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骆植思再回到漉市,是在一个明朗的暮夏。
彼时的她初出茅庐,却已斩获素有“园艺界高地”之称的切尔西花展金奖,此次回到阔别数年的故土,也是应大学好友的邀请,骆植思将担任团队顾问,为明年的国际园艺展早做准备。
一切进展有序,好友了解骆植思,眼见她忙得脚不沾地,待人接物依旧平和利落,忍不住惊讶,调侃了几句。
骆植思一笑置之,继续埋首设计图纸。
傍晚很快降下雨来。窗外的霓虹晕作一团,远处高楼也因雨雾而更加邈远,山风中隐约有土壤微腥的气味。
说起来,平平无奇的雨天,只有两次让骆植思记忆深刻。
一场是引起山洪的特大暴雨,而另一场则是在同样的暮夏,夜雨中山林喧闹,骆植思瑟缩在一棵榕树下,南方的空气分明是湿热的,她只觉寒意刺骨。
而雨幕外的人嘴唇翕动,形容狼狈,眼睛却蕴着光,那是她唯一能感知到的温暖。
当时的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骆植思已无法记起。
能确定的是,她此后再也没看到过这样的光。
2
“你谁啊?!”
十四岁的骆植思涕泪横流,见门外谈事的大人根本没留意她,怒气正愁得不到发泄,转身就看到了花圃边的少年。
那人正在莳弄院子里的花草,闻言手上动作没停,倒是抬起头,“叮”一声清响,枯萎的木槿瞬间连花带茎,跌在泥土里。
骆植思还想再问,可见那指尖扣着泛光的剪刃,而它的主人面无表情,她还是默默咽下了那口气。
“吱呀——”
身后院门被推开,骆植思当即像是抽了阀的水闸,肩上琴包被她一股脑抡到地上。
一声闷响,那人的脸上终于掀起波澜,可没等他说什么,小姑娘就拽住他的衣角,借力躲在他身后。
“骆植思!”
植思只敢探出脑袋顶,宣誓般呐喊:“我不学!”
她舅舅气急:“你!”见她又缩回去,无奈向身旁的池老连连致歉,“这孩子平时是急躁了点儿,可是本性不坏,也很有天赋。”说着好像自己也没了底气,只呵呵着赔笑脸。
池老和蔼一笑,发话:“江东,你先领这孩子去房间吧。”
身前的人应下,拾起被丢在尘土里的琴包,带着骆植思进了里屋。
知道毫无转圜的余地,舅舅也已经溜走,骆植思省下力气,看看空中的卷积云,看看檐上乌鸦,最后将目光集中在始终同自己保持距离的后背上。
刚上高中的人身姿秀拔,连带着衣衫也挺括起来。她踮起脚,只能勉强够着他的后领。
“你叫‘胶东’?”
