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您经受过饥饿的折磨吗?当维系生命的唯一能量——食物断供的时候,当您的生命到终结的临界点的时候,您对食物的渴望和期盼,今日丰衣足食的人能想象得出来吗?
1
打开尘封的历史,走进蛮荒的岁月,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百日大旱境况下的颗粒无收,看到的是一个饿殍遍地,饥民为不能饱腹而痛苦万分的日子。这是一个极其严重的灾荒年份,渭北旱塬一片萧杀,位于丘陵沟壑区的金鹿县好似荒原一般沉寂。
千山北麓的靠山屯村,上井房旁边住着一户人家,家里只有爷爷谷金仓和孙子谷宝库两人。显得院子空旷,屋里冷静,连什么声响似乎都没有。
这是寒冬的一天晌午,北风呼啸,枯叶满地奔跑。又痩又高的渭北汉子谷金仓用黑瓷碗从集体食堂打回来半碗小米饭,这是孙子谷宝库的晌午饭。他刚走进家门,把半碗饭放在炕边,一回头,身后跟进来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这是一个瘦弱的小伙子,脸色蜡黄。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拉着哭腔说:“大爷,您行行好,我叫刘岁年,我两天没有吃饭了,快要饿死了,求求您救救我,给口救命的饭。”刘岁年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炕边的那半碗饭。
谷金仓愣了一下,他不知道这个要饭的什么时候跟上自己的。家里别的什么吃食也没有,只有这半碗饭。不给他,他就要倒地,如果死在这里怎么办;给了他,孙子谷宝库回来吃什么?他瞟了一眼刘岁年,只见他的目光里全是对食物的万分渴望和祈求,他犹豫了一下,突然拉起了这个面黄肌瘦的小伙子,最终下了决心,把那半碗饭递给了饥肠辘辘的刘岁年。
时间在此刻变得非常迅速,一切都在转瞬之间完成。只见刘岁年抓过黑瓷碗,连筷子也没有要,用自己的右手指,拨拉着狼吞虎咽地把半碗饭霎时吃光了,他用尖尖的舌头,把黑瓷碗舔了个精光,之后,把碗放在炕边,给谷金仓磕了三个头,起身走了。
谷金仓在屋檐下找䦆头,他准备到塬上去挖蔓根,挖回来煮给孙子充饥。这时候,背着补丁书包的正在上中学的孙子谷宝库放学回家来了,他一走进门,就嚷嚷着饿,他喊道:“爷爷,我的饭打回来了吗,我快要饿死了。”
谷金仓把䦆头靠在门框上,呢喃地说:“打回来了,还是定量的半碗饭。”
谷宝库看着炕边那个熟悉的黑瓷碗空空如也,他的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又粗又黑的眉毛立刻紧蹙起来。
谷金仓看着孙子的脸色,心平气和地说:“饭是打回来了,可是,来了一个乞丐,快要饿死了,让他吃了......”
一听这话,谷宝库勃然大怒:“爷爷,你让他吃了,就不怕把我饿死吗?你还是不爱我!”他怒吼着大哭起来,突然从身上摘下斜挎着的书包,扔到炕上,转身跑出了院子。
“宝库!”谷金仓喊着孙子,想告诉他自己要给他去挖蔓根,那个年轻气盛的谷宝库已经跑得没有踪影了。谷金仓心想小孩子使性子,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了。他没有多想,就关了屋门,扛上䦆头去塬上挖了半篮子蔓根。这个根茎有点像萝卜,但是,没有萝卜粗,煮熟后口感绵软,可以吃,就是有点苦味,为了充饥,没有其他办法。
谷金仓用煎药的砂锅煮熟了蔓根,等着孙子回来吃,一直等到半夜,也不见他的人影。这下,他着急了,到村里孙子常去的地方去找他,没有他的踪影,到他同学家里去找,人家已经睡了,隔着窗户喊话,说没有见宝库过来。
这孩子跑到哪里去了?谷金仓越想越害怕,前天夜里,村西头一家人的女儿晚上出来上厕所,被狼叼去了,乡亲们打着火把追到大沟里时,她已被恶狼把肠子都叼出来了,惨不忍睹啊。宝库,我的命根子,你可千万不能出事啊!
