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动蝉鸣的夏天,夕阳在地上映出电线杆的影子,我抱着阿秋,纪小年拍着我的背,就是那一天,他说:“我心里就装了你们三个。”
一
纪小年兴趣广泛,自诩铁骨铮铮的他,不止会绣花做鞋垫,还对气象问题颇有研究。
纪小年尤其喜欢看天气预报,他对小城里的天气情况十分关注,我从小到大和他厮混在一起,所以极少由于下雨天忘带伞而淋雨。
我和纪小年所在的小城市十年来没下过雪,直到高三那年的冬天,某一日,纪小年突然告诉我天气预报显示不久之后要下雪了。
降雪那天是周末,我和纪小年为了看雪,起了个大早。
纪小年说,郊区的温度比城区低,要看雪,去郊区更好,于是我傻乎乎地跟着他,还有他那条叫“阿秋”的小白狗来到郊区。
我叫程念秋,至今,我都不明白纪小年为什么要把他的狗狗取名为“阿秋”。
天寒地冻中,我和纪小年穿得格外厚重,走起路来像两只企鹅,袖珍的阿秋穿着一件红色毛衣,那是纪小年根据它的体型,亲手为它织的。
我们来到郊区一片空地上,抬眼望去,天际灰蒙蒙的,一片阴沉,不远处火红的枫叶掉得只剩下零星几片。
我不停地搓手取暖,纪小年拉开羽绒服拉链,把只有我脑袋大小的阿秋塞进他的怀里,阿秋舔了舔他的衣裳。
我早就知道,在纪小年的心里,我还比不上阿秋,却还是不服气地白了他一眼,他一只手抱着阿秋,一只手取下自己的围巾,替我围上。
他围得乱七八糟,还笑话我:“你现在壮得好像一头猪啊!”
我咬牙切齿,据理力争:“我这是衣服穿得太厚了!”
不多时,与这座城市阔别十年的雪终于来临,只可惜,这场雪与我们预想中的有些不同,这是一场雨夹雪,并且雨势不小。
我和纪小年兴奋过度,都忘了带伞,只能冒着雨雪嗷嗷地惨叫。
纪小年把阿秋往衣服底下塞了塞,尽量不让阿秋淋雨,他的头发却很快就湿透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很快就有一辆车停在我和纪小年旁边。
开车的人是住在我家附近的乔兽医,他刚接回远在另一个城市念书的儿子,碰巧看见我和纪小年。
“这么冷的天,你们来郊区干吗?你看,都淋成这样了!”乔兽医笑着扫了一眼如同落汤鸡的我和纪小年,发动了车子。
纪小年淋了雨,也不觉得扫兴,反倒语气得意:“我们来看雪!”
许多年后,有人告诉我,第一个通知你看雪的人,一定是爱你的人,但那时的我尚且青涩,不知道表达爱还有如此迂回婉转的方式。
回去的路上,大家都在讨论这场十年不见的雪,车里洋溢着欢声笑语,暖意融融。
我以为,即便雪天会带来路滑之类的麻烦,但是,不管身在何方,见过多少次雪的人,都无法抗拒下雪给人们带来的好心情。
没想到,我妈是个特例!她丝毫没有因为看见雪而转换心情,她只注意到浑身湿透的我,随即毫不犹豫地拿起鸡毛掸子。
我在她追上我之前逃回了房间,这才躲过一劫。
二
这场雪下了两天,虽然只是小雪,却让许久没见过雪的人们惊喜了好一阵子。
我惹恼了我妈,不敢在家里吃饭,只能趁我妈不注意偷偷地跑到纪小年家蹭饭。
我和纪小年住在同一条街,纪小年的奶奶年近七十,在我们这附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家都喊她“鞋垫奶奶”。
鞋垫奶奶虽然年迈,但她孤身一人带着纪小年卖鞋垫、做些缝补的活儿,祖孙二人的日子倒也过得去。
纪小年一个大男生之所以精通绣花、做鞋垫,是因为他是鞋垫奶奶一手带大的。
纪小年说我是他唯一的朋友,原因很简单,我和他一样,从来不会在同学们面前提起父母。
