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散步,我发现小区的石榴开花了,可惜这是一种仅供观赏的品种,果实我尝过,酸涩难以入口,我不禁想起童年的那棵石榴树。我有记忆起,那棵大石榴树就站在姥爷房子窗前了,树根粗壮有力稳抓大地,枝叶奋力生长直冲屋顶,每年开花的时候,火红色照耀着整个小院,淘气的我站在树下使劲摇晃树干,那一瞬落英缤纷,如同仙境。眼见就到了中秋,姥爷拿起他最趁手的老伙计——裁衣服的大剪刀,站在板凳上剪石榴,脸盆瞬间堆成一座小山,爆裂的石榴像一个憨厚的人咧嘴大笑,我也跟着笑起来。
姥爷离开我已经整整14年了,幸运的是记忆永存,一些场景总在某个时间不期地跳到回忆的幕布上,帷幕缓缓拉开。
一
我关于职业的最早启蒙,是与姥爷联系在一起的。他少时苦练缝纫,学会程,可谓全能,对手艺深以为傲,这也使他有资本在退休后发展了自己的副业。在服装尚未批量化生产的年代,这是一份和喜庆相连的工作,像新娘出嫁,过年走亲戚之类,难免要穿上体面的新衣,而工厂里批量生产的成衣未免粗糙,讲究的顾客就会选择量体定制,像旗袍啦、中式盘扣的金丝夹袄啦,都是常见的款式。跟客人商定好款式布料,姥爷就戴上老花镜,用量尺一丝不苟地测量,然后把数据细致地记在本子上。他工作的客厅,摆着一张近两米的长桌,上面放着剪刀和划粉片,平整的白色底布因为熨斗的热气常发出烤焦的气味。小时候,一听到剪刀发出清脆的“咔呲咔呲”声,我便循声而来,翻找地上尚未清理的碎布头,选一些或素净或明艳的好看花色,学着他的样子穿针引线,煞有介事地坐下,给心爱的芭比娃娃缝制小衣服。我的印象中,姥爷总是身着当年最时兴的布料做的白色套装,身形洒脱俊逸,整洁清爽,这样的形象对于他所从事的工作而言就是活招牌。而且不管遇到要求多么苛刻的客人,他总能不急不躁,耐心地一遍遍沟通、修改,直到客人满意为止,于是回头客络绎不绝。
姥爷不光衣着讲究,在饮食上也颇有心得,他有一手好厨艺,胡辣汤比外面馆子里做的还地道。汤粉中加入碎木耳、海带丝、粉条、芝麻、花生、豆腐皮、菜叶等食材,熬成浓浓的一锅,快出锅再放上少许盐和胡椒粉入味,香喷喷、热腾腾,喝上一碗,幸福和满足的浪潮马上席卷全身。胡辣汤里面最精华的部分是面筋,也是最考验技术的,这种带气孔的面团,过于绵软或者过硬都会失去其劲道的口感,制作过程中力道的把握至为重要。这道饭不仅费力更费时,天不亮就要站在厨房里和面、醒面、揉面,还要把握好时段放入不同食材,可是每次只要我嚷着要吃,姥爷便会一遍嗔怪我嘴馋,一边着手开始准备。循着姥爷给的“选果秘诀”,现在我成了水果店老板最喜欢的顾客,喜欢挑瘢痕果来买,他哪里知道,外观越丑内里越甜呢。有一次,桌上放着一盘生花生仁,姥爷见我专挑颗粒饱满的吃,颇为得意地传授经验:傻丫头,越是个头儿瘪的才甜呢!我一试,嘿,还真的是这样!
回忆起往事种种,姥爷专业负责的职业态度,伏案劳作的专注身影,都对我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仿佛在无声地告诉我,掌握一门扎实过硬的本领才是人的立身之本,人才能活得体面尊严。无论年轻还是老去,人都可以活得从容优雅,这点我学得还不够好,但也意识到,人生除了吃苦还要活得有滋味,学会享受生活的乐趣,这也是一项顶重要的事。
二
在北方,等到大地上一切绿色都消失,漫长的冬天就来了,很快,伴随着几场鹅毛大雪,田间万物就让厚厚的雪被裹得严严实实,安心地等待新年的到来。风俗“烤大笼火”是专属于北方小镇的新年仪式,正月十五,天蒙蒙亮,每家每户门前就堆起了木柴,不一会儿,火苗就吐着数米长的舌头,唱着噼里啪啦的歌,兴奋地冲向天空,火光冲散了冬日的冷清和肃杀,暖意流动中,邻人们开始走街串巷,走到谁家的柴堆前,就向户主人说起过年的吉祥话儿,祝愿来年日子红红火火,当别家的火堆逐渐冷却,我家的大笼火却越烧越旺,姥爷像变魔法似的,总有添不完的柴火,火光映照着笑意盈盈的火红面孔,邻人们总是在我家门口驻足多时,一边伸手取暖,一边啧啧赞叹。
烤火是欢快热闹的,然而木柴的获取却不易,新鲜的树枝往往不易点燃,需要专门找寻早先被晒干的树枝。在平原地区以小麦种植为主,树木并不繁茂,能找到的都是被农人砍伐后遗弃的零星树枝,它们往往散落在田间的角落里,遇上大雪天,田野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这时候就特别考验眼力和耐力,需要在雪堆里四处翻找,有时候走上大半天,才能找到几根像样的。