得不到回应,骆植思撇撇嘴:“奇怪的名字。”皮鞋尖踢上路旁堆叠的鹅卵石,见有碎石子落入跟前的影子里,便解气似的笑起来。
似乎不解于她的张牙舞爪,影子的主人转过身,眼神满是疑惑。
“看什么看!”骆植思心虚地瞪回去,先一步跨进了里屋。
此后数日,骆植思再没和池家少年有交流。
她不是热络性子,除了一日三餐之外,出于无聊和好奇,骆植思会伏在窗前,院里草木葱茏,而花圃里的池江东好比公园里甩鞭的大爷,作息规律得出奇,每天莳草、练琴、预习课程,如同一场场重复上演的默剧。
骆植思则百无聊赖,时而窝在竹椅里,时而逗弄院子里的花猫,数着太阳经过几个山头,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自动滚向终点。
可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
骆植思在暴雨的山林里被找到时,正缩在一棵树下,额头滚烫。起初池江东以为她贪玩才在后山迷路,直到看见那只总是偷溜入后山的狸花猫。
山雨有倾盆之势,在她怀里安然蜷缩的猫却没沾到一点水。
回去池家阿姨替她换好衣服,拿药的空隙,被子里的骆植思眉头紧锁,无意识地嗫嚅。
池江东仔细分辨,是一声低低的、伴着哭音的“姆妈”。
他低头看向女孩异常酡红的双颊,微微皱眉。
这一天,漉市下了很大的雨,对于骆植思来说,这一天她终于知晓,池江东名字的后两字,正是“无颜面对江东父老”的江东。
3
骆植思退烧后,无精打采了好几天。
她显然对中阮兴致缺缺,每每练琴,她都装病,连墙根的一队蚂蚁都能轻易分去她的注意,不过好在池老知道她兴趣不在此,没有责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也过去了。
池江东则截然不同。
每当准时响起的乐音随暖风而来,一转头,骆植思就能看到院子里练琴的身影。在她手里乏味的中阮,立刻换了模样,活泼、哀切,都叫人移不开注意力。
直到细碎的光点落在弹奏者的眉宇,她才发现,池江东的瞳仁在日光下是剔透的棕,如同流淌着数万年光阴的琥珀。
那天她扔掉琴包,分明听到了木头断裂的声音,可池江东再还给她,琴身有一条修补过的细痕,音质却没有太大改变。
他还完琴,站在门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乐器都是有灵性的,别把自己的情绪发泄到它身上。”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你凭什么指责我?”
骆植思眉毛倒竖,以为他在含沙射影地责备她,说完这话就“砰”一声关上了门。
山里已经入夏,蚊虫肆虐,白日里练琴,她的手臂被咬得惨不忍睹。回去后桌上放置着一些药香囊,混合着好几种药草的气味,正是之前她看见池江东在药圃摘的那些。
她想起小时候在爷爷家,夏日炎炎,爷爷在药圃摘下好几种草药,制成香包,不仅能驱蚊,更消暑静气。
可这是怎样也回不去的时光。
她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娇纵又固执,舅舅送她来这里“陶冶情操”,也是想借着向长辈学民乐压一压她的脾气。
骆植思紧紧扶住怀里的中阮,心底被一种难以言状的情绪填满。她有过千百次的念头,头一次产生了动摇。
第二日,无数次见识其走神本领的池江东,终于宣告放弃,把骆植思垂涎的那碟炒榛子推到她面前,自己则坐在门外的石阶上。
院子里忽然下起急雨。
“你为什么那么喜欢中阮?”骆植思嘴里塞得鼓鼓地,句不成句。
没得到回应,骆植思正想再问,他突然开口:“那你为什么要学?”
“不知道。”
这似乎是个难题,池江东的背后沉寂了很久,又响起一句“不知道”随后又是一句低落的补充:“反正又不重要。”
对于生活在舅舅家的骆植思来说,她的理由从来都不会成为必然参考。
因为,如果她的意见重要,就不会寄人篱下,不会这样长大,更不会对谁来说,她都像一个多余的外人。
或许,有些念想,就该永远如别人所愿那样,永远不见天日。
池江东想起那声呓语。
就像是回应她的心声,喧闹的雨中,池江东的话像是有安定的力量:“不是的。没有毫无意义的黑暗。”
他抬眼看向院里那株风摧雨折的金橘树,“哪怕是一株普通的树,也离不开地底的无数根须在黑暗里汲取养分,这样破土而出的,才会是生生不息的希望。”
听见身后没有丝毫响动,池江东转过头。
骆植思立刻掩住发红的眼眶,可他只是站起身,看向碟里所剩无几的榛子,焦急询问:“你对坚果过敏?”