2
谷金仓这一夜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他想了很多很多。他是被招赘进入谷家的,儿子谷满囤是妻子和前夫所生。他到谷家来的主要任务,就是盖五间瓦房,给养子把媳妇拉扯进门。媳妇叫蕫三妹,是董家寺一个养蜂人的女儿。那年,董三妹生下谷宝库,在月子里,她想吃豆花。那时候,不允许私人做豆腐,生产队有专门的豆腐坊。那天晚上,儿子谷满囤就是拿着这个黑瓷碗去豆腐坊,想给媳妇讨半碗豆花喝。看守豆腐坊的是李老倔,他是有名的一根筋,硬是不给。谷满囤就坐在灶膛前,帮他烧火,想讨好他,要半碗豆花。李老倔就是不开口。两个人在那里僵持着。就在李老倔出门上厕所的当口,谷满囤用马勺舀了一点豆花,就要往黑瓷碗里倒,这时候,李老倔回来了,他抓住谷满囤握着的马勺,大喊:“抓贼啊,满囤偷集体的豆花!”说着就要去敲挂在核桃树上的钟。这个钟声一响,基干民兵就会迅速集中,把他当贼抓起来,去游街,去批斗。谷满囤拦住李老倔不让他去敲钟,李老倔夺过马勺,朝谷满囤的腰间擂了几下,激怒了他,他捡起脚下的硬柴棒抡过去,打在了李老倔的后脑勺,李老倔当即倒下了。听到吵闹响声的邻居们,迅速围拢过来。结果,把李老倔送到医院抢救也没有救下,他死了,被当成保护集体财物的先进典型,在报纸、电台宣传。谷满囤成了杀人犯 ,被枪毙了。
自从谷满囤死后,董三妹整天以泪洗面,不吃不喝,得下了月子病,不久就去世了。留给谷金仓的是不满两岁的孙子和空旷、寂寞的家。
日子再艰难也得过,穷困交加,也得活着啊。他到普门寺宝库的舅爷家要了一只奶羊,每天放羊,挤奶,抚养孙子。下地干活的时候,他用布袋背着孙子。村里的人看到一个大男人带孩子真是不易,都主动帮助他。有的大婶给他和孙子做鞋,有的给谷宝库做衣服,谁家吃改样饭、改善生活,就给他们端半碗过去。
谷金仓好不容易把孙子养大了,到了他长身体、饭量增大的时候,却遇上了灾荒年馑,遇上了开办集体大食堂,不许各家自己做饭,铁锅也被收去炼了钢铁。每天可怜巴巴地从食堂打回来的那点饭,他先让孙子吃,自己喝汤,挖野菜、捋树叶,想办法充饥,街门前的榆树叶子被他和村里的饥民吃光了,像一把放大的扫帚伫立在苍茫的天空......
谷金仓这一夜心乱如麻,未彻夜眠,他想东想西,他不敢想象孙子会出什么事情,万一出了事情,他怎么对长眠地下的儿子、儿媳交代。不行!得去找他,他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他找回来。
第二天早晨,谷金仓锁了屋门,拿着那个黑瓷碗,拎着一根棍子,背着一个包袱,踏上了寻找孙子的漫漫路程。
3
倔强的谷宝库到哪里去了呢?
