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白领情侣长假携游,到一处近年开发出的山野景点,见到瀑布深潭,她高兴得跳起来欢呼,山风掠过,将她的草帽吹落潭中,她还没回过神来,他已经跳入潭中。捞起草帽,游回潭边,跃到岸上。她还没做出反应,周边的游客已经响起掌声,还有人说:“跟电影镜头似的!”
他们躲到僻静处,他把上衣脱下,晾到灌木上。她说:“吓死我了。知道你要表达,可也犯不着这么冒险。”他说:“除了对你表达,其实,还有另外的内心秘密。”她狐疑了:“什么另外的秘密?”他告诉她,掉在潭里的,是草帽。草帽是用什么做的?她随口说:稻草。他告诉她,不,是麦秸。把麦秸用水泡过,然后用双手编成辫子,他们老家的妇女几乎一年四季都会在做完别的活计后,来顺手干这个,叫做掐辫子。一挂辫子大约弯成五圈,近年来的收购价,是一挂一元钱。一个能干的妇女,一天掐辫子能出五六挂……
她听到这儿放心了,明白他内心里,有区别于她这样城里生城里长的人的眼光和心思,草帽对她来说,不过是一种便宜的遮阳物品。可是对他来说,是他到城里来上大学以前,奶奶、妈妈、姐姐日常掐辫子变化成的产品。她引他聊得更多。他细细叙说。他告诉她,他们家乡,离交通枢纽远,历史上属于兵家必弃之地,如今则属于商家缓争之处,无山无水,开发不成旅游区,离最近的一处古迹也有百里之遥。他也曾苦苦查阅过,竟找不出自古到今各方面的名人有出生在他们那个地方的。总之,那是一处平凡、平淡、平庸的所在。但是平实之地也有平安之福,城市化的浸润离得还远,村庄虽然盖起了新房,却仍有古朴风貌。有人问城市膨胀耕地减少,为什么还有粮食吃?他说,那就是因为还有他家乡那样的存在,每年还种大片的小麦,小麦收过种大片的玉米。而大田劳作之余,妇女们就维系着久远的传统,掐辫子。
她在秋阳下听他讲家乡,心里仿佛陆续注入一缕一缕的光亮。他没想到她爱听这些。他进一步告诉她,他大学四年的费用,学费是爸爸供,生活费呢,全是奶奶、妈妈和姐姐掐辫子掐出来的。她把玩着那渐渐变干的草帽,忽然觉得,那是有生命的东西,她把草帽像宠物般拥在胸怀。
他们原来的计划,是顺那山谷跋涉到最深处,据说那谷的尽头有更高更奇更美的瀑布,那里有开发出的农家院接待游客,在那里可以吃到若干特别的鲜鱼山蔬。但是,她提议改变行程,转而去他的老家,她说她想看掐辫子,甚至想学着掐辫子。他很高兴。他们交往并不久。这是他原来幻想过却不敢贸然提出的。是的,这个假期很长,他们完全来得及转换目的地。
她随他前往他的家乡。绝对距离并不远,却要先坐火车,慢车站票,熬过一夜,再换长途汽车,再换三轮摩托,车载的终点是一处大集,从那大集镇再徒步一小时,才到他家那个村子。确实无特点可言,就是不多的树,模样雷同的房舍,不甚整洁的村道,一种只能以农村命名的混合气息。
他把她引到自己家时,已经夕阳西下。一进院,不用他指点,她就看到好几个盆,有塑料盆、铝盆,还有一只陶盆,里面浸泡着大体等长的麦秸,散发出一种介于香臭之间的暧昧气息。他妈妈迎面出了屋,手臂上有几挂刚掐好的辫子,不是知道他们来了表示欢迎,她是地道的不速之客。他叫完“妈”就介绍说“这是我女朋友”,她赶忙称呼“大妈”。进屋以后又见到他奶奶。姐姐已经出嫁,但就在邻村,他说明天或许就会回来见面。奶奶坐在那里掐辫子,弄明白她的身份后咧开只剩几颗残牙的嘴无声地笑了好久。她随即听见院子里鸡在拍翅狂叫,她到门边往外看,是大妈在抓鸡。那只母鸡显然一贯得宠,万没想到今天风云突变,因此拼力挣扎。他知道她的心思,怕她跑出去拦阻,就站到她身边轻轻搂住她的腰。她懂得,大妈听见儿子把她介绍出来时,并没有什么强烈的表情,但是此刻她那满院抓鸡的肢体语言,把她面对意外之喜的满腔热情表达得淋漓尽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如此看重,并且以如此淳朴的形态表达出来,是她职场生活中不曾经历的。
晚饭后和大妈聊天,才知道如今四季都有人进村来收妇女们掐好的辫子。除了去做草帽,广东那边又有盘成“黄金条”的。没多久是下元节,祭祀亡魂,要给他们烧“黄金条”。她发现东厢柴草间堆了不少废弃的辫子,大妈悄悄告诉她,那都是奶奶掐的。老人手劲不够,掐不出合格的了。可是,掐了一辈子,喜呀悲呀什么心思都掐进去了,所以不告诉人家不收,还由着老人掐……她意识到这里的妇女掐辫子其实更具有超出换钱的生命意蕴,眼睛潮湿了。
他的爸爸是兽医,那天到外地出诊,第二天一早才回来。她和他一起站在院门外,远远看到那乡村兽医骑着自行车从白杨树下过来,她忽然想大声呼唤:“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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