骆植思想了想,正要回答,却喉咙发紧。
之后发生了什么,骆植思全无印象,在病房中她才知自己竟对坚果过敏,舅妈来接她出院,嘱咐起医生说的话,植思连连点头,又留意到床头那盆金橘幼株,浴在日光里,绿叶舒展,长势喜人。
“像是……那个池家的孩子送的。”
舅妈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一边将日用品塞进行李包。
骆植思伸出手,叶尖在她的触碰下颤动,似轻轻扫过心弦,使她被一团暖意所包裹。
那是光的热度。
4
大抵年少不知愁,迈入高中的骆植思抛下记忆中的不快,取而代之的是繁忙的学业和数不尽的试题。
课余时间,骆植思设立了植物社。社员池江东最近被选去参演校庆晚会,周一课后不得不在琴房排练,骆植思便把例会地点改为琴房。
“池江东,作为社长,我承受了太多。”
按她的话来说,植物社是其呕心沥血下的产物,几次面临取缔,都被她挽救于水火。
池江东无言,学生会为达学校素质教育下的指标才保留了植物社,被取消的几个,如以练习开锁为日常的防盗社,不是过于奇特就是人数比植物社还少……
“哦对了,池江东,等会儿……”
乐音突然响起,排练开始,池江东并没能听完骆植思的后半句话。
她退回角落,靠坐在墙边,和植物社的另一位社员小声聊天。
暑假后再见,他才知道骆植思跳过级,和自己同届不同班。或许因为对人际关系不太敏感,骆植思并没有很多朋友,和他也时常难聊到一处,但和季霖待在一起就像打开了话匣子,能从天南聊到海北。
而他只知道,和骆植思一个竞赛班的季霖,是植物社由于人数不够,第一次面临取缔时被她拉来的。
余光中,角落的骆植思滔滔不绝,眼里闪烁着光。季霖则认真聆听,不时附和。
一趟通排下来,连池江东自己都没发觉,手里弹的曲子错了好几个音。
“季霖太不够意思了,关键时刻竟然爽约。”
本是一句埋怨,但隔着铜锅上方氤氲的一团,少女白皙的面庞并没有多少愠色,尾音甚至是微扬的。
池江东沉默不语,用长匙轻轻搅动铜锅里沉浮的枫叶,示意骆植思把准备好的溶液倒入长屉式样的容器里。
排练那天骆植思没说的半句话就是要为社里举办的活动制作礼品。
学校准备联合市植物馆开展活动,骆植思是主负责人,她临时起意,想把校园内的枫叶做成叶脉书签当作纪念品。
可季霖周日有竞赛培训,便只剩她和池江东加入这项简单而光荣的劳动。
但这似乎对某人来说并不简单。
“啊——”,又一声惊呼,骆植思迅速抬起手里的棉签棒,表情一言难尽。她身前容器里的叶片明显缺少温柔的对待,已然“经脉尽断”。
这是骆植思毁掉的第六片叶子。
“看来我真的不适合园艺。”
池江东知道她思维跳跃,之前放学回家,看见私人举办的小型园艺展比赛,她跃跃欲试,却又犹豫到现在。
他明智地没接话茬,而是一瞥为数不多的存余,无奈叹气:“算了,你还是在旁边看着吧。”
“对不起啊。”骆植思难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但人有所长,也有所短嘛。”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最大的缺点,就是没耐性。当然,是对毫无兴趣的事物而言。
她下意识扫了眼对桌的人。
池江东正全神贯注,连自己眼下沾到了碎叶也没有发觉。扣住棉签的手指修长,一点点拭去叶肉,耐心细致,一如在花圃里修剪枝丫的样子。可哪怕是万分专注的状态,他仍然坐姿端正,像一峰青山。
而他眉宇下的眼眸,不知何时,迎着光,漾起了微澜。
突然四目相对,骆植思双颊迅速升温。她随之猛地站起身,在池江东茫然的注视下,强作镇定地拿起了他背后桌上的一叠留学宣传册。
她迅速冷静下来,终于想起正事:“你会参加艺考吧?”以他的成绩和特长,通过艺考一定能考上相关专业最好的X大。
在得到淡淡一声“嗯”的回应后,骆植思若有所思,临走前还是把留学资料留在了教室后面的杂物箱里。
最后收尾的池江东带走了书签的半成品,完成最后步骤,却一直没等到骆植思来取。
校庆彩排已经进行到最后阶段,加上备考,他的课余时间被占尽。过了几天,他才知道,那场活动,被校方一句“课外活动不宜过多”而取消。
那段时间,季霖为准备X大的夏令营,很少参加例会,植物社也终被取缔,骆植思和季霖同时也忙着准备代表校方参加的英语演讲比赛。
再见面,已是一个月后的校庆晚会。
5
演讲比赛和校庆恰巧在同一天,登机前,还在A市参加比赛的骆植思才想起让池江东替她留座。
一百周年校庆尤为隆重,晚会基本座无虚席,掌声不断,并没有什么突发状况。
一切都很顺利,顺利到,直到晚会完全结束,池江东才注意到前排始终空落的预留座。
收拾完之后,他走出演播厅,长街灯火通明,不远处有并肩而行的三两人影,谈笑风生。
池江东指尖往下一滑,手机页面刷新后几张合照映入眼帘。英语演讲比赛的校方代表获得金奖。庆功宴上的大家笑容真挚,意气风发,本就该是青春最好的样子。
他静默不语,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快到天桥时却被突然叫住。
“池江东!”
