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那个每天围着住宅楼转圈的退休老人,他夹着一叠报纸,又停在我的后窗下,苍白的头凑近煤气管道。他起皱的鼻子发出空洞的大声响。最后他撑起腰,重复那不止一次的感叹:坐在火山口上啊!
我不自觉地站起来,我拿着笔起身,环视我的家,巡查了我周围的每一个“火山口”,我确信,它们现在无害而安详。
很多年以前,我以一个孩子的高度看见大人的手。它在高处握着切菜的刀,刀在砧板上均匀响亮地起落。我再抬高一点,看见从刀的外侧有一块块细白的土豆片翻开来,浆水闪闪。看过了土豆片,又去看大人的手,那一排手指蜷曲着,直抵刀壁。我心情不平静地走开,可能走到院子里,可能靠在暖气片上,我总是重复地想:为什么刀不会切到大人们的手指头呢?
今天,我不仅能熟练地使用菜刀,还在我的家里同时监管着六只水龙头,三个煤气开关,一只煤气卡式炉,十多个电灯开关和十来种电器,我管理着我自己的家。我控制着隐藏在四壁里的电。老话都说水火无情,因为有这种老话的时候,还没有煤气和电。它们更罪恶于水火。现在,它们几乎是永动的,源源不断地通过包围了楼房的各自管道,由外面的世界乖乖地被引到每一个家庭里,与人和平共处。我们的房子能有几个小时被阳光照暖?每月能有几天被雨水淋湿?是这些管道无时无刻不在地围绕,保证了我们的生活。
人生依赖着惯性,越来越少疑虑。我没听见谁问过我,我们是怎么样与危难相处。物质没有害人的本意,但是火要走,水要流。
我打开抽屉,那里面有剪子和刀片。碰到阳光,它们在抽屉开启的一瞬间耀眼发亮。墙角有一支枪管生满红锈的汽枪,它能发出小颗粒的铅弹。那些子弹装满了几只盒子。然而,这支汽枪只发射过很少的铅弹。它只打穿过树叶,打中过苹果和两只小型老鼠。
我去药店买安定片,怕麻烦,又怕被脏手数药片,就直接买了一瓶,整整一百片。另一个买药的女人大惊小怪,惊异使她的眼睛几乎失去了视力:哪能这样卖安定呢?这样卖是不可以的!医生是要负责任的。听到她这样说,卖药的人也显出不安。我看着她烫得很怪的发型,我问她:你每天都听到吃整瓶安定片自杀的事情吗?
我们的生命,由我们自己珍惜尊贵着。它是人生命之茎上最新鲜的、唯一的一枝黄花,一枝受到折损就再也不能复原的黄花。几十年高举一枝花,虽然很辛苦,但是我们到现在还没有放弃,我们还愿意举着它。无论走到多么远的地方,我们总还想回到家,想用煤气炉煲骨头汤,用自来水洗涮可能感染了农药的青菜,用刀裁出整齐的纸张。我们小心地出门,左右看着满街的车辆和红绿灯。
物质是不坏的,水、电、火、刀子和煤气都好。是人的误差和恶念改变了它们。
有一个高大的美国黑人,喜欢穿一条迷彩裤坐在街头,捧读《圣经》。他的目光从《圣经》中升起来,总是看见有青少年在他附近一处简陋的旧木房里吸毒。他的军用皮鞋走过街道,站到木房中间。黑人点燃了房子。在熊熊的火里,他带着自豪走出来。他告诉当地警方,是他消灭了当地最坏的毒品交易所。他把这叫作:一根火柴解决问题。他以为只需要一根火柴,吸毒这种罪恶就势必跟着火红的木房烟飞灰灭。
我看着我的手,我记得小时候,我是专门学习过用火柴点煤气的。学了很多天。我曾经非常害怕那种紫蓝色的小火柴盒。我的手从盒里拿出一根火柴,像拿了一团火苗。我爸爸就在后面催促我。他说:划,划,划呀!那些火柴盒上都注明“安全火柴”的字样。但是,我把握不好划火柴的力气。虽然只要最微小的磨擦,就能把它变成一团火。
是什么东西使静卧着的刀刃浮荡出了杀气,使冰凉的枪口焦热生烟?毫无疑问,那东西是从人的意念中升起,促使这些平静地横列在静物之中的物品凶光毕现,对准了人,对准了不堪一击的血肉。
二十年前,与我邻县的一个知青因为受辱,用劈柴的长把斧头砍下了另一个知青的头。听说,他拎着那头去投案的时候,脸上笑着。几年之前,有一个朋友,盖上厚重的棉被,割破了自己的动脉。在拿起刀片赴死之前,她曾经把家里的地板擦得一尘不染。人们发现她死掉的时候,风还没来得及把地板边角里的潮湿水汽吹干。正像大人们不能准确地传达出菜刀割不到手指头的原理,死,更加没有条理和章程可循。它突然就降临了,借助着刀刃和枪口,突然就夺走了正开放着的生命。
神话中说,妖怪们能闻到空气中弥布着的杀气。事实上,军火仓库在加着几道重锁的时候,它只是一列房子。虫、蝶、蜂、鸟上下飞舞着,它们都不能理解什么是军火仓库。它们能比人更敏锐地感觉到火山喷发和地震来临的微小先兆,却绝不能预知和理解轰隆隆地插入和平人群的战争之刃。