生活在这个片区的,没人见过纪小年的父母,鞋垫奶奶常说纪小年的父母在远方工作,回来一趟太难,只能每年写信和寄钱回家,等他们有时间了,就会回来看纪小年。
这番话,纪小年从小听到大,可是,他的父母始终没有回来。
鞋垫奶奶见纪小年只有我一个朋友,担心他觉得孤单,多年前带回一条小狗跟他做伴,这条小狗就是长不大的阿秋。
有了阿秋之后,我和纪小年都多了一个玩伴。
与纪小年相比,我的日子艰辛多了,我身边没有慈爱的奶奶,只有一个动不动就举着鸡毛掸子吓唬我的妈妈。
我的父亲是一名远洋轮船员,从小到大,我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我妈是个小学老师,而我是这条街上出了名的、懒散的孩子,一到冬天就不愿意去上学。
小时候的冬天,每天凌晨六点半,天还没亮,整条街上弥漫着各类早餐的香气,宁静祥和的街道上,人们总能看见我妈拽着我的手,强行把哭闹着的我拖到学校。
除此之外,我妈常常用她的教鞭把我撵到学校里去。
每当鞋垫奶奶看见我被我妈追着跑,她都会拦住我妈,然后嘱咐纪小年:“快,带着念秋去学校。”
于是,小学那几年,我和纪小年不止一次手拉手狂奔到学校,这段经历奠定了我和他的革命友谊,从此之后,我们成了最好的朋友。
纪小年对我说过:“程念秋,你在我心里排第三位。奶奶排第一,阿秋排第二,第三就是你啦!我心里就装了你们三个,开心吧?”
这番话是在初三毕业那年,纪小年为了安慰我才说的。
中考我考得一塌糊涂,勉强踩着分数线上了高中。我妈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难免对我这个差劲的女儿感到痛心疾首。
当她抓起鸡毛掸子的那一刻,我生平第一次对她大吼:“爸不在不是我的错!你为什么总这么对我?”
我知道,这些年来,母亲的烦躁是有原因的,她思念父亲,可我静不下心来学习,也是有原因的,我也思念父亲。
我只是想试一试,我闯祸胡闹,爸爸能不能回来管管我。
那天,我妈没再拿鸡毛掸子吓唬我,而是把自己关在了房间,一整天没有出来。
我终于战胜了母亲,不用再被她追着满街跑,可我一点也不开心,我找到纪小年,在他面前号啕大哭。
柳动蝉鸣的夏天,夕阳在地上映出电线杆的影子,我抱着阿秋,纪小年拍着我的背,就是那一天,他说:“我心里就装了你们三个。”
从那天起,我喜欢上了纪小年。
三
我一直有一个愿望,就是尽快展翅高飞,离开这座城市,远离只会对我发脾气的母亲,只可惜,太过在意的事情往往不容易成功。
高考后,我和纪小年留在本市念大学。
我留下来,是因为受高考成绩的限制,而纪小年成绩优异,留在本市不仅可以学费全免,还能拿到奖学金,为了减轻鞋垫奶奶的负担,他留了下来。
纪小年在别人面前一向稳重,唯独和我单独相处时不注意分寸。
大一那年,我第一次参加文艺演出,那晚,我化好妆前往礼堂,路上遇见了纪小年。
纪小年没见过我带妆的模样,以至于他迎面向我走来,第一眼竟没看出是我。我低着头,不敢作声,生怕他反应过来之后会狠狠地嘲笑我。
谁知我已经这样低调,纪小年还是在我和他擦肩而过的瞬间发现了我。他猛地顿住脚步,眼睛里散发出两道犀利的光,直直地盯着我。
“程……念秋?”纪小年的语气中带有疑虑。
我把头压得更低,小声敷衍他:“不是!”说完,我绕开他就要走,他倒好,认出我之后直接用力揪住了我的马尾辫。
我被他拉住,脑袋微微往后仰,那一刻真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只好道:“纪小年,你赶紧放手,我马上要去表演了!”
