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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河岸

时间:  2024-03-21   阅读:    作者:  乔个休

  一

  天刚擦黑时,巨升就拎一只铅桶,去了河边。夜渐深沉,浓稠得跟墨汁一色。塘河上,偶尔有渔火穿越而来,似暗夜里瞌睡的眼。一直熬到天蒙蒙亮,老婆和四个子女起床,他才神色疲惫,拎回大半桶螺蛳。草草洗漱,咕噜噜倒碗饭汤入肚,他扯过一张小竹椅,操起一把火钳,捏把螺蛳在手掌心,垂着头,将螺蛳壳尾一颗颗剪去,咔嚓,咔嚓。剪过尾巴的螺蛳,扔进盛了半盆河水的脸盆,溅开细弱的水星,溅到边上蹲着的阿敏脸上。脸盆底色,是一朵粉色荷花,在小小涟漪中微微荡漾,复归平静,新剪螺蛳扔进来,又打破刚刚合拢的镜面。

  阿敏用手背抹掉水痕,绽放一张笑脸讨好父亲。那是今天的第一个笑脸,或许可让父亲开心一点。父亲沉默寡言想事儿,没心思去触碰小脸上的微妙。笑纹在脸蛋上一收一放,父亲不接招,阿敏也没辙,但他还是固执地,去找父亲的眼。父亲一直垂眸,不愿与他对视。父亲在河岸石缝擦破了指背,阿敏心疼,想去触碰上面未洗净的苔藓。手伸到一半,停在那里。父亲敏感地避了去,可能是有点疼,也可能嫌自己手脏。阿敏缩回手,怏怏不乐。

  没有共鸣,不晓得父亲心情好些了,还是依然差,阿敏很郁闷。清晨时分过得飞快,看一会儿父亲的脸,母亲就在边上说:“抓紧点,来不及了。”阿敏匆忙吃过饭,背起书包出门去。他小心翼翼,一溜小跑过去,卷起小一阵风。巨升并没像外表那样专注,只是伪装平静,他知道儿子想与他互动,但没心思接应,有时不看别人,就锁了与外界的交流。他回头看瘦骨伶仃的儿子,歪歪扭扭跑远。书包盖上钩破的地方,现在打上小补丁,成了朵小红花,小书包在儿子屁股后跳跃,酸楚的情绪,淹没了他胸腔。只要对上儿子的清澈眼睛,他能落下泪来,他会后悔自己的作为。或者不该下山来。他应该生活在山里,和虫鸟为伍。到山下,他没法子应对同事的交往,太复杂。或许不该成家立业,他甚至觉得不该来到这世上。他抹把脸,把所有苦恼抹去。

  五七小学离家很近,在塘河西岸,五分钟的距离。上课铃声响起第一声就能听见。阿敏人小腿短,一溜烟跑过莘塍大桥,右拐就到。塘河西岸清清爽爽,只有十来户人家。从莘塍中学大门走过去是小学外操场,很大。体育课拉到外操场上的机会不多,一般班级活动,都在内操场进行。丁老师一口唾沫一个钉,站在抖好滑石粉的线内,他的吊眼梢,似在鄙视所有的学生,犀利眼神扫过孩子们,所有的小身子,都会不由自主蜷缩一下。

  河岸再过去,有庞大榕树郁郁葱葱。榕树分岔之间,搭着一条上年纪的水泥桥。跨过踏平的榕树分枝,有座河口宫,当年新建时,一定是金碧辉煌的,随着时光推移,眼见着旧了许多。那里边办了间莘塍区粉末冶金厂。大前天,河口宫不慎着火,火烧连营,灾后重建,才有新模样。阿敏对那天印象特别深。邻居小王哥的未婚妻,温州小南门过来的新娘,那天晚上,想学自行车,王哥向邻居借了辆自行车,陪她去学,在“五七”小学外操场上绕圈子,外操场平时不锁门。绕到第十二圈,她已能自主操作,王哥就放开手,放慢脚步,不在后面跟着跑。就在此时,轰隆一声,新娘子连车带人摔倒在地,再也没有醒转。后来找了灵姑桶,却讲那天是火神爷带兵出巡,姑娘的自行车轮盘,正压着他们的阵线。对当事人来说,这惩罚太过残酷。长大后,阿敏偶然会想起这一晚,他判断,姑娘可能是摔着要害部位。

