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铺火炕,也是五脏俱全。弯弯曲曲的“肠道”,消化了烟火。土坯垒起的烟道,就像一个迷宫,更像一个城市的大街小巷。每一铺火炕,都会烧得一家人情意缠绵;多少爱情就发生在火炕上,成为缘分的温床。
这样想,制作一铺火炕的人,就像一个伟大的作家,成全了多少温暖而美好的故事。
一
我教书之前,还有一个重要的身份——瓦匠。是“瓦匠”,并非“瓦工”,是可以独立完成一项建筑工程的手艺人。成长为一个匠人,是需要作品的。就像一个作家,有代表作,也有处女作。其中,为新房盘下的那铺火炕,就是我的处女作。后来,我为邻居盘下十几铺火炕,我的这些作品,不是发表在报刊上,不是印成书,而是放在农家的屋子里。每一篇“作品”,不一定要多少阅读量和知名度,但不能出“废品”。
先简述瓦匠的功夫。随便一块石头,都能在墙壁上找到它合适的位置。能够立起“人”字形的山墙而不歪不斜也不倒。能够将满目疮痍的内墙抹平,一把瓦刀可以让墙壁生光。能够在屋里砌一个像模像样的灶台,让烟囱升起袅袅的炊烟。能够在房间里盘下一铺火炕,安顿一家人的身心。尤其是最后一条,已经超出了一般瓦匠的手艺,最难,难在必须懂得火炕的“五行说”。
中国文化的“五行”无处不在,尽管跟具体的瓦匠施工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涉及对一铺火炕的理解和施工。
在胶东半岛,炕,伴人日常,二十四小时有大半时间坐躺在上面。炕,叫土炕,又叫火炕。金木水火土,就占了两个元素。
炕是以土为主材做的。粘土掺沙,坚其结构,以合适的水和出粘性十足的泥巴,用“坯挂”(模具)拉出方方正正的土坯。一铺火炕,需要500多张长方形土坯,还要30几块一米见方的泥板。土,可以孕育种子,也能够载着人的身心。土,是大地给我们的纸张,只要用心,在泥土上可以做出很多文章的。
我曾问我的师傅,为何不用结实的石头板材。
他说,你觉得一把泥土亲,还是一块石头暖?
他的话,已经是一个哲学的问题了。
我师傅读过三年小学,13岁就干泥瓦工,从学砌散石园墙做起,学谋生的手艺。他说,干瓦匠,抓泥巴,抱石头,懂得软硬。坚硬的石头砌在外墙,面对的是风霜雪雨,不硬怎么行!屋内要柔软的泥巴,一户人家,屋里就不应该有一块石头露在泥墙外。我觉得,他对家这个概念的理解,不同于别人,五行就是让人懂得自然,融入自然。所以他对父母给他名字里那个“洪”字格外看重,大家叫他“洪叔”,他说,一叫就让他软了。五行里的“水”,就是软,并非他的五行里缺水,他是这样解释自己的名字。
现在想起这些,有了新的见解,房屋的外墙就是硬件,火炕就是软件。以硬的外壳包裹住一颗柔软的心。心是用故乡的泥土做的,泥板是不能用石头替代的。还有一点道理,泥板吸热也存热,石头很快就凉了。一把火,会点燃一片泥板的温度,但不能让石头保持恒温。他的“理论”,也对持家过日子有启迪,柔软如水,更是家庭成员的关系的最高境界。浮生如水有滋味,能品出滋味的,才是真的懂得生活。
二
我考学走的时候,他很高兴。只说一句话,别忘记自己属于一把泥土。漫长的职业岁月,让我感到,一把泥土里藏着乡愁。
尤其是泥板的制作,要取红泥,掺如豆粒大小的沙子,将碾压柔软的麦秸作为筋骨,加入泥沙中。泥板中间用废旧的铁丝缠绕使其结构坚固,用两根木棍或竹片,对角交叉,抹平泥板,日晒三五日。一张泥板,将“五行”元素收纳了四个。