谷金仓的满村打听,逢人就问,给了靠山屯村人的一个信息:他孙子谷宝库离家出走了。人们猜测着他的去向,有人甚至说他可能跑到他舅家去了,有的人怀疑他晚上瞎跑,也许被野兽叼去了。听到这些议论,靠山屯的女人们,把自己家的孩子看得更紧了,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
其实,人们的想象都与实际不符。那天晚上的事情,如果说是半碗饭让他负气出走,不如说,是这半碗成了他精神崩溃的导火索。他家有一个邻居,为谷家的一头猪啃了他家的包谷,与谷家结下了仇恨,那个眼睛红肿得烂糟糟的老太太,背过别人,偷偷地告诉谷宝库:谷金仓不是他的亲爷爷,是倒插门,不要看他和你一个姓氏,他其实就是被谷家招进门的长工,他其实是外人。听了这些话,谷宝库回想起一桩桩往事,爷爷对自己的苛刻让他气愤填膺。有一次,他和一个叫阿蛋的同学打了架,明明是他欺负了自己,爷爷没有帮自己说话,却当着外人的面,打了自己两巴掌。还有一次,爷爷领他去普门寺走访老亲戚,妗婆给了他半个黑面馍,他咬了一口,那馍上露出了白牙印,又硬又苦,太难吃了,他站在沟边,给扔到坡下去了。偏偏爷爷帮妗婆在坡下的地里摘豆角,那半个黑面馍滚到了爷爷脚下,他捡起黑面馍,怒气冲冲地爬上坡,把自己暴打一顿,不让吃饭,还是妗婆偷偷地给他吃了半碗面条。他记恨爷爷打他,他没有想到自己有什么错。
他不想再在爷爷的控制之下,他要自由自在地过自己的生活,他已经长大了,饭都吃不饱,哪里还有心思念书。他哭着跑出了自己生活了16年的院子,在临出街门的时候,他回眸一望,心想,我永远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我要去找饭吃,我太饥饿了。
夜幕降临,天空已经渐渐地变成黑色了,能听见田野里虫鸟的啼鸣。他跑出村子,发现了一块萝卜地,饥肠辘辘的他,在地里拔了一个大白萝卜,揪去绿叶,拎到小河边,洗了泥巴,咔嚓咔嚓把一个大萝卜很快就吃光了。
到哪里去找饭吃,他漫无目的的在官路上行走。翻过一个沟壕,走到一个岔路口,那里停着一辆拉煤的卡车。司机下车在地边小便,他乘他不注意,从侧面的轮子上踩着爬上煤车,躺在煤堆里,望着黑魆魆的天空。卡车开动了,不停地颠簸,不停地摇晃,他觉得自己快要散架了。就这样摇摇晃晃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突然,只听咣当一声,打开卡车后厢的铁件撞击声惊醒了他。卡车在西秦市火车站口的一家叫巴蜀食府的饭店门前停下了,司机呼喊饭店的人卸煤。意外地发现了躺在煤堆上的他,他简直成了一个黑人,只有牙齿是白的,司机怒气冲冲地把他提住领口拽下来,握紧拳头,就要打他,他立刻跪地求饶:“大叔,行行好,我没有钱坐车,才爬您的车,您就放了我吧,我帮你卸煤。”
这时候饭店走出来一个打扮妖艳的胖女人,司机喊她:“毛经理,叫人卸煤啊。”谷宝库急忙说:“再叫一个人就行,我帮你们卸煤。”
毛经理打量着他单薄的身材:“你?行吗?”
“没有问题,我爷爷经常教我干活,我什么活都能干。”谷宝库抓住这个机会,想给自己找一个吃饭的地方。
毛经理说:“卸煤,你要多少钱?”
“不要钱,给口饭吃就行。”他一看有希望,拿起旁边的大铁锨爬上卡车,朝车下卸煤。
毛经理笑着说:“好好干,完了,给你洗澡,让你吃饱。”
街道的路灯已经亮了,卸煤现场有人从里面拉出来一根电线,顶头有一只大灯泡挂在靠墙的竹竿上,非常明亮,把这里照耀得像白天一样。谷宝库和另一个大汉挥动着大铁锨,黑色的粉煤像黑色的面粉一样纷纷从卡车上飘落到地下的煤堆上,谷宝库的脸上的汗珠把煤粉冲得一道一道的,他早脱掉了棉袄,里面的布衫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他一边挥动着铁锨,一边在想,城里人不知说话算不算数,今晚到哪里去过夜,不知道等待他的命运是福还是祸?
4
十年后,一辆蓝色的普桑轿车开进了靠山屯,在上井房旁边的空地上停下了。从车上下来一个戴墨镜的中年人,他就是当年的乞丐刘岁年,他现在是秦风砖瓦场的场长,他现在依靠出售砖块和机瓦发了财,来找当年给过他半碗饭的谷金仓报恩。
可是,迎接他的是谷家门上铁锈斑斑的锁子,旁边的井房里,一个戴眼镜的老汉在扳动辘轳打水,往石槽里倒着井水饮牛。旁边的大榆树已经枯死,主干被人砍掉,只留下树墩还在那里。
西装革履的刘岁年,摘下墨镜拎在手里,在谷家的门前踱步,思忖着什么。这一切被打水的老汉看得一清二楚。老汉把木桶放在石槽旁边,问道:“先生,你找谁?”
刘岁年用手指了指谷家锁着的街门:“这家怎么没有人?”
“你找他们有什么事吗?”
