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了,今年这个四月八老天爷真是开恩了,躲过去了,没冻。
眼瞅着太阳已经两杆子高,照得天地整个都暖烘烘的,上学路上的春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地了。这下好了,过不了多久,跑马坡上自家的杏林就全部挂上果了。最多十来天吧,有些树上的花儿都开始颜色变浅了呢,颜色一变浅,就预示着花儿的根部已经开始孕育小杏子了。小杏子最开始只有黄米粒大小,颜色有点淡淡的黄色,小杏子一天一个样儿地长大,用不了几天,便会将已经枯萎了的花儿顶落到地上。
春苗这样想着的时候,眼里和心里跳脱出密密麻麻的青杏来,一嘟噜一嘟噜,挂满了枝头。那样的景象,多惹人心疼呢,绿的叶儿,绿的果儿,像翡翠。春苗并没有见过什么翡翠不翡翠的,但她认为只有这个美妙的词儿才配得上她家的宝贝青杏。
说起四月初八,很多人的第一反应并不会觉出这个日子和别的日子有什么不同。往深些说,顶多是个佛教殊胜日,有些寺院会有浴佛活动或是庙会罢了。对于宁夏南部山区的人来说,他们并不会去过多关注须弥山今年有没有庙会,他们有更要紧的事情要操心,尤其是果农。今年的四月初八有没有霜冻,满树的桃花李花杏花们能不能平安度过这一天,这才是人们最关心的事儿。其实不光是果农,谁家院子跟前没几个果树呢,即便十年里有至少一半的年景都会遭了霜冻,也还是可以收上几年果子的。自家孩子吃嘴解馋的不用说,多余的还可以挑到集市上换成钱,贴补贴补家用。
说来也是奇怪,整整一个四月,早不来霜冻,晚不来霜冻,霜冻总是在初八前一天夜里降临,有时会从凌晨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中午。哪怕初七那天气温有多高,太阳有多大,都不管用。所以当地一直有“躲四月八”的说法。怎么躲?能躲得过不?有两种躲法,当然结果有时是一样的,有时又是不一样的。你可能会有点迷糊,怎么躲法不一样,结果有时却一样?是这样,多数人听天由命,并不会有什么具体的行动,一切都交给老天爷,按他们的说法,本事再大的人,也管不了老天爷的事儿,随它去吧。话是这样说,可谁的心里不使劲祷告着?老天爷好好的,别降霜;老天爷最好了,一定不会降霜。还有一部分人属于行动派,未雨绸缪。他们不敢将自家果子的性命交给喜怒无常的老天爷,他们会在前一天或是前几天就早早做好对抗的准备。通常是全家总动员,给相邻的几棵果树中间放上一堆洒了水的潮麦草或是胡麻柴。一旦感觉不对,比如气温急转直下,比如突然有雾气漫过来,就要随时准备点火了。洒过水了的柴草不会起火焰,只会飘烟子,黑青色的浓烟子袅袅而上,伤不到花骨朵儿,却可以对抗住试图搞破坏的冷空气。烟子过后的草木灰,又是现成的好肥料,没丁点儿浪费。
如果幸运躲过去了,没来霜冻,那是最好。布了柴草阵的人家大不了再将麦草胡麻柴的背回家去,顶多摊点功夫,并不会有啥损失。这样的情况下,听天由命派和未雨绸缪派的结果是一样的,家家树上坠满明艳艳的花,喜人得很。
遇上没躲过去的年景,那结果就完全不一样了。熬了大半宿点火驱霜的人家,在太阳爬上一杆子高时就可以歇工了,火红又霸气的太阳会很快赶走冷空气。一树一树粉嫩嫩的花儿在阳光的照耀下是那样的可爱,经过前一夜的奋力抗争,它们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地生动娇媚。而那些听天由命的人家,这个时候不用看,一定是苦着一张脸的,饱受霜冻摧残的花儿们会很快枯萎,掉落,早早结束一季的生命。
春苗家是属于后者的,他们家也会祈祷老天爷开恩,不要降霜,但手底下可是不闲着的,年年都会早早堆好柴草,一棵都不落下。春苗爸是个很能干的人,不光干活快,不惜力气,脑子还很活泛。
村后的跑马坡上都是旱地,以前粮食不够吃时,村里人都是在那里种些谷子糜子,荞麦高粱这样的秋田粮,掺和着春麦一起吃。后来随着几眼机井的相继投入使用,村子跟前的很多平整旱地也能浇上水了,短短两三年间,家家的粮食都富足起来了。于是像跑马坡这样离村子又远,又不打粮食的旱地,已经很少有人去种了。别看那坡地不好好长庄稼,一旦荒废下来,各种齐腰高的草长得可起劲了。
在跑马坡整个荒下来的第三年夏初,春苗爸找到了村支书,和支书谈起了想要把跑马坡承包下来的事情。老支书起先一脸惊诧,他怀疑自己的耳背又加重了,什么?你要承包跑马坡?要自掏腰包给跑马坡有地的人家?