匆匆赶来的骆植思躬身扶着膝盖,一张脸皱在一团,像被抽走了全身所有的力气。
她顺匀了气,本想说自己从庆功宴上偷溜出来,正赶上他的节目,骆植思就在后排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演出结束,她在后台找不到人才追了出来。
可正要开口,“吱——”,一朵烟花迅速升空,绽开在夜幕。
骆植思愣了几秒,回过神,见站在风口的人只是轻轻地笑,她心底松了口气,走上前。
“还没祝贺你们获得了金奖。”
一提起今天的经历,骆植思仿若劫后余生,说:“你不知道,演讲中出现了一点意外,我们本以为与金奖无缘了。”
她讲述着一路上的趣事,妙语连珠。
池江东发觉,不只对特定的人,在自己的兴趣领域,平时寡言的骆植思就像触发了某种机制,变得极为认真,眼里也有了光彩。
而其实,这样的存在,本身就是光源。
“你未来想做些什么呢?”池江东不由自主地问出了这句话。
“不知道,不过——”
骆植思双颊微红,在心底反复确认后,最终试探似的说道:“我应该,会先考上X大吧。”
想起正在准备X大夏令营的季霖,池江东明白了什么,心像是被攥起又放下。
“那你呢?”
池江东垂头不语。
骆植思没察觉到丝毫异样,笑着打趣:“说不定以后我再想听你弹奏就难了。”
“不会的。”
几乎脱口而出,语气却认真,骆植思一时不知道这话是自嘲还是什么。
夜幕低垂,星空璀璨,而那时的她也没有畏首畏尾,不怕现实潜在的阻拦,就好像随时都能够拥有自己所希冀的将来。
只可惜,无论在何时,事事如意都只是一个美好的祈愿而已。
6
临近期末,时间越来越紧凑,骆植思不敢松懈,直到平安夜,她才和池江东约好一起去新开的宠物咖啡馆。
考虑很久,植思还是决定将池江东之前给她的金橘树分出一支,作为圣诞礼物送出。傍晚漉城降下了雪,纷纷扬扬,如同一道屏障。
骆植思束紧脖子上的围巾,护住怀里的花盆,脚步轻快,到达约定地点,第一件事就是用充电宝给手机充上电。
站在槲寄生下的骆植思盯着手机开机,心跳的声音充满了整个胸腔。橱窗里的烛焰隔着玻璃,也是温暖的。
屏幕点亮,看到提示栏的未接来电显示,骆植思立刻点击回拨。
“嘟——嘟——”一阵忙音,再拨过去还是一样。
或许他正在来的路上。这样想,骆植思将手机揣进兜里,雪势越来越大,她向商店内侧退了几步。
那天骆植思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只知道往来行人一批批走过,最后指节也冻得微红,才等来一条临时有事,表达歉意的简讯。
她终于离开,两只脚却像是灌了铅似的,陷在雪地里拔也拔不动。
渐渐地,在学校的时间骆植思都淹没在一堆白色的试卷海洋里。
难得放风,季霖从操场围栏旁绕过去,递给心不在焉的骆植思一瓶牛奶,笑着打趣:“被难题打击的走火入魔了?”
