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咚咚”,缩在舱里的老唐,双手抓着箩绳,心里打起了鼓。不敢看,还是偷窥了几眼。江上风起浪涌,浪花扑腾着,打挺着。撞上船头,砰的一声,船儿大颤一下,水花四溅,落在甲板上船顶上沙沙响。有只小划子,颠上了几尺高,颠翻了膘儿。渔民罩在下面,被渔网裹住了,七纠八缠,乱成了球,出不来了。
多骇人!
踏上大堤,跺跺脚,砰砰,溅起了灰尘。太阳又笑了,笑红了老唐的脸。扁担沾了光,一步一颤,咿呀咿呀。小摇鼓子爱凑热闹,在扁担头上不时地咚一下,惹得右手发痒。索性解下来,摇呀摇,摇呀摇。鼓子一响,喉管也发痒,应声而唱。
“咚咚咚、咚咚咚”,“鸡毛——换针——哪——!”
鼓声吆喝声,圆润,激昂,在大堤上飘扬。飘过树林,穿过门窗,飞入了寻常百姓家。女人孩子听了,心里也“咚咚咚咚”,脚板火烧火燎的。
“摇鼓子的哎,等一下哦!”
女人从门里亮出脸,捏着一把鸡毛喊。有的捏着鸭毛、牙膏锡、鸡胗皮、球鞋底、知了壳和鸡蛋。孩子的脚板最发烧,跳在老唐的前后左右,一路上叫着“咚咚咚咚鸡毛换针”,一路上嘿嘿哈哈笑个不停。迎接老唐,比迎接外婆还跑得快,跑得远。从小青桩,到光屁股,都蹦蹦跳跳的,放电影的唱戏的来了,也没这样的欢欣鼓舞。
听到女人的叫声,老唐慢悠悠歇下担子,取出皮马扎,放稳,落坐。一担竹箩,两只货柜架在箩上,柜面是推拉的玻璃框,能锁。孩子们围上来,挤着,巴望着玻璃里的麻花、水果糖、糖豆,以及铅笔、练习本、抄默簿。她扫着孩子的脸蛋,从箩里拿出玻璃杯,咕噜咕噜喝水,呵呵笑。女人靠近了,她才拉开玻璃框。一股香甜的味道飘出来,撩得孩子流口水。女人拨着针、线、扣子、做鞋的松紧、系鞋的带子、清水的明矾,问价,砍价。孩子拽着妈妈的手,或抱着妈妈的腿,扭着屁股,嚷着要糖,要麻花。妈妈用光栗试着孩子的鼻子,做着要刮的姿势,“馋猫,没吃过呀!”孩子还是嚷,还是拽,还哭鼻子。老唐眯眯笑,就赏孩子一两粒糖豆,止止泪。其他孩子看到了,也嚎哭起来,“我也要我也要!”妈妈噘着嘴,兑一颗水果糖,或一根麻花。
“就这样了啊。再要,就把你,兑给摇鼓子了!”
女人叫她老唐,也叫摇鼓子,不叫名字银凤。叫什么,她都应声“哎”,呵呵笑。打交道多了,晓得了她的根儿底。她家在海口洲,丈夫嫌她不能生,离了。她哭过;哭够了,就认命了。哪里来哪里去,回到了娘家。在娘家没户口没房子,就漂起来。不能老吃爸妈哥嫂的——蹭脚饭难咽。众人帮忙,盖了间茅屋。有屋遮头,就淋不着冻不死了。再帮忙,就做了摇鼓子,讨口饭吃。也有死老婆的,或者老寡汉条子,请媒托保,她一概回绝了。一个人活着,挺好。男的,说的一套,做的一套。
其实老唐不老,才三十五六。裹着红头巾,穿着蓝褂青裤,蹬着褪了色的黄球鞋,风里来雨里去,饱一顿饿一顿,皮肤吹黑了,身子扭细了——算得上小蛮腰。叫老唐,是洲上的习惯——三十多岁就称老王老李什么的,以示尊重。她当然不膈应,反而蛮受用的。她做买卖,不做海口洲,只做金柳洲。金柳洲人喜欢她,她也喜欢金柳洲人。渴了,人家加点水;饿了,人家给点饭——她也付钱,有时就一两粒水果糖或者麻花;黑了,就搭歇——跟刘瞎子家的女人,她喊刘嫂一起睡。
