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子——禾子——”
泥巴老把鞋子拔下来,淡淡的寒气满灌了鞋肚子,泥水叽呱叽呱地响,脚板在鞋底子上溜溜地滑动。想了半日才踩上去的那蓬草,一下脚,还是汩汩地冒出一坑水来,草是浮在水面上,不是长在实地上。反转身还走那泥浆地。走不得几脚,泥巴就在鞋底子下结得厚厚的,一脚踏过去,鞋子又叽呱叽呱叫着喘气,一脚抬起来,攀不住的泥巴落了些到地上去,走前几脚泥巴又进得鞋子老重。走这么远了,还听得到姆妈在村盘子上叫,“禾子——”
云把天涂得灰黑,日头难得找到一条缝,要是天晴,这时辰的日头该坐到西山顶上,抹出满天的霞光,赶走满山的牛羊。现在呢,就跟夜了一样。母猪龙在天上发脾气,怕是拿了鼻子到处拱,拱得天一方一方塌下来,塌一方,“哗啦啦”响一响。爷会化潲给它吃,他不像姆妈那样,动不动就叫:“禾子呀,没听到猪饿得叫哇?!”“禾子,缸底朝天了。”爷不,听到猪叫就去端潲盆,看到缸底就去挑水桶。女胆小得很,这大了,天上蓦然打雷牵火线,总要一头栽到爷怀里。今日不晓得啷咯大胆,眼见那要磕下来的天,倒敢一个人往外跑,没告诉姆妈,也没告诉爷,怕着羞。
不晓得水是从哪里涌来的,把前头的路给漫过了。黄泡泡子、绿草叶子擦肩挨背在水面上浮浮荡荡。天上落下的雨点,打在水面上,像一锅开的水,那些黄泡泡子、绿草叶子,像撒在开水面上煮。往那头走,往高处那头走,绕过这道水洼子。怎么这多水洼子?原先的水洼子都变成了塘,原先的塘都变成了湖。“哗啦”一声响,水洼子眨眼变成了一个湖,翻起一个个浪头。驻了脚,呆呆看一回,不是天上落下雷来,只怕是母猪龙在这里戏水吧。
雨大得不得了。
答答答答的雨点敲着斗笠,顶尖弯里有一条缝,打得妙的雨点就从那缝里直接进来,一丝一丝地往头发上爬,那水聚得多了,又走州过府,慢慢爬到脸上来。身上的瞦衣越来越见得重了,积起的水往下落在地上啪哒啪哒响,溅起的水搔得腿肚子痒痒的。雨水落在脸上浇得汗水嗞嗞地冒水汽,糊住了眼睛,灌进了耳朵,淌到鼻孔下,叫人吸不得气,憋得好难过。肩胛头那衣裳上的洞洞磨得越发大了,瞦衣的棕毛针样地扎在肉上,痛不痛,痒不痒,是根锥子也罢了,只是像根毛毛虫。
脚下一滑,险些跌了一跤,慌忙用脚趾钩住那泥地,双手还是紧紧地搂着胸前抱着的狗崽子。瞦衣内两点小火萤子闪着淡蓝的光芒,蓝湛湛的喘息声叫他觉得就像鼻孔对靠了鼻孔那样近,蓝盈盈的气息味又叫他觉得就像隔了一世那梦样的遥远遥远。小东西很乖,除了时不时“呜呜”小声地哼哼几声,就老老实实缩作一团,脚爪子也不乱踢乱蹬。怀里这个热乎的小东西小火炉子样的。温热揉得这颗心怦怦怦抖起来跳。狗崽子又用热乎乎的舌头舔了舔他凉凉的手,舔得那跳动的心紧紧缩了起来。小东西收起舌头,“呜呜”哼了两声。舔哪,舔哪!小心肝,要不,你就咬吧,咬一口,决不会责怪你的,你晓得几喜欢你哟,心肝子肉。
黑云摞摞的天好矮,老是触到斗笠尖,落不断气的雨一片片栽到田里打跟斗,溅起的水珠子像泻酒。春上清明栽禾的时节,坐在田塍上,家酿的水酒筛在大?碗里,壶嘴不筛了,那细细水珠子还跳个不歇,细得差不多看不见,你好像还能听到丁丁有声地跳。更要紧的是,吃过亲戚朋友、左邻右舍的喜酒多了,也该轮到自家做人情了。口里的水涌出这么多,好香,四子婆手艺最好,要请她来做,她做的酿子出水多,又甜,最好吃。
水漫过田塍,没得禾苗尖尖的绿头子一伸一伸,怪可怜的小东西。雨水条子水波纹一齐在摇荡,白不白,绿不绿,黑不黑,分不清田塍分不清路,模模糊糊,糊糊涂涂。大步大步走吧,脚趾头把泥地抠紧些。温热搔人的小狗崽子,不要急,很快就要到了。
“禾子——禾子——”
出门时不敢带伞,要是拿了伞出门,姆妈会问:“你遮了伞去哪里?”把鞋子脱掉,脱了好,手里提着?提着,一个手指头勾稳一只。当真的,这样走得几舒服呀,光脚板踩在软软的泥土上,轻轻松松拔起来,留下一个坑,浑黄的泥水眨眼工夫就填满了它,脚上粘不起几多泥来,走起来好轻快。往前头走过萝卜山,走上龙须溪的那座小桥,就到了。身上的衣服湿靠了肉,湿衣裳贴在背脊上凉凉的,凉凉的,忍不住总要回过头去看一看,雨水拉起的一条条丝,挂在身前身后,天蚕要绕起这路边的树,柳树扭扭捏捏不肯,榆树颤颤抖抖摇头;远处的山岭走不脱,都被缠起了,一个个被缠得黑黑的一坨,怀里那件衬衫没湿吧?湿了也不要紧,等雨住了,出了日头,一晒就干了,这都不晓得?