  遭难的姑娘,是巨升老朋友“牛司令”的女儿,她随父亲下乡玩耍,和王哥对上了眼,居民区主任秀兰姨牵的线。如果李姑娘没到莘塍,可能就没这场飞来横祸。巨升想着往事,手头不停在劳作,直到把所有螺蛳壳尾都剪去。在他沉重身躯碾压下,小竹椅不堪重负,发着咯吱咯吱的声音,摇摇欲坠,总有一天会彻底垮掉,只是这一天还没到来。他去撩了一张木凳坐下,把手头活计忙乎好。手伸到桶里拂两圈,把泥浊连同小螺蛳,倒进门口围墙外的阴沟里。围墙内,这边是莘塍镇,那边稍远处是莘民公社。他向脸盆洒进两滴菜油,让螺蛳慢慢吐出污浊,是否有科学依据,不得而知。但所有摸螺蛳下饭的河边人家,都这样去做。螺蛳生命力旺盛,断尾,或不断尾,不影响它生存。脸盆里它们不断洗心革面,自我清理。搁过半天时辰,而且时辰越长越好,这一脸盆的螺蛳,算是养净了。时辰越长越好也是相对而论,小小空间待太久,断尾螺蛳也会愤而自尽。

  他搂过一把蕨柴,擦着自来火,把柴枝点着,塞进灶膛。蕨柴有它的特点,干柴烈火噼里啪啦,烧得特别彻底,照亮他的方脸膛,也把锅底烤热。他往热锅倒些菜油,扔进一把切碎的洋葱、大蒜,用铁勺子反复爆炒,再把沥过水的螺蛳倒进去。噼里啪啦一片声响,小小厨房油烟滚滚。牛棚改造的石头屋,容纳不了那么多烟雾,就悄悄飘出屋外。在炝火的锅中,加进些酱油醋葱花,炒熟了,加锅盖焖一下。再去抓把番薯丝,加上些米,开始淘米做饭。估摸着螺蛳当已入味,就揭开锅盖,都盛到一个大海碗里。待董田人或赤着大脚板,或光脚穿着解放鞋,噼里啪啦挑海鲜上来,就操起脸盆,去买几分几角钱的虾兵蟹将,可供家人下班放学回来用饭。

  二

  巨升已下山多年,饮食结构适应了海鲜鱼虾,但他还是容易皮肤过敏。遗传基因是件奇妙的事,阿敏也一样,不能吃河虾,一吃就浑身通红。幸亏吃海鲜没事,否则就没吃得了。但也不敢多吃。巨升老家在瞿溪塘河源头,原出身财主家庭,后家境败落,父亲上吊自尽,他被迫弃学,养牛打柴,砍竹做椅子筷子篾席。有时候,也挑着椅子筷子篾席,下山去卖,赚些零钱补贴家用。浙南游击纵队总部驻扎在湖岭,远东坑是他的外婆家,属于红色根据地,革命气氛浓厚,他深受进步思想影响,积极报名参军。解放前夕,十八岁的他,随同浙南游击纵队,从老家出发,下山接受温州和平解放,全员转业瑞安县公安局,在看守所工作一段时间后,任莘塍区兼湖岭区公安特派员,再任水上派出所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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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人介绍,他结识小个子城关姑娘,婚后生下三女一子。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物价飞涨,很久没吃到荤菜,想到大女儿饥渴的目光,他上熟食摊,买一块婴儿拳头般大的肉,花去半月工资。前思后想,他决定响应国家号召,退职回乡,自谋生路,为国家减轻负担。到社会后,他无力养活四个子女。幸亏妻子在县针织厂工作,有固定工资。