刘瞎子,真瞎,看不见一丝亮。当新四军时端碉堡,被鬼子的手雷炸瞎的。救了不少人,包括刘嫂。解放后,不习惯住马山干休所,迁到刘嫂的娘家金柳洲。刘哥的薪水,部分存着修墓,部分用做善事。一天到晚搓绳子、搓索、剥玉米棒,挣点小钱糊口。抱养的女儿,是他战友的遗孤,出了阁。老两口相依为命,男的矮人得很,女的也矮人。讨饭的来了,不是一碗饭,就是两根红薯。卖唱的、打竹板的一靠门框,声音没响,两分五分就到了手掌。老唐搭歇,开始还有点不自在;久了,赖,也要在这儿赖。下雨了,一住三五天,不着急,不见外。有空,老唐就帮刘嫂种菜、挑水、喂猪,还洗衣、洗菜、烧饭,见么活,干么活。雨雪时,刘哥家聚了满堂聊客,天南地北。刘哥眼不见,舌条倒会转,是故事大王。男人爱听,女人也爱,老唐自不例外。
爱听刘哥讲故事的外地人,还有一个。也是做小买卖的——卖老鼠药的。叫甘厚江,刘哥的老家马蹄冲人。人们叫他老甘,也叫老鼠药。老甘也在刘哥家搭歇。老甘在,老唐就有点膈应,去她干妹妹家。孤男寡女的,不方便,说着也难听。再说,他油腔滑调的,酒鬼一个,专卖水货。什么男子汉,衣服邋里邋遢,一身的臭气,酒气,家里的箱子角,都挖给了造酒的。老婆带着女儿跑到了望江(县),正好在刘嫂妹妹家的生产队。很快找到了。找到也没用,打死也不回。强扭的瓜不甜。散伙也好。一赌气,就一心一意喝酒。酒缸喝干了,房子喝倒了——雨水浸化了土砖基,塌了。遮头的没了,就背起布袋雨伞像董永,一路卖老鼠药,四海为家。才三十多,火气正旺,也想再讨一房。可没哪个姑娘媳妇,看得上一只流浪狗。一张嘴抹了油,屁用。
跟他?跟他喝猫尿啊!
“卖老鼠药啊,苍蝇子药啊,灶蚂子臭虫药啊!”
说他像董永,还真像,一会儿“含悲忍泪往前走”,一会儿“树上的鸟儿成双对”。人们好笑,“忍泪”不假,“成双对”做梦。说实话,唱得倒有点味儿,音调,拖腔,蛮像王少舫。孩子爱黄梅戏,更爱老甘的吆喝,围着跑,学着喊。一路走着,晃着,吆喝着,热热闹闹的。男人女人晓得他的根儿底,不理他。水货,谁欢喜。有时,也拿他开涮开涮。
“可是真货哦!”
“真的真的。”
“嘴是真的吧!”
“真是真的。”
“人家‘鸡毛换针’才真(针)呢!”
跑生意时,老甘遇到老唐,次次都打招呼,“唐师傅早唐师傅好”,有时还“唐妹妹真漂亮”。老唐鼻孔哼哼,瞟一眼,不多言,也就挤出一点笑颜。人家漂不漂亮,关你么事。咦,一个五尺男儿,房子喝倒了,老婆喝跑了,有么子可说的。大水嘴,生姜说成树上结的,要脸么。惹不起,还躲不起?你卖你的老鼠药,我卖我的针线脑。哪怕碰面了,擦身而过,老唐顶多回一句“甘师傅早”什么的。两人在安庆进货回金柳洲。老甘坐在船舱,老唐就坐在甲板;老甘坐在船头,老唐就坐在船尾。
瘟人,粘到了就倒霉!
老甘这个瘟人,老唐有时想甩也甩不掉。下大雨路滑,老唐也不方便去干妹妹家,就跟刘嫂睡。老甘跟刘哥闲聊,一聊就大半夜。老唐的门关了,声音关不住。
“莫喝了哦。”
“醉了好。”
“老婆喝跑了还好?”
“以前不喝。”
“怎么喝了?”
“妈的,跟个放鸡鸭的跑了。”
“别怨天怨地哦,兄弟。插田不拔草,怪哪个?唉,想起来,我也无脸劝你。”
“哥是英雄,我最服你。”
“英雄个鬼!赌鬼!把几十亩田,和老婆,都输给了狗日的鬼子翻译。老婆受不了,就上吊了。唉——修墓,修成了皇陵,也弥补不了啊,兄弟!”
