对一辅导一个成绩较差的学生。
大抵是冤家路窄,成绩差得离谱的我居然成了程月朗的辅导对象。然而我对他积怨已深,从来不肯认真听他讲题,还经常早退。
程月朗对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充耳不闻。
某天,我听父亲说在外工作的母亲那天会回家,于是下午提前从学校溜走,欣喜若狂地想要见一见久别的母亲。
可惜我一回到家,得到的是父母决定彻底分开的消息。
那时候,成年人的世界里有许多我无法理解的事,比如父亲埋头做着手工艺活,工艺品销路不广,家里收入紧张,甚至需要母亲出远门工作贴补家用,但父亲不肯放弃祖辈留下的手艺,所以我们一家一直生活拮据。
母亲不愿再过这样的生活,提出离开这个家。
小小年纪的我尚不懂人生艰难,只是不肯接受这个事实,扭头夺门而出,却看见程月朗正站在我家门外,他见了我,神色有些慌张,又解释道:“那个,我把解题过程全都写下来了,我是来给你送笔记的。”
那天,我鬼使神差地没有对程月朗发脾气或使坏,我接过笔记本,鼻尖泛酸时,对面的少年忽然对我露出一抹真挚的笑容:“我请你吃烤串吧。”
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和程月朗成了朋友,我爱上了吃烤串,而程月朗对我总是百般将就,就连高考后填写志愿,他也因为我而放弃了远行。
这么多年来,我以为自己除了父亲以外无所牵挂,这一天我才发现,我早已有了心心念念的少年。
五
由于礼堂突然停电,当晚的话剧表演不得不临时取消。
我和程月朗达成目的离开礼堂,程月朗在小吃街给我买了一把羊肉串,他非常委婉地安慰我:“你每次吃烤串都很开心,等你吃完就不会在意赵楠喜欢别人这件事啦!”
他话音刚落,我淡然地告诉了他我的真实想法:“程月朗,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我喜欢赵楠?”
闻言,程月朗一愣,他有些疑惑地看着我,我继续说:“优秀的男孩子确实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但这并不代表我喜欢他。”
言毕,我看见程月朗通透的双眼似乎亮了亮,他顿了顿,语气轻快了许多:“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我说:“陆嘉雯学姐是单身,也没有明确喜欢的人,我认为赵楠可以争取一下。”
带着这样的想法,我和程月朗把陆嘉雯学姐的情感现状如实转告了赵楠,并鼓励他勇敢表白。
赵楠依旧有些不自信,但还是同意了我和程月朗的提议。
就这样,我和程月朗为赵楠精心制造了一场和陆嘉雯学姐的浪漫邂逅。
在一个微风轻柔的夜晚,夜幕中繁星点点,赵楠在陆嘉雯选修课后回宿舍必经的广场上等待,我和程月朗则躲在不远处的石雕后,等着陆嘉雯出现,再点亮我精心制作的孔明灯。
我虽然埋怨父亲的冷淡,却和他学了不少手艺,我能做出许多精致的竹编制品,譬如今晚的孔明灯。
没多久,陆嘉雯果然路过这里,赵楠这次没有犹豫,大大方方地走到陆嘉雯跟前,手里抱着自己精心挑选的一束花,开始表白。
我和程月朗在此时点亮孔明灯,看着孔明灯缓缓升向空中,等待赵楠的好消息。
这夜的月亮很圆,像极了许多年前,我初次去程月朗家的那个夜晚。
那日,我无法接受父母分开的消息,待程月朗请我吃完烤串后,便跟着程月朗去了他家,请他教我功课,等他帮助我顺利完成了当天的作业,夜幕已经降临。
我因有心事,依然不愿回家,于是和他一起做了个花灯,放进小溪里,看着它随着溪流远去。
皎皎月光下,溪流声如动听乐曲,程月朗忽然开腔:“千悦,以后你不开心的时候都可以来找我,我会一直陪着你。只不过,人生短暂,我更希望你每天都能快乐,这是我刚刚对花灯许的愿望。”