是的,老爸(当地人习惯将高自己一个辈分的男子称呼为“老爸”),我想种些果树,试试,地那样荒着,看着怪不美气的。
你这娃娃想法多,我知道,可这个事情你还是要从长计议,想好了再做决定。你不可能不知道,咱这山上都是带沙子的死黄土,种个高粱都长不了个长穗穗,还能长个大果子吗?再者说来,咱这年年要躲四月八,果子十年九不收是个夸张话,但六七年见不上是事实吧。老支书的旱烟咂得叭叭响,不过他的这些话倒是不虚,都是实实在在为这个年轻后生考虑的。
老爸,我想好了的,早都想好了的。不瞒你说,那些阳面的好坡地我都已经丈量过了,统共不到六十亩,我想全部包下来种上红梅杏,别的啥树我不考虑,就全栽红梅杏。那个杏子长得大,能有鸡娃儿蛋那么大,熟了以后全身红艳艳的,又甜又好看,核小肉厚实,美得很呢。
哦哦,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明白了,不就是你家园子里的那个“新疆红”嘛,这个你老爸我是知道的。头营的马园和徐河村,是最早栽这个树的,最早能早到啥时候来着?嗯……老支书稍稍思索了一下,又美美咂了一口旱烟,接着说,对了,我没记错的话,是六五年前后来着。是人家新疆那边从美规(国)漂洋过海进口来的呢(当地方言里,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都把国字叫gui),进口过来后,给咱们这儿分了点苗子,就在头营镇徐河和马园开始试点了的。所以你看,我叫它“新疆红”没叫错吧?对了,去年你不是还让你家二女子夏苗给我端来了一草帽碗碗吗?确实甜,还有股香味,远远都能闻见。
就是就是,老爸你真是啥都知道呢,我家园子里那个树就是几年前从徐河老李家嫁接过来的,我当时剪了七八个枝枝呢,接在我家园子里的结杏树上的,活了三个,估计是我嫁接时薄膜缠得不太对。去年三个树都挂果了,也躲过了四月八。别看小小的三个树,收了美美两大桶呢,就给家家分了一草帽碗碗,让大人娃娃的,都尝了尝。嘿嘿。说到收获和分享的喜悦,这个憨厚的农民汉子下意识挠挠后脑勺,呲着牙笑起来。
既然春苗爸的态度这样坚决,老支书也就没再打绊子。在第二天的上午就召开了村民大会。
当人们听说有人要年年掏钱给承包费,还是跑马坡那样的烂荒地,一时笑声四起。谁承包?怂怕不是发高烧了吧?那些地填沟都没人要,谁还掏钱往去承包?就是就是,那里就不打粮食嘛。可不咋的,同样的谷子糜子,个子都比别处矮半头,更别说穗穗长短了。
打不打粮食咱们就不说这个了,人家用来种金子种银子,咱们也管不上,就说愿意不愿意吧。老支书拍了好几下桌子,才让七嘴八舌的村民们消停了下来。
愿意愿意,谁不愿意那是脑子有嘛哒(问题);对对,多少给几个,总比扔了强;就是,来咱把字都签上,承包费一到手,就让人家种金子种银子去,啊?哈哈哈。
就这样,春苗爸以极快的速度,很低的承包费,拿下了那些在村民眼里一钱不值的坡地。他们一边数着拿到手的红红绿绿的票子,一边还不忘相互打趣,说是要好好看看,跑马坡还真能跑出个金马驹儿不成。至于承包合同,先签了三年的,青苗爸恨不得一下子签个十年八年的,省事儿,可有人担心后面万一租金涨价的问题。于是折中,三年一签,满了以后再续,不过承包费是一年一给。老支书说了,让春苗爸一次性拿出三年的承包费,是个难为,不如就一年一给,大家都乡里乡亲的,也不担心谁跑路。村民们一致同意。