锁落在地上,铁门四开。犹太人刚刚见到德国人端起枪时,他们也不会想到那枪是对着他们的。毁灭和杀戳的韵律埋藏得比地火还深,行走得比熔岩还快。
在我这篇文章开头的时候,我的头顶还是全蓝的天。写到中间,窗外已经满目积云。风也起来了,花木的每一枝条都在摇撼。风从我的窗口穿过,又进了别的窗口。我不知道从现在起,两个小时之后会再发生什么。中国的古人说,六月的中原也会落鹅毛大雪,可能有流星雨,可能有星球相撞,可能有不可知的一切。
因为死是不死的。
山坡上走满了羔羊。风向东,羔羊就向东;风转向北,羔羊便拥向北。放牧的人乏困地歪在草浪上,闭着小眼睛,他说:丢不了,反正都在这块草甸子上。牧人的小眼睛能见到十里以外的白亮的水,却绝不可能看到百里之外的燃起的火。而这世界又何止百里千里。取了牧人的眼睛,也许他哭着,还能吆喝自己的羔羊,摸回在风中扑动的毡房。给牧人一百只眼睛,他也不知道草原之外的事情。再给他一百颗心,他也不能理解日益发达的人类之内的神秘。牧人是一颗黑豆,他的经验只是豆中间的白脐。草原上那些像毛发般生长的草,随时能大片大片地撩起。人只是草原上一棵脆如滴水、没有再生能力的独枝黄花。
一根火柴不止能解决一间木房。它可能解决这世界上的全部。
就在圣诞节的第二天,我在电视里看见中国的记者在落满白雪的萨拉热窝采访。那些被采访者,我好像认识他们之中的每一个。那种苦涩呆板谨慎的脸,我是见过的。他们向中国记者小心审慎地表达自己对和平的意见。一个人只要向后退出一步,就是炮弹留下的深坑。他们的担心多过渴望。我的确认识他们。很多事情都过去了,我们每一个人都惊慌恐惧过,事因虽然不同,但是它撞击过人之后,残留的擦痕是互相认识的。就像血是红的,伤口会感染,会蹦跳着疼痛。
在镜头的背后,是在圣诞之夜匆忙赶路的市民。其中一闪而过的有一位中年女人,携了两个孩子。前面的女孩抱着个大公仔。在后面乐颠颠奔跑着的小男孩,明晃晃地搂着一支玩具机关枪,黑色的。枪身似乎比他的小身体还长。那男孩子笑得多好。可惜摄像机镜头没有跟踪那支枪。他们是为了采访和平才去萨拉热窝,镜头执意地想对准和平。
人们不会停下工作去责问一个孩子:你为什么还是要买枪?
换了我是那个孩子,我会辩解:这不是枪!圣诞了,我需要一件玩具。
换了我是大人,我不会因为许多人都死在枪弹之下而夺走那男孩手中的塑料玩具。虽然,它太显眼了。尽管镜头虚掉了背景,人人能看见那是枪,上下晃动。抱枪的孩子兴奋地窜着。玩具不断地被塑造成杀人武器,事理好像含糊不定,恍惚无着。
人是动物,动物离不开自卫和掠夺。它需要武器使自己威武无敌。极端的时候,它用武器消灭对手。事情就是这样。
早晨,我用剪子剪下了花盆里生出的一绺蒜头的青苗,它齐齐地跌落在盆外的地砖上。它的光泽一点点地褪去。但是,辛辣的气味还不散,附在剪刀上。我中午又用剪刀,洗了两次,辣味都不散。有一天,这世界上没有蒜头这种东西了,它灭绝了,再也不能盘在沙子盆里,不能生出青的蒜苗来。但是“辣”的意思还要存留。这个字还会印在辞典上。它的味道将通过人们的口头传诵而延续。
没有了利器、火焰、枪弹,也就没有了能在顷刻间消灭一些事情的含义。几千年了,总是有人站起来声讨它,说它是恶的。偏偏有另外一些东西在失散灭绝之后发生。这柔软绵长的力量超越了死,牵连起一些生命与另一些生命,使它们之间手搭上手。从蒜苗到人,从人到其它。这是比死顽强的东西。
一个女孩的母亲得了重病,很快就去世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年,女孩说,她无论在什么时候,哪怕在深夜里猛然醒来,也都能马上闻到空气里母亲的气味,好像母亲就在那儿,永远不走。从那味儿中,她体会到了母亲对每一件小事的意愿。
那是什么东西?躲在什么地方呢?女孩盯住我问。
死亡也拿不走它。多快的锋刃,多大的险恶也取不走的黄花的气味。也许我们眼前的物质太多、太杂乱,我们看不见它。
有一种潜隐的力量,让杀戳与宁和交替。我看见那力量活着,它还没有完全丧失掉信心。它还袒佑着人,它使任何季节都有一朵朵黄花滋生开放。那力量像血液,正通过我们举着花朵的右手。
1996.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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