那时青涩懵懂的我们,喜欢对别人写下“天天开心”的祝福语,却不知每一天都开开心心,是件多困难的事。
我望着一脸虔诚的程月朗,沉重的心情缓缓轻松,我佯装不领情地嗔怪他:“真笨,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程月朗吐了吐舌头,别人眼里的天才少年竟总是甘愿被我骂成“笨蛋”。
就是从那一天起,程月朗果然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在他的帮助下成绩突飞猛进,我们一同度过人生中最难熬的时刻,终于长大成人。
高考结束后,程月朗打算填报一所远方的大学,他的爷爷、奶奶在一年前相继过世,而他的父母依旧为了工作奔走各地,故而在这个从小长大的地方,他除了老黑以外,似乎没有其他的牵挂了。
他想把老黑托付给值得信赖的朋友,然后彻底离开这里,寻找新生。
但我没有程月朗这样的洒脱,我虽然从不表露,可我放不下孤单而寡言少语的父亲,因此我填报了离家里近些的大学,这样每个月我都能回家看一看。
我没想到程月朗会因为我的决定而改变自己的计划,在大一开学那一天,他带着行李和我出现在同一车站。
在我惊讶的目光里,他拉过我的行李箱,对我展露一个光风霁月的笑:“我说过会在你不开心的时候陪着你,不可以食言的。”
我忽然莫名局促,忍着眼中的热气,第一次对他说:“谢啦。”
谢谢你在我茫然失措时仍然留在我身边,这样我便不必担心没有你的未来,我该如何熬过孤独岁月。
我知道这个想法有些自私,可还是谢谢你,愿意在我的世界里多留一会儿。
六
赵楠的告白以失败告终,这有些出乎我和程月朗的意料,却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赵楠仿佛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并没有太过失落。
当晚,我和程月朗为了安慰失恋的赵楠,陪他在操场上走了很久,赵楠也第一次对我们说起他和陆嘉雯的过往。
很多年前,念高中的赵楠加入了学校的摄影社团,当时加入社团的人大都多才多艺,于是在自我介绍环节,每个人都会带来一小段特长表演。
轮到赵楠自我介绍时,他有些紧张,因为那时的他普普通通,不够自信,也没什么爱好,他之所以加入社团,正是为了锻炼和丰富自己。
于是,他当着社团小伙伴们的面支支吾吾了半天,不知如何收场,是在场的一个学姐站出来,跟他合唱了一首歌。
“学弟,一看你就很会唱歌,能不能赏脸和我一起唱一段刘若英的《后来》?”女孩清澈的声音,赵楠此后再也没有忘记。
这个学姐就是陆嘉雯。
只可惜,陆嘉雯为赵楠解围,只是出于她一贯的热情和善良,并没有多余的想法,是以两人之后没有碰撞出火花,一年后,陆嘉雯就毕业了。
即便如此,赵楠还是一直坚持摄影,努力变得优秀,他想和陆嘉雯考同一所大学,却因为分数原因没有实现这个愿望,而他从一开始就仰望着自己喜欢的姑娘,才会总是无法迈出靠近她的第一步。
只是他始终无法忘记那年仓皇之中对他笑眼弯弯的女孩,所以纵然多年没有联系,他也在得知陆嘉雯在读研之后,想要勇敢一次。
“虽然被拒绝了,但是我终于感觉轻松了,也没有遗憾啦。”赵楠落寞的笑容消散在阑珊夜色里,在微凉的夜风中,我们三人都各有心事。
赵楠并不知晓,就在孔明灯升向空中时,我也做了抉择。
彼时,程月朗仰头望着天幕,语气是无比认真的,他对我说:“千悦,毕业之后,我们一起远行吧?”
我大概能猜到这是程月朗的某种示意,但我没有正式回答他,我故作玩笑,答得漫不经心:“你说我是不是遗传了我爸的喜好,都不喜欢出远门呢?”