我家往北走一公里就是大片的农田,每年到了年关,姥爷就推上家里的三轮车,带着全副武装裹成小熊一样的我,一起往田地找木柴。姥爷带上我,与其说是需要一个得力帮手,不如说是给孩童的我提供一个更广阔的玩耍空间。顾不上冷飕飕的北风,贪玩的我一会儿跑去田间的水井房里“探险”,一会儿又被一个貌似田鼠或者野兔的洞穴所吸引,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本职,偶尔误打误撞地发现一根,立刻像找到宝藏一般大声欢呼,我像一只被圈养太久的兔子,终于有了机会在大自然中自由自在地撒欢奔跑。等忙活到快吃晚饭了,姥爷把辛苦找到的宝贝码放整齐,用麻绳捆成规规矩矩的一束,放进路边停好的三轮车,呼喊还在远处疯玩的我回家,我骑着满载着战利品的车子,象征性地出一回力,姥爷在后面吃力地推着,咦,怎么使不上力呢?这时候我才发觉自己的双脚都已经冻得发麻了,可心里面却暖融融的,出奇地愉悦。
在姥爷的带领下,除了捡木柴,我还体验过秋天捡麦穗,用锄头挖红薯等田间劳作,这些经历赋予了我与大自然亲密接触的机会,自然的风月无边与天地的广阔无垠,像一首舒缓平静的歌谣,滋润着幼小的心灵,伴随着我走过童年。这种宝贵的经历,也让我切身体会到田间劳动的艰苦,收获果实的甘甜与喜悦,感谢我的姥爷,让我懂得了一份付出得一份回报的道理。
三
一个家族,如同茫茫大海上航行的一艘巨轮,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大家各行其是,只需顺风而行,可也避免不了遭遇风暴、暗礁和险滩的至暗时刻,这时候就需要人站出来,力挽狂澜,坚定有力地指挥全局,从而使航行恢复顺畅,人心回归稳定。能胜任的要求并不低,不仅要富有判断力,还要有能力凝心聚力,乐于吃亏。在我母亲的家族里,姥爷就担当了这样的角色。姥爷常说,任何事情都要讲求一个“理”字,凭着这一信奉,他出手摆平了一桩桩棘手的家务事。记得姥爷有个侄子,生性顽劣,连他父亲都不能辖制,每次在外面闯了祸,都是姥爷出面处理的。姥爷看问题的眼光长远,直击根本,这种智慧尤其体现在对女儿婚姻大事的考量上,姥爷告诫她们:看人不能只浮于外表和当下,人品才是根本。两个女婿身在微时被姥爷慧眼识中,在各自的领域苦心专研,很快打拼出一片广阔天地,日子也走向上坡。
家族的凝聚力深系在姥爷身上,一到过年散落的满天星就聚拢成一团火,那时的新年总是有声有色,外地的孩子们暂时卸下生活的重担,冒着风雪严寒从四面八方赶回老家的小院,大红灯笼早已在门楣上高高挂起,除夕还没入夜,院子里已经灯火通明,姥姥开始将点燃的香按照神明的方位恭敬地安置好,男士们难得耐心细致一次,手拿打好的浆糊贴春联,姊妹妯娌们轮番展示拿手好菜,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年夜盛宴就摆满一大桌。晚饭后,大人们有的看春晚,有的跟老人说着贴心话,孩子们提着灯笼到处窜来窜去,胆小的孩子捂着耳朵看胆大的点炮仗、放烟花,一时间欢声笑语,真诚而踏实的幸福遍布着院子每个角落。
我们的家族原来如同一支精神饱满齐心挺进的队伍,等到姥爷不在了,仿佛突然没了领队,逐渐没有了统一的心气,各自为营,队伍松垮懒散下来,家族里原本有兴风作浪苗头的人,没了顾忌,成了脱缰的野马,无人敢上前驯服。又过了几年,一些由于事务处理不公正、私欲横行带来的亲人间的细小裂缝,进一步蚕食着家族信任和团结的基石,于是往日的举杯言欢,推心置腹也成了随风的往事。
我离家读书后,姥爷肉眼可见地迅速衰老,原本挺直的背弯了下去,步伐也成了一点点挪动的蹒跚。五一节,姥爷住院了,大家赶去看他。姥爷坐在病床上,小辈们挤满了屋子,然而我当时忙着跟表姐聊天,竟然没有主动去床前问候,后面不记得是谁提出要走,听到这句话,姥爷的眼神瞬时变了,那种复杂的眼神,很长一段时间,总在我脑海里浮现。我为什么不跑过去给他一个拥抱呢,也许是大庭广众下羞于表达自己的感情,我就像参观一样匆匆地结束了病房之旅,这是我与姥爷最后一次见面。我多么傻啊,以为人能永远活下去,可以轻松选择忽视,永远有机会请求原谅。
两个月后,我在学校,一天午睡,迷迷糊糊中,我感到莫名地心慌害怕,觉得仿佛有一种异度空间的神秘磁场在靠近我,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语言诉说着什么。第二天,收到母亲的报丧电话,我才知道,那是姥爷来跟我做告别的。没能在最后的那段时光多陪陪他,成了我一生的遗憾。
在去世的前一年,他不顾全家的反对,执意砍掉了陪伴多年的石榴树,事后回想,那是一种不吉利的征兆。多年以后,在遥远的异乡,我见过很多石榴树,可没有一棵能与心底的那棵媲美,因为它寄托着我对姥爷永远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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