纪小年饶有兴味地打量我一会儿,终于松开我的辫子。我记得那天傍晚,天边的晚霞火红,映得纪小年的两颊略微泛红。
他故作波澜不惊地错开目光:“程念秋,你……挺好看的。”
我定住目光,捕捉到纪小年眼里泛起的白光,窃喜之际,我匆匆对他说:“待会儿记得来看我表演!”说完,我便风驰电掣地跑了。
纪小年看完我的表演之后畏罪潜逃了,因为我在舞台上出了一个巨大的洋相:我的头绳突然断了。
于是,当着台下所有观众的面,我披头散发地跳完了一支舞,还成了当晚文艺表演中最大的笑话。
直觉告诉我,那根头绳之所以会断,和纪小年拉我头发那一下一定有关系,因为晚会结束之后,他就不见了,而我在表演结束后,狼狈地逃离了礼堂。
夜空满是星辉,淡淡的月光洒满天地,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虫鸣声,我独自坐在田径场的阶梯上低着头抽泣,一道身影徐徐向我靠近。
那个人在我身旁坐下,我偷偷抬起眼睛瞄了一眼,看见一个少年手里端着一盆多肉植物,坐在我的身边。
他坐了一会儿,开口时嗓音柔和:“念秋,别难过,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侧过身子,才看清坐在我身边的人是乔知远,他是乔兽医的儿子,下雪那天,我在乔兽医的车上见过他。
据说,乔知远一直以来品学兼优,在另一个城市念书,乔兽医一心想让他见识天高海阔,不知他为什么选择了家乡的大学。
那是我和他第一次在大学偶遇,我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他则彬彬有礼地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纸递给我。
“刚刚我看表演了,你是跳得最好的。”他对我笑笑,眉眼微弯。
我的失落减轻了一些,擦干眼泪,说了声:“谢谢。”
乔知远把那盆多肉植物送给了我:“这是我在晚会开始前买的,送给你,不要不开心了。”
我端着那盆小巧玲珑的多肉,真诚地对乔知远龇牙:“你真好。”
四
由于我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和我妈斗智斗勇,对养植物一窍不通,所以种了多肉之后,我常常向乔知远请教。这么一来,我和乔知远渐渐熟识起来。
与之相反的是,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纪小年宛如人间蒸发,我好几次差点给他打电话,想到他害我出了丑,就又忍住了。
一周后,纪小年回了学校,他回学校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我。
我刚洗了头,接到纪小年的电话后,还没来得及把头发完全吹干,就心急火燎地下楼,披头散发地站在他的面前。
尽管他一和我见面就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讨好似的从书包里拿出几双鞋垫给我,我还是记仇地横了他一眼,背过身子不肯理他。
“程念秋,你干吗见了面又不理我?”纪小年绕到我的面前,一脸谄媚,“我早就发现你的鞋不太合脚,这是我这次回去亲自为你做的鞋垫,我知道你一定会收下的,嘿嘿。”
我再次转了个方向,依然不和纪小年搭话。
纪小年急了,按着我的双肩:“念秋,别生气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纪小年一认怂,我立刻趾高气扬起来:“你哪儿错了?”
他认错的态度良好:“我那天不该揪你的头发,不然,你的皮筋也不会断,我知道错了……”
说到这里,纪小年又从书包里拿出两根与众不同的发带,告诉我:“这是奶奶专门为你做的,也算是我向你赔礼道歉的礼物!”
话落,纪小年忽然抬起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这一天风和日丽,我的头发不知不觉中被风吹干。
纪小年走到我的身后,修长的五指穿过我的长发,洗发水的清香飘散于风中,我似乎闻到了一丝蜜桃的香甜味道。
“你干吗?”我没好气地问。
纪小年温柔地拍了拍我的头:“别乱动,我替你把头发扎好。”
待纪小年用鞋垫奶奶做的发带为我扎好头发,重新与我对视时,我才猛然意识到,从前那个与我手拉手跑到学校的小男孩,已经是个长身玉立且清俊明朗的少年了。
他很容易嘚瑟,正如那天看到了雪,正如眼下他第一次为我扎好头发,每一次他的眼睛里都有掩不住的薄光。
“奶奶做的东西果然是最好的,念秋,你戴着它真好看。”
纪小年的糖衣炮弹确实将我治得服帖,我的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问他:“纪小年,那天晚会上你急急忙忙跑什么?是不是做贼心虚?”