话落,一阵凉风吹过我的耳郭,随之一声轻叹响起,我垂眸,程月朗轻轻替我将耳畔的碎发别到耳后,终是没再说什么。
七
几天后,赵楠离开了这座城市,走之前,他为我和程月朗拍了一组写真,当作纪念。
赵楠是个优秀的摄影师,擅于制造轻松的氛围,这使得我和程月朗在拍摄中都很自然,照片就在我们的插科打诨之中完成。
我和程月朗都没再提起赵楠表白那晚的对话,一切似乎没有发生过。
这之后,赵楠与我们告别,他再次往返于各个城市,为不同的人拍照,过着精彩的生活。我如计划中那样,每个月回家一次,程月朗总是陪着我,我回家看看父亲,他回家看看老黑。
最近几年,父亲的竹编制品颇受关注,当地的电视台上门采访过父亲,我们的生活慢慢好了起来。
父亲依旧只是埋头干活,和我没有太多交流,但我知道,不善言辞的他把所有最好的都留给了我。
偶尔,父亲会鼓励我趁着年轻,多去外面看看,我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是不希望我因为他而束缚了自己,可是我不想再让他经历一次无奈的别离。
于是我仍然留在父亲身边,程月朗也依旧陪在我身旁,像以前一样陪我吃烤串、看星星。
这样平淡的日子终结于老黑离开的那天,在我们大三这一年,老黑已经活了十三年,曾经威风凛凛的它已经很老了。
某一天,被程月朗的亲戚照看着的老黑忽然离家出走,我和程月朗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它。
在程月朗格外消沉的那段时间里,我正在因为实习工作忙得焦头烂额,故而我能陪在程月朗身边的时间不多,只能在空闲时间里,给他打个电话。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程月朗的语气重新活跃起来,又忽然有一天,他告诉我,他也要离开了。
大四那年,程月朗加入了某动物保护协会,毕业之后,他将跟随协会辗转各地救助动物。
程月朗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们正在学校门口的大排档吃烤串。
待到夜深,程月朗送我回宿舍的路上,他忽然低声叹息,对我说:“对不起千悦,以后我不能在你不开心的时候陪着你了。”
我看了看昏暗的街灯,眼睛被晃得有些模糊,却还是假装满不在乎:“没关系,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啦。你一直想走遍世界,现在终于如愿以偿,多好啊!”
说到这里,程月朗顿住脚步,我敛去眼中怅然,与他对视,他冲我笑了笑,神情中似乎有些释然的意味。
我回以他一个微笑,并没有告诉他,这是他最后一次在我不开心的时候陪在我身边。
其实我不是不想陪他远航,只是除了难以割舍父亲之外,我不知何时明白了程月朗远行的意义。
童年时,我曾以为他是快乐的,却不知他与我一样,缺失一部分情感,后来他所爱、所念的人和事大多从小镇消失,这个地方留给他最深刻的记忆,竟是失去与别离。
除此之外,我也渐渐清楚,我们也许并不是对方永远的救赎。
我知道我们陪伴彼此走过了最艰难的时光,可我们也终须忘掉这段岁月,不回头地走向远方,才能真正摆脱过去。
所以程月朗,你不要怪我。
不要怪我终于到了能够看清自己心意的年纪,终于明白那些平淡年岁里,是你带给我青春的绚烂和悸动,却也后知后觉,我们并不是适合彼此的那个人。
你不要怪我懦弱,自始至终不敢将自己的心思说与你听,我只是害怕等你我执手前行后,发现我们都难以忘记过往的酸楚,无法真正快乐。
你要原谅我想要将最美好的时光永远封存,原谅我无法告诉你,你是我在孤独年月里,唯一的烟火。
八
大学毕业后,程月朗如愿和动物保护协会辗转各地,他的社交软件上时常更新自己的动态,照片里的他笑容璀璨,生活总是充满色彩。
而我留在家乡,中规中矩地参加工作,有不少时间可以陪伴父亲。
闲暇时,我会看一看赵楠为我和程月朗拍的照片,我最喜欢在樱花树下,程月朗揉乱我头发的那一张。
画面中的我恼火地皱起眉,身后的少年眼角弯弯,笑容温柔宠溺。
这样的时光再也不复返啦,但还是谢谢你曾陪我,走过漫长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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