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之光
清晨,每日必经的巷子里
准时飘出中药的香味
我分得清哪一种来自当归哪一种来自黄芪
哪一种掺杂了桂枝枸杞丁香党参
不惑之年,我渐渐爱上了它们的
“四气”和“五味”;
宿城九月初太阳低照的早晨,
有的花还在开,有的叶正在落,
老人在社区广场舞剑孩子们正赶往学校途中
我爱在小巷的入口处稍作停留,
伸手接住这暖性的日常之光;
我想象着有那么多性情迥异的植物
正身披露水,头戴月色
风尘仆仆从荒野赶往城市,
在炉火中伸展腰肢打哈欠
它们一边醒来,一边也将我唤醒;
我呀,我刚刚饮罢黄菊花茶,
自行车的把手上落着阳光,也落着尘埃,
我的血液里有植物的体香
汴河
岸边的芦苇们总比我站的坚实
它们的根向着这颗星球内部延展
我没有根我只有无用的十趾
它们踹过尘嚣之门
踢过荒地中的无名杂草
走过一段又一段无来由的路
此刻当我立于这无限之境,
它所支撑的肉身便会
于瞬息间倒塌,化作一摊露水
如果运气足够好我希望我能流淌到
红嘴鸥踩过的脚印里去
秋风辞
我对我这将要居住一生的
小城的认识,是肤浅的——
仅能说出一些简单地名:
在它以东某地,有其名,曰东十里
以北亦有其名,曰北十里
另有西十里,南十里
住着我的各类阶层的亲人
终我一生,我所要做的
无非是两个动作——
不停地“仰目”,
不停地“垂首”
因为我确信在我的头顶之上
也必有一地,曰“上十里”
脚底亦必有一地
曰“下十里”
此刻,我正站在浩荡的秋风里
两者的交汇处
在扶疏亭①公园
我偷偷拍下了他们的影像
一对紧贴在一起的老夫妻。
男人双臂低垂,由于被男人遮挡
女人只露出半截下巴。
之后我反复观看这段影像又发现:
女人下巴上有光,光里有疤痕
男人的右手上少了半截中指;
眼下,我再次打开了视频
下意识将手机调整为静音状态——
镜头中,他们依旧在不停交谈
已听不见怨恨与争吵声
椅背上空的绿藤仍在奋力地生长
但是他们的脸上现出了
身侧梧桐叶一样的从容与宁静
①扶疏亭:苏轼为徐州知州时曾画墨竹一本,赠予宿州知府,把它们刻在石头上,后建造一座亭子,取名“扶疏亭”。
皇藏峪①秋暝
太多的孩子一出生
复制了一副父母的脸型
之后是更多的相似
手势,语气,各种下意识的
痛与爱,以及最后时刻;
越来越多无休止的迭合当我坐在树下
随手抓起两片树叶
我想到我父亲
想到他父亲,我儿子的父亲
想到更多父亲最后他们
都聚集到一个地方
山林间有更多的叶子落了下来
他们的头顶一下子
落满了不同的树叶
①皇藏峪:宿州以北,因汉高祖刘邦隐藏于此,故名。
不惑年:夜钓记
在无限的寂静中我同清水河
的紧张关系开始得到舒解。
从此岸望向彼岸月光细碎成点点鳞片
被我钓起又脱钩于流水。
不惑之年,这爱上无倒刺空钩
爱上这苍茫之下的空与无
以及斜铺而下的天光,这世间最柔软的钓线。
我啊,曾经度过了无数个执拗的白日
与一条河拔河,痴迷于
书写苍白的“张力之美”。
而今,常常沿着漫长的河岸缓行
走累了,坐下,再起身离去
听波光窃语说我身后事。
庚子立秋,唐河①夜饮后
深夜,从唐河走回家去。
黄昏时我曾在河边的一位老朋友那里
喝了三个时辰的自酿果酒;
我们吃桃子,谈及去岁的桃花
暮色中灰白色的乡间公路
从一个村庄消失到另一个村庄
“沿途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坟茔”
主人指尖蘸酒,在场院的石桌上点画,
“有一半以上我叫得出名字。”
他蓄着山羊胡,月光下流水安详,
他有两排晶亮的牙齿;
那一晚我们一定还聊到了别的什么
如今只记得:孤独而漫长的晚归途中,
一想到主人幽暗的眼神,
我便不断地仰起脖子观望:星光漫天,
却辨不清那些熟知的星座名
①唐河:开掘于唐代,位于宿州城南20里,白居易居符离时的所在地,有草堂遗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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