盘炕的功夫,简单说就是“玩火”,火,在五行中,属于最具活性的元素。师傅说,天帝派神第一次降临人间,就是派个“火神”来的。燧人取火,有了文明。草船借箭,玩的是火。三国演义火烧博望,用火的战例好几处。盘火炕是玩火,玩火不是自焚,而为了好好过日子,烟火气,一半在火炕,一半在锅灶。瓦匠是制造烟火气的人。如果盘的火炕不好烧,砌的锅灶往外倒烟,人家会天天骂,因为我们坏了人家的烟火气,不是挣几个工分的事。
师傅是看过三国的,我佩服他读书有这样的理解。他教我瓦工活,记不住具体细节,他的这些说法,让我对瓦匠这个职业有了思考。他说,揭一片袄,咬一口饽饽,要有点底气。“揭袄”是给人家盖房子,房主管饭的说法,因为胶东半岛的大饽饽底下粘着一片玉米叶,叶就叫袄,所以这样说。
教书先教做人。这个道理,在任何职业的师徒关系里都通用。所以,后来我从事教学工作,常常想起师傅的这些说法。认识到,教语文,不仅仅是抠字义句意,而是让学生懂得为何要“抠”,铺垫好自己读书悟理的根基。
盘火炕,玩火就是“玩风”,风和火,是一对依存紧密的关系。师傅说,看风水,首先看房屋的位置,是不是招风,是不是窝风,是不是风向不定,看懂了才能设计好一铺火炕的“风道”。依山建屋,常会遇到“扑风”,是上下突降的风,容易穿过烟囱直扑锅灶。而空旷处,相对平坦处,风向不是多变,风速也相对平稳,火炕的烟道要讲究顺畅,就像喘气一样,弯道多了走烟就困难。
火炕藏风道,火炕是风洞。火炕是火随人意,还是窝风窝火,关键在于怎样顺风控火。北方的火炕,冬天睡前要“烧炕”,在灶门前端,留出低于地面的坑道,其上铺排炉条(炉条的用长条石做的),便于沉下柴灰。
在北方人心中,炕是温暖的载体,屋子可以简陋,可以破旧,但火炕不能糊弄,生活的温度不能少,房屋要藏纳住暖意。
为烟火虑,让我也心生为人考虑的暖意。很多时候,我们可能根本没有考虑,总认为出发点无可挑剔,结果事做坏了,做事的人委屈,与事有关的人不爽。替人想得越多,心量就越大,自己的舞台就更宽敞。师傅就说,能揭人家的袄,靠的是本事和用心,不能把温暖带给别人。
三
我家住在村的北山根,一般情况是山风被山阻挡,气流相对温和,但有时候遇到山风直扑,那就必须考虑火炕内部烟道的设计,防止“扑风”横冲倒灌。我采取直角迎风,迂回走烟的设计。在山墙烟道处,垒一道土坯墙,留出不大的缝隙,如蜂窝状,有风直扑进来,在土坯墙遇到阻挡,缝隙吸收,让一部分风力变得细弱,冲击到迂回的土坯烟道,逐渐缓解,不至于直接从锅灶口和炕洞口冲出而倒烟。土坯墙的风口,将烟囱冲入的风分解成几缕轻风细缕,使风的强度降低。我理解这个原理,就像我们一肚子的气,总要消化,多给几个入口出口,气被吸纳了,也就消散了,不再郁积。常拿“有肚量”形容一个人的心胸,并非是说这个人的肚子可以装下很多冤屈,而是懂得怎样发泄出去,缓释郁结。“忍”字的意思,首先是给自己放一把刀,遇到憋屈的事,那就割裂出口子,装下不该装的,慢慢消化,这就是心的功能。
干一份活,多了一次思考,盘出的火炕就不是千篇一律,我发现,我的手艺被认可的人多了。那段时间,我接了好几铺火炕的任务。这事是被每晚到我家和父亲夜聊的东叔传出去的。那时,年轻却不气盛,也把丑话说在前,生怕一铺火炕不好烧,而毁了声誉。给一户人家盘火炕,人家告诉我,老火炕有时“盗风”,就是烧火时,突然从炕洞口喷火喷烟。我采取靠近炕洞一侧全墙隔断,土坯之间留出小缝隙,让风自寻路口,使从烟囱扑进来的风得不到大出口,只能在迂回烟道里缓流,炕收到烟火的烧烤,也渐渐变热。
真有意思。我寒假回老家,还有信伯要我为他给儿子盖的新房盘火炕。是让信母挡了驾,说我念书了,就不是瓦匠了,工分不顶用了,怎么好意思呢。很长时间,在老家老街,人家不说我在县城一中教学的事,常常提及我懂得盘火炕那门子手艺。