事情敲定后的第三天,村里人就看到春苗爸开着拖拉机朝跑马坡去了,车厢里竖着几个大油桶,车厢前头的竖梁上绑着个墨绿色的喷雾器。哦,看来是去打除草剂了,那一车厢水够他打一整天的了。嗯,也不知道这怂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管他呢,反正咱的钱已经拿到手里了。对,也是,咱不操那个闲心。
说不操闲心,都是哄人的话。柳树下玩纸牌的老年人,麦地里浇水的年轻人,连同屁股上拽个布书包一蹦一蹦的缺牙孩子们,都是时不时地往春苗家的方向瞅着。嗯,又去打除草剂了,这都弄了六七天了,估计快弄完了;哦,撵着一对老牛犁地去了,也是,那些个边边角角的陡坡子,拖拉机也是没办法,这一对老牛可是受大罪了;天天往那个荒坡上跑,都不知道能跑出个花还是朵儿的。
父母整日忙着庄稼和那些恼人的坡地。这天,刚上小学二年级的春苗哭丧着脸子回来了,一进门就把布书包扔到炕上,自己也顺势趴到被子垛儿上。奶奶喊她赶紧去写作业,她当做没听见;奶奶又喊着让给鸡圈里抱一捧甘蓝菜叶子去,春苗也不理。奶奶见使唤不动孙女儿,只好挪着拐棍自己去给鸡放菜叶儿,嘴里骂骂咧咧着,这个成精的娃娃,这么大点儿就指使不动了,赶紧给寻个婆家继发了去算了。炕上的春苗才不会因这样的话而感到害怕或是担忧,这些话奶奶都说了八百遍了,咋没见真的把她继发出去?
春苗就那么一直趴着,奶奶也懒得管她。奶奶喂上了鸡和羊,擀好了面,又挪着拐棍,领着夏苗去菜地里掐菜去了。
天擦黑了,外面已经看不太清了,远处的山和庄稼,近处的房子和树,全都变成了黑色。春苗父母才带着一身的黄土进了门。春苗,还不快给我和你爸倒洗脸水?你咋了?是不是不舒服?妈一眼就看到歪在被子上的大女儿今天不对劲。
嗯,我就是不舒服,浑身都不舒服。春苗拉着哭腔,背对着父母嘟囔道。她才不会转过头去,让父母看到自己眼里的两汪泪花花。
妈两步跨到了炕沿边,伸出手背摸了摸女儿额头的温度,没烫,好着呢。不放心,又把女儿的头朝跟前轻轻扳了一下,用自己的脸蛋试了试春苗的额头,再次确认温度正常后,才放下心来。来,给妈说,谁惹我娃儿了?说着将女儿抱到腿上,也不顾腿面上的灰土。
我们同学都欺负我,说杨春苗她爸跟她妈脑子不合适,天天往跑马坡上跑着挖金马驹呢。他们还说村里人都等着看咱们家笑话呢,说怕是连个泥雀雀都挖不出来,还金马驹呢。呜呜呜。春苗一头扑进妈的怀里,话还没说完,眼泪就流成线了,把妈的胸口晕湿了一大片。
哈哈哈,哈哈哈。让春苗怎么也没想到的是,父母非但没有生气于这样的闲话,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妈用粗糙的手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头发,笑着说,你这个瓜娃娃呀,旁人说你爸妈瓜着,那你也就当我们瓜着了?