“不是,其实我当晚就想跟你道歉的,那天是奶奶打电话让我赶回去。阿秋生病了,所以我回去照顾它。”
和纪小年重归于好之后,我和他一起回家看望生病的阿秋。
阿秋陪伴我和纪小年将近十个春秋,它虽然外表小巧,好像永远停留在第一次和我们相见时的模样,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它的肠胃开始衰竭,行动也不如从前那样灵敏。
仍旧只有我脑袋大小的阿秋,原来已经老了。
“那晚我回来,阿秋躺在地上不能动,奶奶躲在一边偷偷抹眼泪,那时候,我想过,如果阿秋就这么离开我了,从此之后,我心里的位置会不会空出来一个。”
纪小年说这些话时,我和他一同坐在他家屋檐下,两人看着路边的街灯,夜晚的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花香。
我安静地坐在纪小年的身边,眼眶有些发烫。
人们好像总是在面临分别时,才意识到时间在悄无声息地流逝,我们留不住的东西太多太多,而眨眼之间,时间已经跨越了那么远的距离。
静默良久,我听见纪小年说:“念秋,即便阿秋不在了,我也会永远记得它。”
我懂纪小年的心情,我们一样从小就缺乏父母的陪伴,生命中只有寥寥几个在意的人,没有一个是可以轻易割舍的。
他之于我,亦是如此。
五
阿秋生病后,纪小年一改往日对别人沉默寡言的性格,开始带着自己做的鞋垫来学校卖。
推销鞋垫时的他舌灿莲花,丝毫不在意其他男生看他的眼光,他的落落大方为他赢来一大堆女顾客。
大多数情况下,我都是在一旁帮纪小年数钱的那个人,顺便在有人借买鞋垫之名要他的电话号码时,用我的电话号码以假乱真。
因为这个,我没少瞒着纪小年用短信婉拒他的追求者。
直到有一天,我和纪小年卖完鞋垫一起去吃饭,在我暗自回短信时,他不知不觉间凑到我的身边:“程念秋,你替我拒绝别人,也没必要用这种理由吧?说我看破红尘是什么意思?”
我惊出了一身冷汗,仓皇地收起手机:“我错了,我错了……”
他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下次告诉别人我沉迷于学习,无心恋爱就行了。”
我忙不迭地点头,这件事竟这样不了了之。
我曾经不死心地问过纪小年:“这么多向你买鞋垫的女生,你真的没有一个喜欢的?”
纪小年的回答言简意赅:“没有。”我有些窃喜。
纪小年卖鞋垫的钱不多,却足以用来给阿秋看病。
每隔一段时间,我和纪小年都会回家带阿秋去乔兽医那里检查,乔知远总是在乔兽医的身边帮忙,时间长了,我们三人打成了一片。
纪小年想趁着阿秋还走得动,带它去看看更高的地方,好在它不重,纪小年可以抱着它爬上山。
爬山那一天,纪小年走在最前面,我和乔知远跟在纪小年的身后,爬到山顶之后,我们三人精疲力竭,阿秋慢条斯理地在青草地里行走,显得很是惬意。
纪小年枕着手臂躺在草地上,我和乔知远也跟着躺下。
映入眼帘的是广袤无垠的湛蓝天空,没有白云的点缀,天幕干净得纯粹。青草的香气萦绕在鼻尖,乔知远忽然问:“念秋,小年,以后你们想做什么?”
我是第一个回答的,这个问题我早已考虑过无数次,于是脱口而出:“我要离开这个地方,走得远远的,这样就不用被我妈迫害了。”
纪小年没有回答,反而问乔知远:“那你呢?”