  工厂在塘河前埠,属于大集体企业,每月能领到十八元工资。三女儿托给前埠村阿昴家,每月提只空篮子过来要钱,钞票给我,钞票给我。大女儿和儿子,放在外婆家寄养。二女儿则充当小信使,待母亲发了工资,她就揣着十块钱,送往外婆家,那是大姐和小弟的抚养费。小脚板噼里啪啦,走在河岸路上,从莘塍一气走到瑞安所坦街。提在手里舍不得穿的塑料鞋,不知啥时已丢失,再也找不回来。邻居阿奇婆在欢叫:“乡下人走来呗。”

  巨升在部队学到初中文化,没什么技能,身体不好,日日生存在苦楚中,寻找生活来源。听人相劝,他买来几十只小鸭,放养到中塘河,在背风地方搭个窝棚,当起鸭子王。鸭子养大后,砸在手里,没人要。看着河边、地里,大片白花花鸭蛋,提个篮子过去,捡回一篮子鸭蛋,堆在那里,日子久了,只能自产自销解决问题。偶然吃个鸭蛋能忍受,天天吃鸭蛋吃鸭子,那是找虐,吃到见了鸭汤就恶心。

  他想到摸螺蛳的门道。他不会游泳,硬着头皮,每天摸来一桶螺蛳。他不会做生意,只能供应全家食用。如果来不及吃光,很容易变味倒掉。那时水路运输繁忙,水浪拍打河岸,无法劳作。巨升神经衰弱,整夜无法入睡,提了铅桶,悄悄出门,解开别人拴在埠头的小木船,挨着河岸,以手为桨,一搭一搭在圆石缝里摸过去,一抓就有一把。偶然会摸到条沉静的水蛇,吓一大跳,赶紧扔得远远的,手掌心留下滑溜溜的触觉。扑通一声,水蛇砸破远处河面,晕头转向,在河面打个转,迅速潜入河底。波纹一圈圈漾开,如碎银般,渐渐融入朦胧月色中,河面复归于宁静。有天半夜,船主同样睡不着觉,出来发现小船不见踪影,惊出一头冷汗,循着河岸紧急巡查,在几公里外,才发现巨升不问自用,顿时破口大骂,追回失物,一路骂骂咧咧。

  巨升窘迫,自此断了这水上营生。他绞尽脑汁,想不出谋生办法。住在鹿城垟儿路宿舍一楼,和他搭档的公安队指导员老庄,下放劳改回来,和他有过共同命运和遭遇,知道他心里苦闷,过一周,就会写信过来,邀他上温州谈谈话,散散心。老庄帮他想好门路,带他去大南门一个草药摊前,给他介绍黄师伯。两个人聊半天,觉得很有缘分。他随黄师傅学习中草药技术。山里人,少年时放牛养羊,难免磕磕碰碰,无师自通,对草药有天然的敏感,和自我治疗的能力。从此,他开始走江湖,做把戏卖膏药。

  儿子放了暑假,央求父亲带他出去长长见识。巨升的根据地,在塘河岸边,父子俩沿塘河逆流而上。他们租一只小木船,在莘塍登船,船工摇着桨,进进退退,向温州进发。巨升神经衰弱,睡眠不良,躺到船舱睡觉。儿子眼睁睁看岸上风景。岸边乏善可陈,金黄色稻田一望无际,塘河沿岸田间,建起三座大型陶瓷高炉。白色的烟雾,袅袅娜娜,从巨大烟囱口飘向天空。

  在南门旅馆,巨升结识许多同行,一起做生意。巨升在莘塍任过特派员,要脸面,从来不在莘塍周边变把戏儿卖膏药,他们的落脚点,一般是河口塘、白象、帆游、梧埏一带。生意一直做到小南门,和同伴汇集。然后找个小南门客栈,住上十天半个月,巨升的同伴和徒弟,到小南门埠头拉客,有的抬包工人,或者轮船老大,是他们的生意对象,他们的眼光犀利,一抓一个准。于是,阿敏就见到脸色黝黑的中老年汉子,一个个被他们带来客栈,理起褂子前襟,这里那里,有伤有痛,一说一个准。噼里啪啦,贴上膏药。