来,到爸跟前来,爸给我娃说道说道这个金马驹的事儿。爸伸过手来,一脸慈爱地看着梨花带雨的宝贝女儿。春苗顺从地坐到爸同样沾满黄土的腿面儿上,她咬着下嘴唇,想要将那两汪丢人的水水给憋回去。
爸给你说,春苗,我和你妈脑子都好好的,合适很着。跑马坡上也没有啥金马驹,这是真的。可你知道爸打算给那里种啥不?爸要全种上红梅杏,等你上五年级的时候,就有红梅杏吃了。
咱们园子里不就有三个呢嘛,那都够我和夏苗吃了,为啥非要种那么多,苦死个人了。说到苦,春苗瞅瞅父母干裂的嘴唇,那两汪水水又不听话地淌出来了。
好我的娃儿,爸告诉你吧,那个杏子不光好吃,还可值钱了呢,大城市里的人都爱吃。不酸,肉厚,还带着股香气。你想想看,咱那一坡的杏子,要卖多少钱呢。
一百?不不,八百?八百,在刚上二年级的春苗眼里和心里,那是个无穷大的数字。
比那还多,好几个八百,哈哈,高兴了吧。爸亲亲春苗的小脸蛋,怎么也看不够。
第二天再去学校的时候,春苗的头抬得可高了,她可不怕同学再笑话什么了。她要告诉那些鼠目寸光的同学,她家的跑马坡没有金马驹,但过不了几年,就有比金马驹还值钱的红梅杏了。妈每晚睡前都要照着一本没了封面的成语词典教她和妹妹一个成语,前几天学到的“形容目光短浅,没有远见——鼠目寸光”,春苗觉得那些笑话她父母的人刚好就是这样,再恰当不过了。
不到一天的时间,整个村子都传遍了,说原来春苗家要给跑马坡栽杏树。那能行吗?谷子糜子都不好好长的死黄土,能长出好果子不?能不能长果子暂且不说,那坡高洼陡的,咋个运出去呢?咱们这里谁会掏钱吃几个烂杏子去。吃不吃,肯定会有人要,问题是四月八不好躲呢,四月初正扬花,一场霜冻就要啥没啥了嘛。就是就是。
人们的各种担心,并不能影响到春苗家的栽树进程。这年八月十五刚过,春苗爸就从外地把半人高的杏苗子拉回来了。当人们还严格尊从着“清明前后,种瓜点豆”“植树造林,莫过清明”的农谚时,春苗爸早已经尝试着秋上栽种,好让果树的根系更牢更紧地扎进土里去。因为春上栽下去的树,光顾着抽了叶子了,对于一个树来说,最重要的根实际上无暇顾及。秋上就不一样了,枝叶几乎停滞不长,一门心思扎根,最好不过。根扎实了扎稳了,来年一场春雨,嗖嗖直窜个子。所以当旁人笑话着说一场雪就全冻死了的时候,春苗爸只是笑着答应,并不辩解。压根不需要辩解的,他园子里的那些果树,哪一个不是秋上种下的?一个比一个活得旺。
事实证明,春苗爸的做法完全是没有问题的。那些耗时两个多月种进去的树苗,在第二年的几场春雨后,几乎是一夜之间全部绿了过来。麻钱大小的新叶一丛丛冒出来,争前恐后般挤着长。小小的叶子油亮亮的,起初是嫩嫩的黄绿,过不了几日便转成喜人的深绿,在阳光的照耀下摇头晃脑的。
没过多久,四月八来了,头一天半夜降霜,很准时。人们并没有过多关注和议论自家院墙跟前遭了灾的几株桃花梨花,似乎是习惯了这样的结果。可对于春苗家的跑马坡,说起来是相当地有兴致。自从拿了春苗家的承包费,对于先前属于全村的跑马坡,村里人像有人暗地里统一过口径一样,对于那片区域,全都改口成“春苗家的跑马坡”。
喂,我说什么来着,咱这就不行嘛,即便冬上冻不死,也会死在四月八里嘛,人还能犟得过老天爷?不能嘛。也就是的,人到啥时候都犟不过老天爷的。咱们管不了那些,下月初六该给咱今年的承包费了,咱拿好自家的钱就行了,别的啥心也不给他操。嗯嗯,不给人家操心。
第三年的四月八,跑马坡的杏林比去年整整繁茂了一大圈,有零星的粉花挑在枝头。头一天夜里没来霜冻,可架不住老天的任性,眼看着天都蒙蒙亮了,一股冷空气不知从哪里窜了过来,妖精一样,转眼吸干了正打骨朵儿的果子花。
娃娃,你们成天光是个往坡上跑,这一连两年都没躲过了,眼瞅着明年就都扬花了,咋办啊,愁死个人了。信用社里的款啥时候才给人家能还上呢,那可是长腿腿的,听说跑得可快了。春苗奶奶忧心忡忡地望着狼吞虎咽喝面条的儿子说。