乔知远与我不同,他笑了笑:“我要留下来,接管爸爸的兽医院。”
与乔知远相比,我那个插了翅膀的梦想显得冷漠无情,但在第一次谈及未来的二十岁里,我们谁也没有取笑谁的愿望。
下山时正是傍晚,山间气温骤降,我和纪小年都穿得单薄,只有乔知远身上穿着一件外套。
纪小年抱着阿秋靠近我,他带着迟疑的目光在我的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在他开口时,乔知远把外套脱给了我。
回去的路上,纪小年抱着阿秋独自走在最前面,没有说话。
很久之后,我在纪小年的日记本里看见一段话,他说:“今天下山时突然降温,我和念秋都穿得很少,阿远把外套脱给念秋之前,我很想搂住念秋,把她像阿秋一样留在我的怀抱里。这样,她会暖和一些。我还想告诉她,我喜欢她。”
他还说:“可是,流走的时间每一分钟都无法重来,所以,今天我没能说出的话,应该没有机会告诉念秋了。”
六
小时候在电视剧里听过一句感伤的话:“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长大之后,我才明白,筵席散时并非最悲伤的时刻,最让人痛心的,应该是来得措手不及的永别,连告别的话都不能说出口。
就像阿秋的离开,是我和纪小年始料未及的。
大二那年,阿秋永远离开了我和纪小年,它死于一场车祸,我和纪小年闻讯赶回家时,鞋垫奶奶已经收拾好了残局。她坐在家门前抹眼泪,苍老的脸上满是愧疚。
听街坊说,是一个骑摩托车的人从鞋垫奶奶家门前飞驰而过,行动迟缓的阿秋来不及躲闪,被撞飞很远。
邻居还说,事发时,鞋垫奶奶正外出买菜,得到消息回来之后,哭得像个孩子,她说不知道如何跟孙子交代。
听完这些话,我身旁的纪小年通红的双眼里终于有泪水喷薄而出,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擦干了眼泪,回到家里安静地坐在鞋垫奶奶的身旁。
我在边上无声地站着,许久才听见纪小年哽咽着对鞋垫奶奶说:“奶奶,别哭了,不怪你。”
此后,没有人去追究阿秋的事,少了阿秋的街道似乎也没有太多不同。
我不再提起阿秋的死,因为我知道,对于喜爱动物的人来说,阿秋可以是亲人一样的存在,可是对于其他人来说,它无足轻重。
在我们生活的地方,还有很大一部分人既接受不了宠物的存在,也做不到不爱也不去伤害。
而我和纪小年,什么也改变不了。
到了夜里,纪小年终于愿意出门走走,夜风微凉,我和他穿梭在路灯下,他的眼眶依然泛红,我的眼睛也还发着烫。
走到人来人往的广场,我拉了拉纪小年的手,迎着他的泪眼,我对他说:“纪小年,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想一直陪着他,陪他看初春的桃花,看盛夏的荷塘,看秋天的落叶,看隆冬的大雪,似乎只有如此,二十岁以后日渐褪色的世界才不会黯然失色。
四周一片嘈杂,我屏住呼吸,等待纪小年的回应,沉默片刻,他微微俯身拥抱着我,他的眼泪落在我的肩上,一片凉薄。
令我意外的是乔知远。阿秋离开之后,乔知远到我家来找我,哭得比纪小年还要伤心。
乔知远告诉我,阿秋出车祸的时候,他刚好有事回家,鞋垫奶奶把浑身是血的阿秋带到宠物医院,乔兽医用尽全力,也没能救活阿秋。
乔知远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阿秋离开,却束手无策。
乔知远还说:“念秋,我爸很喜欢动物,所以他当了兽医,但他救不了所有小动物。从小到大,我常看见他坐着发呆,我知道他在自责、难过。”
“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爸身边除了我,没有人能陪他,其实我并不想留下来,只是不忍心看着爸爸独自承受痛苦。”
我说不出太多话来安慰乔知远,只能和他坐在门口哭得像个傻瓜,当我哭得抽搐,我妈拿了两杯水出来。