活成了董永,老甘成天还喜洋洋的,像捡了金元宝。算服了你。不过有一回老唐,看到老甘进门时垂头丧气的。老甘没背布袋,也没打招呼,脸色阴沉沉的。老唐当时就有点奇怪。后来听刘嫂说,老甘去望江看女儿了。前妻过去,又生了两个女儿。女儿十岁,就插田拔草洗衣做饭,没进一天学堂门。腿上臂上,刷着枣木色的鞭痕棍子迹。
老甘跟刘哥刘嫂说时,含着泪花。
老唐又去安庆进货。碰巧,老甘也去了,——甩不掉的瘟人。
那是个大热天,在枞阳门进货。老唐大汗淋漓,背上湿透了。货不少,箩筐货柜装得满满的。一步一步,往西江码头上摇着。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毒日头称霸,水泥路上起了火,烧得老唐也要着了。
客船上坐着一船人。有卖菜的,换油的,换面粉的,收灶水的,学校买粉笔纸张的,供销社订货的,走亲访友的。男人坐在船顶上摇着草帽,骂着苏修美帝的霸权主义。女人窝在舱里扇着巴掌,骂着王八蛋的鬼天气。有人说,天气这样神经,肯定要下大雨;有人说,作呗,总要作个祸子来。卖瓜子的卖报纸的卖爽身粉的,在乘客间穿来穿去,吆喝着。卖冰棒的卖菜瓜的卖西瓜的,也抓紧机会,上蹿下跳。乘客越来越多,货物堆得船舱船顶甲板满地都是,挤都挤不下,压得船都要哭了。船老板嚷着,叫那些做小买卖的,赶紧下去,船要开了。嚷了一遍,做小买卖的依然穿梭着,吆喝着,价格倒是压了一点。船老板嚷了第二遍,做小买卖的知道,船真要开了。他们卖货收钱,着急忙慌下跳板。
就在船老板扯帆抽跳板的时候,岸上有两个人叫着,急匆匆地跑。一个男的,一个女的。船老板对着他们嚷,快点快点。女的挑着一副货担子,摇摇晃晃的。男的背着布袋在后面追,叫着等等等等,也摇摇晃晃的。女的先上跳板,一歪一歪的,吓得跳板一颤一颤。男的汗流浃背,喘着酒气,火燎燎往上赶,也一歪一歪的。男的腿肚子圆鼓鼓的,好像也灌了酒,胀得出汗,醉得发抖,抖得女的没站稳,歪了下来。啪,货柜砸到跳板上,玻璃砸碎了,货物卸下来,哗哗哗,砸入了水里,冒起了泡泡。
“赔我!”老唐在水里跳,浑身淋水,衣服贴在身上,对着老甘大吼。
“对不起。瞧我人也掉进了水中,药也湿了,叫谁赔?”老甘苦瓜着脸。
“假药,有么子湿不湿!”
“假的,你吃吃看看!”
“不看也假!什么男子汉,哼!哪个女的,都跑!”
“笑我?嘿,你呢?哪个男的,都离!”
吵嚷不休时,船扬帆启航了。老唐老甘窝着火,哪管船走不走。老唐唾沫星子横飞,老甘唾沫星子也横飞。回金柳洲的船,就这么一趟。两人越想越气,音量越提越高。围过来一大群看热闹的,劝着,说着,笑着,指着。不一会儿,刮起了大风,吹得大家好凉快。有热闹看,有凉风吹,人们的兴致越来越高。
吵吧吵吧,真过瘾!
“船翻了哦!”
呐喊声,把目光都抓到了江面。呀,客船侧着身子,船桅船篷躺在江面上,船边漂着杂物,乱七八糟,摇摇晃晃。江上阴森森的,暗沉沉的,帆船、渔船、划子像树叶子颤抖着,忽上忽下,忽明忽暗。乘客像一群蚂蚁落了水,翻滚着,转动着,胡抓乱挠,在浪里出没,“救命啊救命啊”,喊得江上波涛汹涌,喊得天空黑云压城。
老唐老甘惊呆了,定身在那儿,直愣愣地盯着,盯着船,盯着人,盯着物。怎么这样呢?心里蹦着三丈高,身子仿佛也沉到了水里,刺心凉,彻骨寒。此时乌云翻滚着,扑过来,卷过去,转眼间大雨滂沱,铺天盖地。本就落汤鸡的老甘老唐,索性四目相对,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
我的妈呀,要不是......