妈,旁人说,你还也说。别操心了,我有我的法儿,你等着吃香喝辣就行了,用不了多长时间的。嗯,你就等着明年麦子黄,杏儿全部卖出去,我就给你上城里买个最好的龙头拐棍去。嘿嘿。
好好好,我巴不得赶紧到明年麦子黄呢,哎。看着儿子一脸笃定的神情,老太太一时有些恍惚了,只盼着明年赶紧快快到来,不,是盼着顺利躲过明年的四月初八。
翻过年,当地里该种的都已经种上,春苗爸开着拖拉机开始收购麦草和胡麻柴了。他不收前一年的新草料,专收往年的陈柴草,便宜很多。有点农村生活常识的人都知道,牛羊牲口都爱吃新干草,尤其是麦草,隔了年的它们不好好吃,掉膘。所以隔年的麦草大多都是作为燃料的,烧火做饭。至于胡麻秆儿,牲口完全不吃,太硬,扎嘴,只能作为燃料。这样的陈柴草,多少给点钱也就处理了,毕竟,广阔的大农村最不缺的就是柴草,即便全部卖完,也不怕做不熟饭,背篼一提,一会会就能拾一背篼。
村里人一听说春苗家收陈柴草,都纷纷跑到家里去打招呼,生怕把自家的落下了。
不过几日,春苗家打麦场上的柴草堆成了小山。四月初七一大早,春苗爸早几天前就雇好的同村的几个拖拉机便开到了打麦场里。同时还雇了两个妇女,加上春苗妈,三个妇女一人背一个喷雾器给要上车的柴草喷水,打湿以后装上车。拉到杏林去后,在春苗爸的指挥下,再按一定的距离给相邻几棵树中间的空地方堆成小垛。忙乎了整整一天,总算全部堆放妥当了。几个拖拉机除了加满了油,主人还拿到了事先说好数的现钱,两个妇女因为自带了家里的喷雾器,每人也多得了十块,开开心心回家去了。
吃过晚饭,春苗父母便一人抱一件军大衣往杏林去了,他们做好了守一个晚上的打算。
后半夜有点冷,不过不是霜冻的那种湿乎乎的冷。随着清晨的第一道金光划破天空,春苗爸不觉长长吐了一口气,好了,过去了,好了。他那疲惫的脸上满是孩子般单纯的笑意。太好了,娃他爸,你看这满树满树的花呀,咋就这么乖巧。春苗妈靠着男人的肩膀,眼里露出比太阳还明亮的光芒。
那是一个难得的好年景,不光是桃李杏梨成了,麦子胡麻更是粒粒饱满,人人脸上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当然,最开心的要数春苗家了。几年的辛苦侍弄,终于结果了,满树满树红艳艳的杏子个个有鸡娃儿蛋那么大,远远望去,像是缀满了耀眼的红宝石。
春苗家的打麦场上一连几天都停着外地来的小型东风车,人家很会做生意,采摘工都是自带的,一般都是自家人。春苗爸的拖拉机一车车从坡上往回拉,春苗妈和车主一筐筐过着数,然后上车。村里人坐在村口观望着,唏嘘着,说这个呆瓜这回押对宝了,不得了了,这要卖多少钱呢。
到底卖了多少钱,旁人当然是不知道的。有人问起时,春苗爸还是和往常一样,憨笑着说,没多少没多少,信用社里长腿腿的还没还完呢。
你怂怕是哄我们呢,听说这红梅杏在大城市吃香得很,价不低呢。
在人家那里值钱,可咱们运不过去嘛,中间贩子就好几道,咱们能卖上个啥价呢,钱都让几道贩子赚了。
春苗爸说的好像也在理,嗯嗯,在理着呢,在理。人们双手捏满杏子,自言自语地散开了。
要说春苗父母,真是有心人,打发完果贩子后的第二天,就挨家挨户送杏子去了,他们的想法很简单,杏林子那儿的地,说到底是大家的,该让家家都吃些的。
到下下一年的五月初六,又是给承包费的日子了,春苗爸给每户的承包费里多放了一张五十的。
这怎么能行呢,去年咱们续签合同的时候都讲好价格了,你也爽快加了的,再不敢多拿了,你们也不容易得很,比我们下的苦多多了。就是就是,不能多拿了,好意我们心领了就行。
我看就拿上吧,人家两口子诚心给咱们的。嗯嗯,能拿,那是咱们自己的地给赚下的嘛。几个原本商量着要临时加承包费的人也不好意思再提了,又生怕春苗爸真会收回去那五十块钱。
