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方敏回到了乡村老家。
老家的院门紧锁。母亲用手机和方敏通话,说她和父亲还在集上,天黑才能回来;钥匙就放在老地方,让方敏自己开门进家。
那存放钥匙的地方是厨房北墙上的一个小洞。墙洞口的红砖被摸得发油发暗。方敏从墙洞里摸到钥匙,打开院门。尽管是在冬天,她的汗毛孔还是不由得竖了起来——南屋的门楣上吊着一个比篮球小不了多少的马蜂窝。马蜂们简直欺人太甚,竟然胆大妄为地把巢筑在进进出出的门楣之上。
方敏七岁时被马蜂蜇过,在左眉的上方。瞬间火烧火燎地痛,肿起了一个大疙瘩,一睁眼就能看到。父亲母亲轮番用指头挤,用醋、蒜、酒、万金油擦拭,七八天才消了肿,永久地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月牙形的疤痕。从那以后,父亲最见不得的就是马蜂,看见了必然拍死无疑。
不知道父亲母亲怎么肯容忍这个蜂巢存在?趁着眼前的冬季,蜂巢是空的,方敏迅速拿起铁锹,把它捅下来,铲成了几瓣。她甚至踮起脚尖儿,用小刀把门楣上蜂巢的残骸一点一点地刮掉。不然,来年的春天,马蜂们还会寻过来,继续锲而不舍地筑上新巢。
破碎的蜂巢无声无息地和一堆垃圾萎在一起。没想到,晚上父亲回来,一眼就看到了蜂巢的碎片。父亲进门时的喜悦忽然淡了,远了,根本忽略了他这个跋山涉水回家省亲的女儿。方敏把给他和母亲买的礼物一样一样拿出来——虎骨酒、羊绒围巾、保暖内衣、棉袜,还有他爱吃的茯苓夹饼、金丝小枣,也没看见他的脸上再露出多少喜色。
吃晚饭的时候,方敏对母亲说,钥匙不要总放在那个墙洞里,不安全。
墙洞里放钥匙的习惯,是这一家人的小秘密。小时候,方敏傍晚放学,一旦家里没人,就会从墙洞里摸出钥匙开门,到厨房打开火,钢精锅里添三瓢半凉水放到炉子上,然后伏在院子的方凳上写作业。水开的时候,她会再向锅里撒三把玉米糁儿,用筷子搅和搅和,敞着锅滚粥。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方敏想:我离开家也有二十年了吧?父亲母亲竟然还将钥匙藏在原来的墙洞里。
母亲说:也不是非要放在那里,还不是担心你回来进不了家?
方敏说:我一年也不见得回来一次嘛。
母亲却说:我们可是做梦都在盼着你哪!
这时,父亲说话了,他说的却是蜂巢。他说:蜂窝是味中药,小敏你怎么可以把它铲了去呢,我们老两口还指望它卖俩钱呢!
为了蜂巢而养马蜂?这理由可太荒诞了。方敏在心里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父亲又说,马蜂安个家可不容易。这个窝,它们做了差不多两个月。起初只有两三只蜂,后来渐渐地多了,就成了一个大家族。
父亲还说,马蜂其实很有灵性,你不惹它,它也不会轻易招惹你。你把它们的窝捅掉了,明年,它们也许就不来了。
母亲也接口说:你不知道啊小敏,它们一家子进进出出的,要多热闹有多热闹。你小时候住家,家里不也是……
一些儿时的光景纷飞而来。那时,一把粉红的牵牛花,几穗籽粒饱满的青麦,几枚橙黄的小香瓜,或者水嫩水嫩的玉米,曾经是父亲母亲每次从田里回来给方敏准备的欢喜。母亲说,方敏是老天爷赐给他们的欢喜,他们也要给方敏好多好多的欢喜。然后,他们扑打着粘在身上的草叶、土星儿,舀水洗脸洗手,扯亮厨房的灯。家在这个时候突然喧腾起来。
父亲没有再说下去,方敏则使劲把头埋进碗里。方敏想:时光是一个贼,它不知不觉地把他们的女儿从身边偷走了。如今,父亲母亲早就改变了从田间给自己寻找礼物的习惯,他们只能为心爱的女儿藏好一把家门的钥匙,随时期待着她的归来。
“晚年的父亲母亲,你们之所以能够容忍一群马蜂,也是在给寂寞和思念寻找寄托吗?”霎时,方敏的眼里心里噙满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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