看客们也晕了。回过神来,在狂风暴雨中,捋一把脸上的雨水,眯着眼,向他们拱手道喜:“好哦好,吵得好!”
好大的风!
那晚,在安庆小馆子,老甘请了老唐。老唐不想喝,还是喝了,把脸喝红了。菜香,酒辣,人醉。在小旅社,老甘又请老唐。老唐又没过多推让,就和老甘把该干的干了,不该干的也干了。
月色真好!
在刘哥家,老唐再也不膈应老甘了。老唐跟刘嫂睡,老甘跟刘哥睡,隔门相望,蛮好。老甘想更进一步,就托刘哥刘嫂传话。老唐回得很干脆,“谢谢大哥大嫂。一个人活着,挺好。”
烈女怕缠郎。出门时,老甘甘愿,甘愿当个跟屁虫。老唐说这样不好,洲上人以为怎么怎么的。老甘说,什么怎么怎么的,就怎么怎么的,又怎么的。老唐说,桥归桥,路归路,一码归一码。那天特殊,酒喝多了。老甘说,现在一般,也很好啊,也没怎么怎么的。
搭伴做生意,蛮有意思。一会儿“鸡毛——换针——哪——”,一会儿“卖老鼠药啊”,洲上人就笑了。大人笑,孩子笑,狗儿汪汪叫,猫儿叫喵喵。“针”来了,“药”来了,人们像吃了药,兴奋起来,搭着眼看,拍着手笑。
“船翻了吗老甘?”
“嘿嘿嘿嘿......”
“老甘呢要当真喏!”
“真的真的。”
每天卖货,还是“针”卖得多,“药”卖得少。好在老甘甘愿,有饭吃有酒喝,就善哉善哉。再说,有美女一天到晚陪着,美滋滋的,一路上哼着“树上的鸟儿成双对”,晕乎乎的。
有一回,老唐也晕了——晕倒了,天旋地转。老甘急了,就到人家要了一碗红糖水,扶着她,慢慢喝下去。然后扶她到柴堆边靠着休息一会儿,再把老唐挑回了刘哥家。第二天送她到安庆医院检查,医生说是高血压。瘦子也高血压,想不到。降压药要天天吃,不能太累,做事悠着点。
老甘又托刘哥刘嫂传话。
老唐想了想,提了几个条件:不饮酒,不卖假药,不嫌她不生。
老甘没有不应的道理。在刘哥家的堤下树林里,盖了三间草屋。别看老甘大个子,很蛮实,却空架子,还是老唐掏的腰包。一桌小菜饭,刘哥刘嫂干妹妹和几个邻居送点锅碗瓢盆,喝杯喜酒,啪啪啪,圆房了。
婚后,老甘不要老唐出门。男主外女主内。老唐笑笑,“我还年轻呢,就吃闲饭,没病也病了。”老甘拗不过,就带了降压药热水瓶米粉什么的,走一段啊歇一下,七家鸡来八家鸭。不像生产队,没人管,像风一样自由。老唐精神了,也白了点,胖了点。“鸡毛——换针——哪——!”喊得蛮响亮蛮圆润,几里外都听得见。男人女人都很羡慕,好一对神仙夫妻。
多嘴的女人看着他们的背影:“嗨,要有个一男半女就好了!”
老甘听到了,有时装着没听到;有时一扭头笑呵呵的:“我现在就好了大姐!”
老甘无所谓,老唐着了心。是该有个孩子。就有个现成的孩子,老甘的女儿乐云。老唐在刘嫂的陪同下,请刘嫂的妹妹做中人,双方谈了几次。老唐付了一百八十块钱抚养费,签字画押,领着乐云来到了金柳洲。
一家三口,完整了。乐云穿上了花褂子,白球鞋,嗍着水果糖,嚼着麻花,背着书包上学。老唐不放心,每天都送过江家的塘埂,临别又塞一包糖豆。
“听老师的话啊,乐云!”
“嗯,阿姨!”
两年后,老唐又犯了一次高血压,晕着醒不来。老甘急了,找人火速抬到皖河农场双河医院急救。弄醒了,两腿失灵了,两臂也不太活泛。老唐头撞墙,哭着要投水,老甘一把抱住了。货箩挑回家,老唐又拿着剪子抵着咽喉,对着老甘和乐云,哭着叫:“别过来!”
“你走了,我么样活?”
“我死了就好活了!”
“你死我也死!”
“爸爸不能死!妈妈也不能死!”
