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糖哩——换糖哩——
货郎来了。
他一来,村庄的帷幕就拉开了。孩子们向他跑来,大姑娘小媳妇向他走来。他更加热烈地渲染着气氛,疾速地敲着铜锣,拉长了声音:
换糖哩,换糖哩,废铜烂铁破棉胎塑料鞋底鹅毛鸭毛酒瓶油瓶——换——糖——哩——
他的声音像戏台上的念白一样有韵律,他也很快成了村庄道路上的主角。说是换糖,其实,不仅仅有糖,还有发卡、头绳、纽扣、针线、雪花膏、歪歪油、玻璃弹珠、炒米团……他们七嘴八舌地问他货物的价格,他耐心地回答着,眼睛却早把人家手里的东西看了个遍,估出了价钱。开始讨价还价了,好戏才真正开始,明明是有了赚头,可他总是带着无奈的笑,又摆手又摇头,装着十分吃亏的样子。对孩子,他倒干脆,有些赚头了,他就换了,对那些小媳妇,他可得动点儿心思:他要把她们的废品价格压得低低的,因为小媳妇们往往在交换成功后,眼疾手快地再“饶”他一两样小东西,他得把饶的东西也打在本钱内。小媳妇们饶了东西,笑着跑了,他就在后面叫着:哎哎哎,你看你看,我都亏死了……他夸张地向人家的背影招手,可怜虫一样地摇头,引起了一阵笑声。为了赚钱,他乐意扮作小丑。可是一阵买卖过后,你再看他的表情,完全不一样了。他擦了一把额头的细汗,挑起担子,用敲麦芽糖的小锤敲着铜锣,一脸舒心的笑,叫卖声比进村时更响了。
老石头就是这样的一个货郎。
他家在镇上,做的却是走村串户的生意,他的店铺挑在肩上。别的东西是批发来的,麦芽糖是他自家做的。他将麦子浸泡一天一夜后,再搁上几天,便长出长白白的嫩芽,然后磨成麦芽汁,倒进铁锅煮沸,降温到四五十度后,拌进煮熟的玉米、糯米中进行发酵,发酵之后压榨出汁液,经过冷却就成了麦芽糖。老石头说他家做麦芽糖已经几代了,他的麦芽糖味道是最好的。也正因这样,孩子们和他换麦芽糖时,旁边的大人常常对他说:
老石头,你自家做的,本钱小,给孩子多敲一点儿嘛。
老石头笑笑,好哩。把刀片往里移了一点儿。
嘿,就这么一点宽,像纸一样薄,老石头,你也太小气了。大人不满意,说话夸张。
老石头赶紧诉苦,你不知道啊,小本生意,不容易。说着,又在角上敲了一小块,只有蚕豆大,孩子,拿着,满意了吧?
大人不屑地笑起来:老石头,你也真舍得,这么丁点儿!
老石头也笑:下次,下次的,再找东西来,我多敲一点儿!
别看老石头小气,也有大方的时候,每当看到大人怀里抱着的孩子,老石头就会主动敲一块糖递上去,逗着孩子:哦,石头爹的糖,送小乖乖尝尝,甜吧?
抱着孩子的大人有些过意不去:你看你看,真不好意思,小本生意,还沾你光……
老石头拍拍孩子的脸:没事,石头爹不小气,石头爹喜欢小乖乖!
这下,所有人都笑了。
长年累月挑担,让老石头的背驼了,驼得比他的扁担还弯。一阵买卖过后,老石头会拿出马扎坐着,等着下一拨儿生意。
孩子们常常捉弄老石头。他们趁老石头起身敲麦芽糖时,悄悄抽走了马扎,老石头一坐一个空,摔得四仰八叉。老石头起来后,大声骂着:哪个没教养的小东西,啊?孩子们不怕他,哈哈笑着。老石头便借机说,有什么好笑的,欺负我老头子,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回家找点东西来换糖换炒米团吃,我才佩服!孩子们不做声了,老石头自己笑起来:嘿嘿,你们找不着东西换糖了吧,找不着,我可要走了。
过了些日子,孩子们又玩抽掉他马扎的把戏,他还是一坐一个空,他还是骂,孩子们还是笑。他总是记不住,好像是故意逗孩子们开心的。
我也是这群孩子中的一个,也曾捉弄过老石头。
当我长大以后,才知道老石头挑货郎担是多么不容易,却又是多么了不起:老石头有三男两女,两个儿子成了大学生,其他孩子也各有专长。
十多年前,老石头去世了,我们村庄再也没有别的货郎去过。他们挑走了过去的岁月。
我常常想,对于一个家庭,老石头就是一双肩膀,一副扁担,可是对于我们平原上的村庄,一个货郎的到来和消失意味着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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