我错愕地端着水杯。
进门之前,妈妈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犹如阴郁隆冬里照进了第一束光,我突然觉得一切也不是太糟糕。
上帝在为你关上一道门的同时,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我已经看见了一束光,可我更想让纪小年不那么难过。
几个月后,我、纪小年和乔知远成了救助流浪狗的志愿者,在流浪狗基地见到了很多带有缺陷的狗狗。
我们想办法靠近这些曾经受过伤害的狗狗,将它们清理干净,等待领养它们的人出现。
每当送出一条狗狗,纪小年都会叮嘱领养狗狗的人:“请你一定要照顾好它。”
他每说一次,我都泪凝于睫,我亲爱的纪小年,善良如你,可我知道你也受过很多伤害。
七
我和纪小年老早就知道鞋垫奶奶撒了谎,纪小年的父母并不是因为工作无法回来看纪小年和鞋垫奶奶。
那时我和纪小年刚上小学,班上的同学都有爸爸或是妈妈来开家长会,只有我和纪小年的座位上永远是空的。
我的母亲作为一名班主任,无暇为我开家长会,关于纪小年的父母为什么不出现,班上的同学给出了答案。
他们说,纪小年的父母根本就是抛弃了鞋垫奶奶和纪小年,否则,不可能任由鞋垫奶奶独自抚养纪小年长大,自己销声匿迹。
那一天,家长们坐在教室里开会,纪小年孤身一人站在一群男同学的对面,红着眼眶,一声不吭。
反倒是同样没有家长来开会的我比纪小年还不淡定,我尖着嗓子替纪小年骂走了那些同学。
许多年后,我隐约明白了自己当时为纪小年说话的原因,那是同样不能拥有父母陪伴的我和他之间默契的惺惺相惜。
平静下来之后,我感觉喉咙里冒出一股血腥味,开口时,声音嘶哑:“纪小年,你不要听他们胡说八道!”
纪小年发现我哑了嗓子,马上从口袋里拿出一粒薄荷糖,剥开糖纸看着我把糖扔进嘴里。
隔了一会儿,他才小声说:“我爸妈不会是那样的人。”
除了听纪小年说过鞋垫奶奶偶尔会收到父母的来信,我无从得知纪小年的父母到底是怎样的人。只是,每一次看见他眼里泛起泪光,我都会产生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暗自恨我帮不了他。
如果可以,我想让他变成世上最幸运的人,有美满的家庭,有快乐的童年。
光阴荏苒,毕业那年,乔兽医的宠物医院不再营业,他们一家离开了这座城市,去往远方。
临走之前,我和纪小年陪乔知远故地重游,又爬了一次山,他站在树荫下,斑驳的树影映在他的脸上。
“记得吗?上次爬山我说过以后想接管爸爸的宠物医院,事实上,那并不是我的梦想,我的愿望是看更远的地方。”
一直以来,乔兽医都不想让乔知远重蹈他的覆辙,他希望乔知远去见识天高海阔,去获取更多的知识,这也是乔知远自己想做的事。
起初乔知远担心父亲独自留下来会孤单,所以固执地回到了家乡。
这一次,乔兽医为了阻止乔知远留下来陪他,特意关掉了宠物医院,把往后的时间用来陪伴孩子,一起去看这辽阔的世界。
下山的路上,纪小年照旧一个人走在前头,乔知远悄悄对我说:“念秋,我喜欢过你,可是我更想跟你和小年做朋友,我知道你喜欢的是小年。”
他的话很简洁,融入寂寥的风声里,有些落寞。我不置可否,只是以好朋友的身份送他远行,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同年除夕夜里,纪小年约我出门走走。街上有人放鞭炮,我捂着耳朵,纪小年的手掌盖着我的手背,我们一路小跑到空地上。
跨年倒计时结束后,一簇簇烟火升上夜空,纪小年在或明或暗里凝视着我,他说:“念秋,时间好快,我真想陪你走更远的路。”
我怔了怔,仔细回味他说的话,心间有苦涩蔓延开来。
八
春节过后,我该背上行囊起航了。
我很久以前就说过,毕业之后要离开这里,而我离开的原因,并不是从前所说的,想要逃离母亲的魔爪。