对,老爸老哥们,拿上,都拿上,拿上我这心里高兴,舒坦。春苗爸又齐齐散了一圈纸烟,这才打发走了众人。
有了用潮柴草驱寒的好办法,春苗家的杏林再也不怕四月初八的霜降了,连着三年的丰收,让许多人都红了眼。即便春苗一家还是和以前一样,见谁都问候,见谁都笑脸迎,春苗爸连拖拉机也没换个新的,可他们明显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了的。到底是哪里不对了,又说不好。已经上了初中的春苗很纳闷,原先和妈关系很好的婶子已经很久不来串门了,一直和爸合伙种地的王老爸从去年起也和别人搭伙儿去了。春苗对这些感到很气愤,我们是怎么惹到他们了?年年白吃咱家的红梅杏,还吃出脸色来了?真是搞怪。
小孩子家家的,别瞎琢磨这些个事情,把自己念书的事情操心好就行了。爸和妈,还有奶奶,都不许春苗说这样的话。爸还搬出王婶子和刘老爸来,你看娃,咱们年年用你王婶子家的牛粪,人家从来一毛钱都不要;还有你刘老爸,咱们村东头的那三亩地,一直都是从人家的水渠里走水的,人家从没说一个不字。
这年秋上,有几户人家跑来和春苗爸讨问杏树苗子渠道和价钱的事情,春苗爸一五一十地全部给说了,连联系电话啥的都给写到了一张烟盒纸上。春苗和夏苗姐妹俩很不赞同爸这样傻里傻气的做法。爸,他们都种上红梅杏了,不就影响咱们家的销路了吗?就是爸,他们左看咱们不顺眼,右看咱们不舒服的,你还告诉这些给他们做什么?春苗妈没有言语,但停下了手里正在扯线的鞋底子,她把拳头背到身后去,敲打着酸疼的后背和腰,她也在等着看当家的要怎么说。
别傻了,我的娃儿,就算全村子都种上红梅杏,也影响不了咱家的销路。春苗爸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再者说来,从栽上到挂果,再到变成现钱,哪有那么容易呢,那是一天天起早贪黑下苦换回来的,你以为谁都能下得了那个苦啊。
爸这样一说,春苗姐妹觉得很有道理,父母几乎每天都要去坡上,冬上也不能闲着,得一趟趟送粪。就是,不是谁都能吃得下那个苦的。这样想着,也就没那么气愤了。
又是一年四月八,春苗家还是早早在杏林里堆上了潮柴草,今年的花儿格外繁。那些小块小块栽上了新苗子的人家,也开始憧憬着两三年后的满树红果。
爸说得没错,这个树五到七年都是盛果期,今年刚好第七年,花儿就是好得很。已经进入初中二年级的春苗总是在偷偷关注着家里杏林的事情。她还偷偷给妹妹说,趁着今年旁人家的苗子还小,咱家能好好卖个价,爸说的不会影响,是假的。
当春苗脚步轻快地飞奔进屋子,想要和家人一起分享躲过了霜冻的好消息时,却看到妈伏在被子垛儿上呜呜地哭着。妈,咋了?你咋了?
狗日的良心都坏完了,哎呀,老天爷。炕上的奶奶撩起衣裳擦着眼睛,断断续续地咒骂着。
爸一言不发,蹲在墙根边抽着烟,脚边已经扔了好多个烟屁股。
问不到缘由的春苗拽起哭哭啼啼的妹妹赶紧往杏林跑去,她断定一定是杏林出啥事了。即便是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当看到满坡满地的花瓣时,春苗还是差点昏了过去。
爸和妈今早上一直守到八点多才回去的。下午那会儿王婶子跑来给爸说,咱家的杏花落了好多,说像是被鞭子还是什么东西给抽下来的。我下学回来刚好碰上。
呜呜呜,夏苗一边说着,一边用袖子抹着怎么也擦不干净的鼻涕和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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