“老伯,不瞒您说,十年前,我逃荒要饭到这里,已经两天没有要到吃的,我快要被饿死了,是这家的老伯给了我半碗饭,救了我的命,我现在有钱了,想找他报恩。”
“你说的是谷金仓吧,他可是个好人,一辈子在土地上辛辛苦苦做务庄稼,把粮食看得比命重要,就是这么一个好人,就是因为半碗饭......唉!”
老汉突然打住不说了。刘岁年从衣兜里掏出一盒金丝猴纸烟,递给老汉一支,打燃打火机,帮他点上烟,诚恳地说:“老伯,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是不知道啊。”老汉说:“那时候,集体大食堂,定量供应,人们都吃不饱,谷金仓打拿回来的那半碗饭被你吃了,其实,那是他孙子谷宝库的晌午饭,他一看没有吃的了,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了。谷金仓拉着一根棍子,拿着那只黑瓷碗,一边要饭,一边寻找孙子,这一走,已经这么多年了,一点音信都没有,说不定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刘岁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来这里的路上,他猜想过他和恩人相见时的多种可能,他想已经十年了,老伯是怎么生活的,他想把他接到城里去居住,给他买好茶叶,做吃好的,让他安享晚年。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这种情况。
他心情沉重地对老汉说:“不报恩,我于心不安,每每想起那个困难的岁月,想起那半碗饭的无比香甜,我热泪盈眶。如果没有他救我,哪里还有我的今天。”
老汉见刘岁年报恩心切,就给他出了一个主意:“看来你实心想报恩,我建议你在榆树墩的地方立一个报恩碑,记述你当年受救助的情况,记载谷金仓的功德,刻上你的电话号码,如果,他回来了,看到碑文,就会和你联系;如果,他永远不回来,也给后人一个珍惜粮食,反对浪费的警示。现在人们生活富足了,不知道节俭,浪费令人发指。现在给住校的学生,每人每天有牛奶和煮鸡蛋,他们用鸡蛋当武器打架玩,我的孙子说,在大学食堂,雪白的馒头和米饭就被倒掉了,太可惜了。”
刘岁年觉得老汉给他的建议太好了,他愿意出资修建以珍惜粮食、拒绝浪费为主题的感恩碑,他觉得自己没有念多少书,小学肄业的水平,就提出让老汉替他撰写碑文,他付稿费。
老汉笑着说:“我原来在村里的小学教语文,后来,这里生源减少,学校撤掉了,合并到镇上去了,自己年龄大了,就退休了,在家里干点家务,写写字。”
刘岁年觉得虽然让人家写碑文有点唐突,但是,自己写不了,就厚着脸皮说:“麻烦您替我写碑文,我把电话号码留给你,需要问的事情你尽管给我打电话。敢问您怎么称呼?”
老汉笑着说:“一介草民郭子琪。”他说着邀请刘岁年到他家去喝茶,刘岁年觉得什么礼品也没有带,不好意思到人家里去,就说,自己还有事,改天登门拜访。于是,两个本来陌生的人,经过聊天好像老朋友似的依依惜别。小车已经渐行渐远,郭子琪还站在那里目送着他,他自言自语地说:“懂得感恩的人,一定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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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谷宝库替人卸完煤,那个毛经理还算仗义,把他领到后院,在一个小房子里让他洗了澡。当时没有换的衣服,就找伙计借了一身先穿上,给他做了一碗烩面片,让他吃得满头大汗。他感觉太香了,好像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烩面片。毛经理笑着说:“这是巴蜀食府的家常饭,叫羊肉烩面。看样子你是一个干活肯出力的孩子,怎么一个人到市里来了?”
这下说到他的敏感地方,他不敢说他是跑出来的,他知道如果她报告政府,会被当成盲流遣送回去的,他是不想再回到那个山沟里去当饿死鬼了,他撒了一个谎,说家里没有人了,他是孤儿,想出来打工自己养活自己。
毛经理问道:“你能干什么?”