  三

  巨升是中共党员,镇委让他牵头,组建草中医革命领导小组,沿着温瑞塘河,从九里汇到周田湾,开了九间药店,安排两百多人就业。他找回信心。无数个黄昏,他在莘塍桥头高谈阔论,应者云集。

  他的起,他的落,都在塘河边。这里有过他的辉煌,祸患也在这里滋生。一九七五年间,运动到来时,他被打击,集体财产席卷一空。

  幼年阿敏,见过所有龌龊和卑鄙。镇委办公室里,父亲和领导吵架,他牵着父亲衣角不放:“爸回家吧。我们都不要了。”巨升心有不甘据理力争。他当然意识到危险即将来临,但无路可退。

  所有荣耀,一夜间成为耻辱。一个人处在时代大潮里,只能随波逐流,就如塘河底一粒泥沙那样渺小。巨升被带上轮船背,坐在捆好的棉被上,在太阳底下,那般脆弱无助。阿敏跟着他们,跑到轮船埠头。看他们上了船,又跑到莘塍桥眺望。视线中父亲越来越远。

  巨升被判处九年徒刑。有人把他带到外操场宣判。巨升的眼睛已模糊,他抬头看天,被强行拗下。他不知道,阿敏在台下泪水纵横。阿敏回到家,看见公判布告贴在门上。

  巨升回来,已是三年后。十一岁的阿敏,买来一本本稿纸,透过一张张复写纸,向上头写信申诉。稚嫩的右手中指被压出疙瘩,三年间他写了两百多封信,把父亲的徒刑,改为免予刑事处分,改为无罪释放,拿回被开除的党籍,再到领取退养工资。

  巨升的眼睛看不清,但他的心情,随着儿子长大成人,逐渐明朗起来,虽然偶尔还会惶恐不安。平静的生活和家庭,给了他慰藉。虽然没有了继续幸福生活及工作的勇气和能力,但他依稀向往着什么。每逢莘塍镇离退休党支部通知开会时,几天前他就坐立不安,提前一天早早去理发,叫老伴找出压箱底的新中山装换上,风纪扣整整齐齐。他稳稳地,一步步走出家门,向镇政府走去。那里有老同志在等着他。对这些解放前的老党员来说,政治信仰比生命重要千万倍。

  温瑞塘河静静流淌,见证巨升跌宕起伏的一生。到一定年龄,巨升和阿敏之间的话题,开始变得微妙而敏感。有段时间,巨升有些焦躁不安。不曾启齿的一件事,他时时与老伴提及。他终于回老家买下墓穴。冥冥之中,身体已向他发来不祥信号。那年是一九九三年,他六十六岁。

  阿敏刚届而立之年,负担重重,焦头烂额。他一直认为父母年轻健康,是他坚强的后盾。现在他不得不接受父母老去的现实。抬头打量父母,他心中微疼。什么时候起,父母头发已斑白稀疏。为生活奔波,阿敏沿塘河一路向北,住进得胜桥畔丰收新村。他考到报社工作,周末才有空回去看父母。父亲已洞悉自己的身体状况,但阿敏忙碌又麻木,忽视了父母传递的信息。

  父亲在温五医拿到食道癌晚期报告后,坚决离开儿子家,在门口埠头登上轮船,回到莘塍家里。二十五天后,辞别人世。

  他终于回到山里,依然面朝塘河。他一辈子没离开这山这水。他所在公共墓区,数千米之遥,相对塘河源头。他的墓碑上,刻着一个陌生的名字。阿敏以为,是父亲不愿留下曾来过的痕迹。回故乡问起,才知道那是祖母为父亲取的乳名。阿敏想,父亲终于回到祖母怀抱了。

  我叫阿敏。鲲鹏是刻在我父亲墓碑上的名字,上头还有七个红字:中国共产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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