骆植思只“哼”了一声,挑了挑眉,示意自己还没聋,咬着吸管补充了一大口能量。
跑完几圈,骆植思抬手看表,突然眼前一阵发虚,踉跄的她被季霖一把扶住,但很快就晕头转向。
在市医院,骆植思欲哭无泪。她喝的时候没留意,那瓶牛奶的成分里有坚果。
“真对不起。”病床边的季霖一脸歉意,真诚地提出毕业前骆植思的饮食都由他包下了。
植思实在不想开口说话,只好扯出一个虚弱的笑。
晚间,护士打开地方台,她没想到,竟是以这样奇特的方式,在平安夜之后再见到池江东。
画面中,民乐代表团沉心演奏,演奏者众多,她一眼扫去,还是注意到了那个身影。
正如她所见,他们对自己的热爱总是充满着敬意。不像她,浮皮潦草,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久前的一段回忆窜进脑海。
有次放学,她按约定去民乐团找池江东,骆植思在后台门口张望了半天,招来许多询问的目光。
正犹豫要不要先离开,一个陌生女孩从背后叫住她,语气柔和:“骆植思?”
看见回头后的骆植思一脸错愕,女生不好意思地笑,解释起来:“经常看见你和池江东走在一起,我是他的同班同学。我叫阮渝。”
阮渝恰巧也是民乐团的成员,知道她来找池江东,便领她到琴房等人。
或许话题有限,以至于骆植思回想起来,闲聊的内容几乎都有关池江东。
她们聊了一路,提到民乐团忙着国外的交流项目,十二月几乎每一天,甚至平安夜都在闭关排练,不经常在学校其他区域出现,还提到了他们的一些生活趣事,比如上个月他们一起去过的琥珀展和骑行活动。池江东似乎很喜欢户外运动。
骆植思静默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别人口中的池江东。
在她面前,池江东从来没有张扬的情绪,甚至除了民乐,她很少见他有别的兴趣。但又或许他只是不想在她面前展现而已。
躺在病床上的骆植思关了电视,她不知道是怎么和池江东渐行渐远的,或者,他们从未靠近过。
毕竟,她只是被塞进他家里学琴的外人。自从那个夏日,她把肩上的中阮狠狠扔到地上,轻慢他的热爱,而后每一次他的耐心倾听,也许都仅仅出于礼貌而已。
而她,又有什么理由在平安夜打扰他练琴?
骆植思仿佛再次置身数日前的平安夜,漉市少见地下了雪。
气温骤降,喜湿热的金橘幼株显然挨不过这样陡变的环境,永远地失去了生机。
7
骆植思再一次乘机离开漉市的前几天,去了趟舅舅家。舅舅准备举家搬至A市,让植思去找找看有没有要拿走的东西。
骆植思在一堆书卷里找了一下午,也只翻出来几张毕业照和奖状。
奖状很薄,上面写的也不过是鼓励性质的话语,却是她人生中第一项有关园艺的奖励。奖品也被她一直带在身边,是一枚小小的琥珀,如同阳光包裹着内里的叶片。
说来也奇怪,她总是浮躁,对待不感兴趣的事物毫无耐心,却十分专注于自己喜欢的东西,高中一直犹豫参加的园艺比赛,她最终还是报名了。成绩不出所料得差,但主办方还是寄来了奖品。
直到现在,她也算一条路走到黑了。
当年骆植思并没有考X大,而是申请了一所她一直很喜欢的大学,远赴重洋。
高中时光已经褪色,直到她因为帮助大学好友参赛,回到漉市,又参加了高中朋友季霖的婚礼,这才想起,曾经口中的“以后”,真的到来了。
当初的话一一应验,池江东考上X大后,受名师指点,果然大放异彩,活跃于各演奏厅,对于她来说,果真是一曲难求。
窗外忽然下起急雨,院中的树承受着风雨的摧折,她莫名想起数年前同样的雨天,池江东坐在檐下,问她为什么学中阮。骆植思坐在背后,看起来是在偷吃桌上的榛果,其实,她是在看坐在檐下的他。
高二她出院那天,回到舅舅家,大家围坐在茶几前,看见她,沙发上的中年夫妻神情复杂,起身局促地拥上来。