乐云猛地一叫,扑向了老甘,跪在地上抱着老甘的大腿,摇着哭,大声哭。
一声“妈妈”,两年来的第一声“妈妈”,震落了老唐的剪子,震落了老唐的泪珠。
老甘叫乐云休学,在家服侍老唐。老唐不愿意,说这样她就死。老甘找刘哥谈心,谈得很融洽。临走,刘哥昂着头,眨着眼,转一转眼珠像在看,摸着老甘的肩膀,掐掐,“兄弟,辛苦你了。好好做,为我们马蹄冲人争脸!”
做了一番准备,待天气晴好,老甘出门了。刘嫂送着他们说,白天她照应好得很。老甘不同意,说讨饭了也带着。看到她,就安心,就舒坦。还说他一生就“干”,老“干”,要“塘”水喝,喝不够。
老“干”老“塘”,前生的缘分!
“咚咚咚、咚咚咚”,“鸡毛——换针——哪——!”
老甘不卖药了,专职做摇鼓子。怎么摇鼓子,怎么吆喝,还是老唐教的。第一次,老甘不自然,却很兴奋。一头是货箩货柜,一头是老婆大人。老婆箩口粗些,里面垫着蒲团,四周围着小被子。货箩外挂着折叠椅、皮马扎、摇鼓子、几口布袋,袋里装着零食米粉保温杯。老甘一边晃,一边哼着“树上的鸟儿成双对”。扁担有心,咿呀咿呀伴唱。老婆大人裹着红头巾,头和脖子靠着箩沿,晃着,听着,笑着,哼着“绿水青山带笑颜”。
“摇鼓子的哎,等一下哦!”
女人从门里亮出脸,捏着鸡毛喊。有的捏着鸭毛、牙膏锡、鸡胗皮、球鞋底、知了壳和鸡蛋。孩子的脚板最发烧,跳在老甘的前后左右,一路上叫着“咚咚咚咚鸡毛换针”,一路上嘿嘿哈哈笑个不停。迎接老甘,比迎接外公还跑得快,跑得远。从小青桩,到光屁股,都蹦蹦跳跳的,放电影的唱戏的来了,也没这样的欢欣鼓舞。
听到女人的叫声,老甘就在树荫下,慢悠悠地歇下担子。取出折叠椅,放平,放稳,抱出老唐,“哎哟喂,我的老唐又长了。”斜放在折叠椅上,端起水杯,转开杯盖,送到老唐的手上,“美女请慢用。”
“哎哟喂,我的老唐又长了。”“美女请慢用。”孩子们纷纷学着老甘,再哈哈嘿嘿笑。
“别学了,调皮鬼!”女人们指着,骂着,笑着。
“没事。他们学,我老婆大人欢喜着呢!”
有老婆大人坐镇指挥,老甘的第一趟生意顺风顺水。做好了,女人们还黏着不放。有的提一瓶开水,有的抓两把红薯角,有的拎几样蔬菜。吃着,喝着,说着,笑着。乘空,老甘抱起老唐,一摇一晃,晃到厕所里,再慢慢坐到皮马扎上,腾出一只手给老唐脱松紧裤子松紧裤兜。回来后,女人们嫌老甘的女儿梳的不好,就松开老唐的辫子,再帮老唐重新梳梳,梳得滑溜溜的,亮闪闪的,还扎根红头绳,插朵栀子花,很鲜,很香。老甘停下给老婆捏腿的手,从箩里拿出镜子,给老婆照照。老婆看着,看着,笑成了一朵花。老唐的脸色红润了,目光明亮,眉毛儿弯弯,鼻梁儿翘翘,下巴儿圆圆。老甘挠着后脑勺,围着老婆大人转一圈,又转一圈,有点不高兴,摊着双手抖,“不得了不得了,把我家娘子,打扮得就像个七仙女,要是飞走了,你们哪个姐姐赔给我董永哦!”
笑声飘扬在圩堤上,树林里。
老婆也瞅着老公笑,脸都笑红了。
“老甘哪,你一天到晚扛着老婆,受累了哦。”
“不累哟大姐。日的我扛她,晚上她扛我,大姐你懂的,好哦!”
笑够了,歇透了,老甘又昂起了担子。太阳在树梢照着,孩子在前面跑着。扁担蛮懂事,咿呀咿呀,为老甘老唐一路加油,一路吆喝。小摇鼓子和老甘一样,急切切的,火燎燎的,忍不住就甩开了嗓子:
“咚咚咚、咚咚咚”,“鸡毛——换针——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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