谷宝库谨慎地说:“打杂的活我都能干,我不要工钱,只要给口饭吃就行。”
毛经理笑了,她的饭店正缺人手,买菜买面、拉煤、推煤渣都没有人干,安排一个后厨的活计加班,他们吊着脸好不高兴。真是天助我也。毛经理答应收留他当勤杂工,晚上就让谷宝库住在大堂的饭厅里,关了门,把两个桌子一拼,铺上被褥就是床。他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心想,在饭店干活,起码不会饿肚子,先想办法吃饱再说。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他梦见爷爷在喊他的名字,在骂他,他一下子惊醒了,一看外面已经蒙蒙亮,街上有了行人走过的脚步声、还有马车的铃铛声、火车站的报时表不停地敲,不知敲了多少下,他也没有心思去数。他揉着惺忪睡眼,翻身起来,迅速卷了铺盖,抱到后院的贮藏室放好,就开始干活。他擦桌子扫地,把炉膛里的煤灰和渣滓掏出来,用铁皮手推车推出去倒进垃圾堆里,又在外面的煤堆装了一车煤推回来。这些杂活干完,他主动到后厨去帮忙择菜、洗菜,刷盘子,在干这些活的时候,他就盯着大厨的手、刀、勺,看他们的技巧和功夫,偷着练习。
谷宝库平时勤快、嘴甜,把大厨叫叔,这个汉子也很喜欢他,干什么活喜欢叫上他。毛经理也待他不薄,给他买了衣服、买了鞋子,还从旧货市场给他置办了一套被褥,他觉得在这里能吃饱,还吃得好,一心想学厨艺。平时,干完活就琢磨刀法、配菜、烧菜的火候。时间一长,他也看出门道了。
有一天,师傅说他累了,想喝茶歇一会儿,客人点的菜就剩一个干锅土豆片了,让谷宝库试做。他欣然围上围裙,戴上白罐罐帽子,执勺炒作。菜品成型后,他端到师傅面前,让他品尝,师傅加了一个土豆片,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感觉咸淡适宜,软硬恰到好处,那个味道,既有土豆的清香,又有酱肉末的浓香,向他伸出了大拇指:“小子,你聪明,把师傅的真经学到手了。到此为止吧。人常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今后我做菜不许你看。”
谷宝库原以为是师傅夸他能干,没有想到他是这样的心思,不想让自己学厨艺了。从那以后,只要师傅在做菜,看见他过来,就斥责他,把他轰走。他感到非常苦闷。他不想干一辈子勤杂工,但是,在这里不让他上红案白案,不让接近灶台,只能干些又脏又累的活儿。他想跳槽,又觉得毛经理像母亲一样照顾他,他不好开口。
颇烦的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6
谷金仓凭借一根棍子、一个黑瓷碗,伴随他在寻找孙子的道路上,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日日夜夜,走进面生的村子,为了要口吃的,把比他小的女人叫大嫂,把比他小的男子叫大哥。心肠好的人,还给他一些吃的,或者是包谷面发糕,或者是半碗剩饭;心肠不好的人,看到他黑着脸,蹙着眉毛,是一副非常厌恶的表情,还骂难听的话,让他滚,更有甚者放出他家的肥狗咬他,多亏了这根棍子,成了他自卫防身的有效武器。
到底去哪里找孙子,他心中无数,他漫无目标地顺着渭河由西朝东行走,到了天黑,有时睡在打麦场的麦草垛旁,有时睡在人家的土坊里,有时候就睡在庙宇里,和青面獠牙的神像同眠。他背着的包袱里,除了衣服,还有他节省下的干粮。有时候要到一个馒头,他只吃半个,把那半个放在太阳地里晒干,装进包袱里以备要不到吃食的时候充饥。十年的颠沛流离,使他感到似乎到了风烛残年的地步,能不能撑到再见到他唯一的孙子,今晚躺下,明早能不能再醒来。想到这些可怕的前景,他老泪纵横,顿感凄凉。他想如果我就这样客死他乡,到了阴曹地府,怎么去向儿子儿媳交代,他们问起宝库的情况,我如何应答,如何面对!