往事如烟。那些懂得我这份手艺的人,离世得差不多了,就是晚辈,也都搬到了村西的楼区住了,冬天有暖气,火炕成了曾经的温暖记忆而已。
每次回老家,我都特别关注老街的屋顶,是不是有炊烟袅袅而出,我刻意地想,哪一盘火炕是我盘下的。炊烟,不仅仅是引起乡愁的标志,更是温暖的符号。炊烟已断,乡情还在。我为自己这份不能舍弃的记忆而感到温暖。
曾经,我们村出产翻砂用的粘土,盘火炕要泥缝,就用粘土。在泥板上用细软的麦秸和泥,均匀地抹平,慢火烘烤,不时地在缝隙处涂抹粘土。这些事交给户主做,作为瓦匠的我,时不时去看看,感觉很自豪,就像检阅一样,看着自己的“作品”,很得意,很想上去坐一坐,分享屋主的快乐。
四
最见功夫的是做炕沿。炕沿是一铺火炕的脸面,炕上摆着被褥,炕沿就像给炕镶边,所有的炕上物件就像入画了一般,立刻生动了。曾经山木珍贵,不能随便采伐,只能用剪枝下来的粗点木头做炕沿。三块木棍,采用鲁班榫,用斜接和子母衔接的办法拼接,也蛮像样子。做一根炕沿木,要在细沙中反复打磨,手感相当滑溜才可以。记得,我曾为乡邻做过四五根。曾自鸣得意地想,当人家手摸着滑溜的炕沿,马上就想到了我。我,成了温暖的名词,也是一个滑溜溜的人。其实,评价对我并非重要了,但我一生那么在乎评价,可能与这件事有关吧。
我还记得我家盘好那铺火炕,那个冬天,母亲每晚都要塞几把草进炕洞,一会就温热了,东叔,六母,贵婶,林松哥,常常坐满一炕。没有什么娱乐,只有火炕间的壁上挂了一只喇叭,听公社新闻,再就是听说书的节目。邻居盘腿坐在炕头上,手里剥着花生壳,掰着玉米粒,说说笑笑就把一窗的月华勾上来了。坐炕赏月,可能没有作家写过这个情调,被我独占。
曾想,可能是父母的人缘好,所以邻居到家闲聊的就多了,其实,还有一点,可以坐个热炕。好在母亲喜欢在屋子和后院闲处撒上几粒葵花籽,有了些许的收成,每晚都有南瓜籽和葵花籽嗑,窸窸窣窣的声音里有香,一炕的人沉浸在香气和温暖里,夜再长,天再冷,有了火炕的温度,长也不长,冷也被加温。
父亲会腌制酸白菜。邻居离开的时候,父亲总问拿不拿酸菜。对待那些邻居,似乎让他们空手而归过不去,久而久之,邻居来也不空手,总有吃不完的零食,摆在火炕中间。这算是农人的“夜宵”吧,他们总能在并不富裕的日子里找到仪式感和满足。
上世纪90年代前,我住学校的老楼,还有火炕,分房的时候,我先摸摸火炕,仿佛找到了老家的那个家。
火炕,逐渐退出了生活的舞台,电热炕,榻榻米,是这几年的宠儿,干净,热得快。为了环保,也不再以柴草为燃料了,火炕已经成为一个历史名词了。
可能只有像我这样曾经的瓦匠,还在怀念吧。
那日和外孙争执小时候会做什么,我说我会盘火炕,他半天没反应过来,他突然想起小学语文课本上那篇《延安,我把你追寻》里的火炕,窑洞里的火炕是承载着延安精神,我盘的火炕,盛着一段温暖的乡情,还有一个半拉子瓦匠的成长故事。
到处都是成长的温床,到处都是成长的故事。不同时代的人,居然从一铺火炕找到了共同点,有了对话的可能。
我的处女作,不是某篇文章,而是那一盘盘带着温度的火炕。火炕是一张泥土铺开的纸,完全值得进行精巧的构思,反复打磨。
火炕,是我的处女作,但不是成名作。亲历而为,为人生留下作品,没有空白,没有遗憾,很满足。我常把这段学盘炕的手艺作为“艺术人生”的开端,自我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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