这些年来,父亲回来过几次,我曾经任性地抱怨过他的职业,但我明白,那是他的梦想,父亲喜欢在海上漂泊。
所以,我也想去更高更远的地方看一看,似乎我走得越远,思念会越浅。我没有母亲那么坚强,我无法停在最初的地方,徒留牵挂。
临走之前,我去找纪小年。
我到纪小年家时,只看到鞋垫奶奶坐在门前晒太阳,见我来了,她和蔼地拿出一张字条给我。
那是纪小年写给我的,他早就知道我要走,他在字条上写:“念秋,你说过你的愿望是远走高飞,离开这里。我也很想陪你离开,但我考虑过,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
你需要的必定是一个能陪你走遍天涯海角的人,可我没办法和你一起流浪,我有年迈的奶奶,她不可能随我们奔波。
念秋,从小到大,我喜欢过的女孩只有你,我之所以把奶奶带回来的小狗取名阿秋,是因为我想时时刻刻都能喊出你的名字。
原谅我只能陪你到这里,念秋,无论走到哪里,你一定要快乐。”
纪小年读的是免费师范大学,学校会帮他分配工作,但只能在本地任教,为了鞋垫奶奶,他理应留下来。
纪小年说得没错,我无法自私地要求他陪我去远方,却又不甘心放弃自己多年的梦想。
在我怅然若失时,鞋垫奶奶一声叹息,幽幽地讲起一段从未与别人说过的故事。
鞋垫奶奶对纪小年说了谎,纪小年的父母并不是因为工作繁忙无法回来,而是发生了一些变故。
纪小年的父母年轻时向亲戚朋友们借钱外出经商,把纪小年交给鞋垫奶奶照顾,本想衣锦还乡,却不想到底年轻,缺少磨炼,以至于生意失败,赔得血本无归不说,还欠下一大笔债。
鞋垫奶奶把能卖的东西都卖了,仍不能还清儿子在外欠下的巨款。无奈之下,早早丧偶的鞋垫奶奶只能独自带着纪小年在家乡生活。
这些年来,为了还债,纪小年的父母在外打工,尽管几乎是在无休止地赚钱,但仍躲避不了一些亲戚朋友的催债。他们不想让儿子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让纪小年跟着鞋垫奶奶生活也许是最稳定、安宁的办法,所以,这些年来一直瞒着纪小年真相。他们一边觉得惭愧,一边又不愿影响纪小年和奶奶在这里的平静生活,所以不曾出现,只是在思念到不行时忍不住写信回来。
末了,鞋垫奶奶说:“小年的爸妈出事那年,小年才四岁。后来我听小年说,虽然债主上门讨债时,我都会先把他送到别的地方避一避,但那时候,他已经知道爸妈欠了债,怕我难过,才在我面前假装不知情。”
“念秋,你现在明白了吗?小年希望你离开,是因为他不仅要照顾我这个老太婆,肩上还有父母留下的重担,他不想拖累你。”
我垂下眼眸,阳光铺满脚下的路,那一刹那,思绪忽然无比清晰。
口口声声说喜欢纪小年的我,如果不能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与他同甘共苦,又有什么资格说喜欢呢?
新的一年,乔兽医的宠物医院被别的兽医接管,重新开业,道路两旁几盏坏了的街灯也被修好了,我没有离开这座城市,而是留在了纪小年的身边。
纪小年说他从不相信好运,直到我说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来的那一天,他发现世上的确有幸运可言。
幸运不止一个,不久之后,纪小年收到了一封来自他父母的信,原来这些年父母省吃俭用,终于把数额较大的债务还清,现在只剩下几笔小数额的债,等他们处理完最后的债务的时候,就是一家团聚的日子。
我们都相信,这个日子很快就会来临。
收到信的那天夜里,我和纪小年坐在楼顶,他兴奋地指着夜幕中的繁星,大声对我说:“念秋,你是最亮的那一颗。”
而你呢,纪小年?你是我最大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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