他想起了儿子、儿媳在世时,一家人欢欢乐乐的日子,虽说不是大富大贵,那也是人全家全,有吃有喝,和和睦睦的,那就是幸福。谁知道老天这样糟践人,百日大旱,颗粒无收,又遇上大食堂,不准各家做饭,这日子就特别难过,真是度日如年。老伴在世时,他是何等的滋润,她操心自己吃,操心自己穿,每天看见自己都笑眯眯的,好像从来不知道生气,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最美满的人。谁知道大祸从天降,那天,她去地里挖土豆,生产队的几个人伐楸树,他们本来拉着绳子,树身应该朝东倒下,谁知道绳子断了,树身从西倒下了,树梢把她打懵了。用拖拉机送到公社地段医院,打了强心针,又往县医院送,半道就咽气了。他突然感到他的半边天塌陷了,老伴的离世,他在这个家里成了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的外人,因为,儿子是妻子和先房男人生的孩子,他是入赘进谷家门的。那时候,他觉得,妻子过了三周年,他就回到西塬老家去。可是,后来接连发生了儿子被枪毙、儿媳病故的变故,剩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孙子,自己这么忍心离开,怎么忍心不管这个没有爸没有妈的孩子。命运把他挡在了谷家的门口,这个破碎的家就只有他来支撑了。他和小孙子相依为命,过着清贫艰难的日子。
一个男人带孩子多不容易,还要考虑寻找果腹的食物。有一年三月间,他到塬上去掐了苜蓿芽,在后锅里煮,想给孙子做苜蓿麦饭。他们家和渭北许多人家一样,屋里盘着连锅炕,一烧锅炕就热了。谷宝库骑在土炕与后锅相连的土台上玩,一不小心掉进了煮苜蓿的开水锅里,谷金仓把他抱起来时,右胳膊已经烫去了一块皮,后来留下了伤疤,这是他感到最心疼,最恨自己没有看好孙子,这是一生的憾事。
饥饿、贫穷让日子过得黯淡而空寂,眼看着孙子长大了,只要挨过这饥荒,就有过上好日子的希望。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孙子会因为半碗饭离家出走。他觉得孙子每天虽然吃不饱,但是每天总能吃几口,那个要饭的孩子挺可怜的,两天没有吃,他会被饿死,孙子一顿不吃,也不至于有生命危险。基于这个想法他才做出了把半碗饭让给乞丐吃的事情,谁能料到会变成这样的结果呢。
北风呼呼地吹着,渭河呜咽着朝东流淌。谷金仓挎着包袱,拄着棍子,摇摇晃晃地在渭河沿上朝东慢慢地走着,他感到今天身体特别不好,头昏无力,是不是病了,千万不要生病。他咬紧牙关,告诫自己要挺住,不能倒下去。眼前变得恍惚起来,好像有了重影,河水也晃动起来,突然,他感到眼前发黑,瞬间什么就不知道了。
渭河滩上的野鸭呱呱地叫着,在滩涂上旋飞。这时候,一辆驴车由西向东驶了过来,毛驴是湖色的,脖子上的铃铛随着脚步声而叮当叮当地响着。车上赶车的人是一个用红头绳扎一根黑色长辫子的姑娘,她上身穿一件红布衫,上面套着羊毛背心,鞭子的梢部绑着一个红布条。她叫高雨润,给巴蜀食府送完花椒回来,往家里赶。她不时摔着响鞭,唱着山歌,清纯的嗓音在空旷的田野里回荡:
香风薰,美酒醉,
红唇轻启罗裙褪;
小妹妹等哥来相会,
揭帘窗花月儿碎,
竹林风轻丽人泪,
谁把妹妹来安慰。
.........
突然,他发现河滩路边躺着一个老汉,立刻拉住了刮木,停下车,跳下去查看。老汉昏迷了,脸色煞白怕人,高雨润焦急地朝四周巡视,这里空无一人,她只好自己抱起老汉,把他放到车上,把他的包袱、棍子、黑瓷碗也拿过来放到车厢里,立刻赶起毛驴奔跑起来。
在渭河北岸有一片大平原,树木葱茏,田野如画。高家坡村就在这片平原的大路边。这是高雨润的娘家,她母亲李巧姐早年到大队合作医疗室当过赤脚医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乡村医生,现在在家里开了一家诊所,为村上的群众服务。
高家的院门朝南,院里三间北房,两间西房,南房便是诊所,在外面开着门。高雨润把驴车停在诊所门口,大喊起来:“妈!妈!赶快救人!”一个精神矍铄的中年妇女从诊所出来了,她就是高雨润的母亲李巧姐。当她看见女儿的驴车上躺着一个瘦弱的老汉,便立刻上前帮女儿把老汉抬到诊所,让老汉躺在床上。她号了号他的脉象,又翻看了他的眼睛,叹了一口气:“是饿晕了,低血糖,丫头,赶快去把咱家的熟面茶冲一碗端过来。”