骆植思的父母从国外回来,是想带走她。
当年骆植思的父母因工作被调往国外,植思身体不好,就把年幼的她留给国内的爷爷照料,后来爷爷患病,她又住在舅舅家。一次次的搬家,让她觉得自己被遗弃在黑暗里。
她甚至想过如果让舅舅一家讨厌自己,或许父母就会来接走她。
年幼的她外表像是竖着一根根刺,别人习以为常的场景,她却只有梦里能见到,而一句再普通不过的称谓,也只能在梦呓时唤出。
骆植思曾无数次想过再见到父母的场景,但很奇怪,她看着眼前苍老的中年人,再回想自己那段无光的日子,最后出现在脑海里的,却是那段夏日雨天里的对话。
密集的雨点溅在树叶上,噼啪作响,像是爆开的火光。
“没有毫无意义的黑暗。”他说。
“哪怕是一株普通的树,也离不开地底的无数根须在黑暗里汲取养分,这样破土而出的,才是生生不息的希望。”
她曾经一度以为自己就该陷在泥潭里,永远不能见到阳光。可他却说,没有毫无意义的黑暗。他让她看到了人生的光亮。
不是他的存在,而是池江东让她明白,自己也可以成为光源。像崖柏一样,以痛给养,终有一日,破土而出的也会是希望。
8
池江东去看过两次园艺展。第一次是在高中,一个小型园艺展,准确来说,他把自己挑选的圣诞礼物,拜托主办方,把它作为奖品补送给只获得了安慰奖的骆植思。
他在琥珀展上一眼看到了那枚琥珀,金色的外衣如阳光包裹着里面舒展的叶片。
池江东本来打算在平安夜送出这份礼物,当天他提前练好琴,接到一通电话,爷爷旧疾复发,情况危急。他一边往回赶一边拨电话取消见面,可是对方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池江东只好编辑了一条短讯,想回学校再和骆植思当面解释。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之后再也没有在学校里见到骆植思。
再想联络,一切就像难以续接的弦。
后来他才知道骆植思自己申请了国外的大学。
很久之后,在他在第二次看的园艺展上,才知道,她的选择并没有错。又或是无关选择,她本身就该是这样的存在。
他不知道骆植思是怎样一步步走近他的内心的,或许是骆植思来学中阮时,为了追回溜入后山的猫,宁可被雨淋湿,也要护着怀里比她更弱小的生物。
又或是骆植思在自己喜欢的领域里,有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恒心。她总觉得自己浮躁,总觉得自己不够好。
他知道她内心伤痕累累,于是耐心倾听,希望有朝一日能帮助她走出困境,看到自己的光亮。
而他终究不能抓住一束光。
9
登机前一天,骆植思意识到自己房间里的金橘树不见了。
舅舅想起什么,告诉她,之前他们全家出远门的时候,把金橘树拜托给了池家照料,他已经联系过今天去取回来。
站在门外的骆植思心底一激灵,还是伸手接过舅舅递来的车钥匙,驱车前往市郊。
已近初秋,天色明净,偶有鸟雀啁啾。
松山的景致秀丽,等她抵达,整座山都笼在了雾中。
院墙探出两三绿意,一阵暖风,送来扣人心弦的琴音。
一切都好像没变,院门前,狸花猫懒懒地卧在一旁,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有些警惕地翻过身,从门缝中钻了进去。
琴音戛然而止,骆植思终于走上前,推开了院门。
彼时光景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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