高雨润应着母亲的嘱咐,立刻进院到厨房从罐子里挖出三勺熟面,放在搪瓷碗里,拎起竹皮的保温瓶,用开水冲成糊糊状,拿了一个勺子,过来给谷金仓喂食。她盛一勺,吹一吹,慢慢地倒进他干涸的嘴唇中,一碗熟面茶喝下去,谷金仓的脸上渐渐有了红色,不大一会儿,他苏醒了,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床上,旁边两个女人,一老一小都不认识,他惊异地喊道:“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
李巧姐笑着说:“大哥,您昏倒在渭河滩上,我女儿路过发现了,把您救回来了。”
谷金仓巡视着这屋子的陈设,挣扎着想起来,给她们道谢,被李巧姐拦住了:“躺着,别起来,你的身体太虚弱了。大哥,你怎么这么大年龄了,还出门要饭?”说着把谷金仓的黑瓷碗和棍子拿给他看。谷金仓气息微弱地说:“我是为了找我的孙子,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李巧姐对女儿说:“你去做饭,我给你大伯开一副中药,调理一下。”高雨润离开诊所,走进自己家的厨房,围上围裙,烧了小米稀饭,馏了馒头,炒了一盘鸡蛋、一盘土豆丝,端到诊所,放在桌子上,扶谷金仓起来吃饭。
谷金仓起来后就坐在靠椅上,他激动地说:“我是遇上贵人了,谢谢你们救了我。”李巧姐笑着说:“也许,这是上苍的安排,我们有缘,我们家里只有我和女儿两人,孩子她爸那年得脑溢血走了,我开个诊所,女儿作务花椒园,日子还过得去。要是不嫌弃,您就在这里将养,你回去也是你一个人,如果发生什么意外,也没有人知道。”
这段暖心的话,使谷金仓流下了热泪,他转过身去,用袖子擦拭,高雨润将一张抽纸递到谷金仓的手里:“大伯,您就住下吧,家里有个男人,就有阳刚之气,您陪我母亲说说话,也免得我下地之后,她一个人在家里孤单。”
谷金仓在陌生人这里却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他觉得自己的晚年遇上了好人。由于高家对他精心照顾和治疗,谷金仓的身体和心情一天比一天好。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吃闲饭他感到浑身很不自在,就找活干。高雨润下地的时候,他就跟到花椒园去帮忙锄草、剪枝,他看到这里的土地平坦肥沃,非常欣喜,就在花椒树的间隙种上老南瓜,南瓜的绿色蔓扯得很长很长,开出了一朵朵金色的黄花,那叶子像一个个绿色的帽子,在阳光下泛着绿光。南瓜由核桃大长成了磨盘那么大,让村里的人惊叹。
有一天,高雨润发现,谷金仓坐在看园子的庵棚里望着远方发呆,她就对母亲说,有机会带大伯去散散心,让他快乐一点。
恰好,李巧姐的一个老姐妹给高雨润介绍了一个对象,约定在西秦市巴蜀食府订婚,李巧姐邀请谷金仓一同参加,不知他愿不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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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秦市车站口是个热闹的地方,客流量大,各种店铺、旅店、茶馆在街道两边排满了,卖香烟的、卖冰棍的、卖汽水的小商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这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农历八月初六是个吉祥的日子。喜鹊在街边的国槐树枝上喳喳地叫个不停。
巴蜀食府开了门,谷宝库正在往地上洒水,毛经理过来了,她对谷宝库说:“今天有一个老板定了订婚宴席,卫生一定要搞好,把院子的几盆君子兰擦拭干净端进来,把饭厅布置得温馨一点。这个老板是咱们饭店的老主顾,一定要使他满意。”
“您放心,经理,我一定做好。”穿着短袖衫的谷宝库答应着,手里的活没有停下,洒了水花,砖地上一会儿就干了,他拿起笤帚扫地,扫干净了,又擦桌子,之后,端进来三盆开着红花的君子兰,吧台上放了一盆,八号桌上放了一盆,门口的花架上放了一盆。
在十点半的时候,一辆蓝色的普桑小车,停在了饭店门外的广场上,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走了进来,他拎着两瓶酒,进来看见谷宝库就问:“你们毛经理在吗?”
谷宝库微笑着对他说:“毛经理到药店去买药去了,她很快就回来,您是?”
“我预订了订婚宴,你知道吗?”刘岁年看上去非常兴奋,红光满面。
“知道知道。我们经理还特别嘱咐,我们给您留了八号桌,您请坐。”谷宝库说着把刘岁年引领到八号桌旁,往外拉了一个凳子让他坐下。
刘岁年把两瓶白酒放在桌子上说:“你给帮忙在门外看看,他们女方的人,会坐一辆驴车过来,给找好停车喂驴的地方。”
谷宝库答应着,心里却在犯嘀咕,怎么会是坐驴车来的,大街上哪里有可以喂驴的地方。他泡了一壶花茶,端过来放在桌子上,用一个搪瓷茶盘端过来几个小茶碗,在桌子上一一摆好。就到饭店外面去了。
不大一会儿,果然,看见从东边的路上过来一辆驴车,远远看见,上面坐着一个老汉,一个老太太,一个穿红布衫的姑娘坐在车辕上赶车。
驴车到了巴蜀食府门前的广场上停下,他们好像对这里非常熟悉,那女子把毛驴拴在旁边的电杆上,只是那个老汉东张西望,似乎感到这里对于他很新奇。
谷宝库把刘岁年叫出来,让他指认这些人是不是他的客人。刘岁年走出大门,看见那个姑娘立刻眉开眼笑:“雨润,你们来啦?”他指着那位老汉:“这位是谁?以前没有见过。”
“这是我大伯,替我把关的。”高雨润笑得非常灿烂。这些人进屋后,被谷宝库引领到八号桌一一落座。那个老汉瞅着谷宝库的右胳膊,眼睛睁得非常大,半天不说一句话。谷宝库发现老汉打量他,也转身看他,他突然觉得这个人在哪里见过,就是想不起来。
老汉突然抓住谷宝库的手:“你是宝库吧?你看看我是谁?”谷宝库摇了摇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你。”
“我是你爷爷,我找你找的好苦啊,十年了,没有想到你这里。”谷金仓哭了:“你的右胳膊是那年你掉到锅里烫伤的。你这一走,我到处找你,差一点见不上你了,要不是雨润救我,我早就成了野狼的口中食了。”
谷宝库仔细打量谷金仓,他个子还是很高的,只是比过去痩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眼眶非常深凹。“爷爷!”谷宝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怪我当年不懂事,和您置气,离家出走。请您原谅我。”
在谷宝库和爷爷谷金仓相认的时候,刘岁年的神情也发生了变化,他盯着眼前这两个人,感叹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天赐恩人和我相见。”
他对谷金仓说:“你认识我吗?”
谷金仓茫然地摇摇头:“你是?”
“我就是当年您给了半碗饭救活的乞丐刘岁年。”
“我这不是在做梦吧。”谷金仓说着拉住刘岁年的手:“原来今天订婚的企业家就是你啊,你出息了,我太高兴了,真好。”
这不是电影的桥段,却比电影桥段更加感人,高雨润母女被眼前的景象迷糊住了,她们只是睁大眼睛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聆听他们的肺腑之言。这三家本不相干的人围着一张桌子坐下,各自诉说在自己传奇的经历和令人心动的感触。
谷宝库擦干了眼泪,笑着对爷爷说:“您又入赘了吧?”高雨润掩嘴而笑。谷金仓说:“家庭只是一个相互关照的生活互助组,不一定就要有血缘关系。我是被雨润救的,帮助他们打理花椒园而已,你以后就称呼雨润的妈妈奶奶,你就是玉润的哥哥,今天你妹子订婚,你看着办吧。”
刘岁年说:“好人有好报,我们今天富足了,有钱了,也不能浪费,今天每人点一道自己喜欢吃的菜,不是我抠门,节俭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我们敬畏食物,不敢浪费。”
众人鼓掌。这时,毛经理送过来一个西府合盘,笑着说:“我们的巴蜀食府也是一个社会大舞台,今天的场面使我也受教育了,我再告诉你们一个消息。我将要去南京给儿子看孩子,巴蜀食府就要交给谷宝库和我的小女儿经营了,他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包席准备做自助餐,减少浪费。”
大家自动鼓掌,气氛十分活跃,吧台的服务生放开了音乐,一首《我们的生活比蜜甜》的旋律在饭厅里回响,让人激动,让人兴奋,让人感到无比的幸福。毛经理提议,吃完饭,他们欢欢喜喜地到曙光照相馆去合了影。留下了动人的瞬间。
阳光明媚,万里无云。谷宝库心想,原来生活是美好的,希望万家和和美美,人人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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