“禾子——禾子——”风吹过来的是哪一日的声气?衬衫是夜里偷偷子做的,姆妈从来没看到过。看到了的话,当时也不会问,落后呢,问:“禾子,你做的那件衣裳啷不拿爷去穿呀?”她好快活,女大了,会做衣裳了。亲娘?,女大了,单只会做衣裳么?风吹来的是八年前死去的婆婆的声气:“禾子——禾子,跟我收衣裳,落雨了。折正,折正,这样折?。跟你娘细大子一样。你娘生下来才三个月,就从江东岸抱到我们屋里来,我叫她招弟,当真招来了你爷……”
桥呢,怎么不见了那座桥?淡淡的,甜甜的水,缓缓地缓缓地打桥下流过,人影子在水中,日头也落到溪里,倒射出一道道光芒来。不是,这不是龙须溪,以前,他总是从对岸抛一块石头过来吓我,现在对岸在哪里呀,对岸的影子都见不到一点了。风吹过来无边无底的黑暗,送来一股股寒冷刺骨的夜气;火练样的闪电刮着四野漫漫的白水,带起一片一片吓人的鱼鳞;雷声踩着漂在水面的一个个小坟样的山包,那些爬得叫人喘气的山坡没过头了。
这不是萝卜山,不是不是,萝卜山的风没有这么黑,萝卜山的水没有这么响,萝卜山的声气没有这么阴冷刺人。“哗——”烧得很热很热的油锅,把青菜倒下去,“哗——”不不,青菜倒进油锅,响一下就没有了,这里呢,紧响紧响。这是天兵打仗,千千万万个烧红了的铁锤源源不断地打在水里。雨声,雨声,除了茫茫不见一物的黑幕中的雨,就是那“哗、哗”的声音。铜豆样的雨点打在人头上,头皮发麻,打在人身上,颤抖不住。这样的雨水下了几久了?也不一定有几日,就是自己心里气急,等啊等,等今日。
“禾子——禾子——”不是,不是脚踩泥巴的声气。不要走,站下,听听,水底里冒出来的那一丝丝声气。听听,闭上眼睛。婆婆说,从前,有个地方的人打井,挖得好深好深,老不见水,就一直挖下去,两个在井下挖土的人,有一回子坐下来歇的时候,蓦然听到有人声禽畜声,呼儿唤女、鸡鸣狗叫,就像坐屋里听到屋外的声气,清清楚楚,也像河这岸听河对岸的村子声气,隐隐约约。那是说,地底下还有一方天地,那里也有村坊人家。这家的女也叫禾子么?路呢,路在哪里呀?水,除了水还是水,有的没过脚背,有的没过膝盖。没过膝盖的地方也往前走得么?
雨大得不得了。
雨把天地煮成了一锅滚开的粥。没一个雨点不是炸开的。盘子上那个同年老庚,去年冬下娶亲,一家伙打了十封千头的爆竹,也有这等气魄。比人家么?五七百户里最有钱的人,你一没有父母牵手,二没有兄弟帮扶,拿什么去摆脸。不摆脸,也不比,只要自己心里过得去。人活一世,草活一秋,图得一声响,顽石愿投江,别的买不起不在乎,十封千头爆竹一颗响声也不能少,就是要那一晌子惊天动地的响。要响得鸡不敢叫,狗不敢跳,男女老少心里都发抖。好雨,就是要这般响,要是买不起爆竹,就拣这样的一天,就是要这般天摇地动的声气,冰冷寂静办一辈子一回的大事,不算做人。
一掌一掌的风用力来掀斗笠,麻绳子卡得下巴紧痛。一坨一坨的雨点斜打在脸上,好有劲,有几坨直打得耳朵闭气,打得眼冒火星。沉重的蓑衣压得叫人透不过气来,脱下来吧,丢掉算了。狗崽子在怀里一拱一拱,它也难过,一身是水。多好的一个主意,以前啷没有想到哇。要不对她一讲,不晓得她要快活得成什么样呢。狗是恋主的,用不了几久就豢熟了。要是夜里出门,前前后后跟着你,一有风吹草动它就叫几声,你胆子就大了,你就不着吓了。对了,你手上再拿上一根棍子,但凡是看不清的地方,先用棍子去拨动拨动再下脚,你也就不怕蛇了。当然要是狗在前面先走了,你大可放心走去,不用棍子去拨也放心走得。什么?蛇咬狗,笑话,狗眼睛有多尖?狗鼻子有多灵,咬得到它?当你走上萝卜山顶,狗一定会在山包顶上叫几声,我在龙须溪这边就听见了,看见了,我会抢先走过来。月光走在水田里,你走在田塍上,狗在你前头摇尾巴,银光铺在你四围,还有几丝丝撩起你衣襟的风,溪边那一行柳树摇摇起舞排在你面前,有些可惜的倒是当你走过的那一片,田里的蛤蟆会闭了嘴,要是它们知道你并不会害它们照旧唱着歌子多好。也不要紧,你过来之后,我们并肩坐在龙须桥上,都把脚伸到凉凉的溪水里,不几久,它们又会齐声唱起来。当然,听到狗叫的话,我也还是会像以前一样,躲到一个地方,等你站在桥中间翘起脚尖向这里望,脚尖累得酸了,我才会抛过一块石头来,我爱听你骂那声:“野鬼!”丢掉蓑衣吧,丢掉算了。
这样走得几轻快。路呢?水不知不觉没过了膝盖。水,都是水,探不到路,也不晓得这是什么地方。小狗崽子瞪着一对荧光闪闪的眼睛,瑟瑟发抖。可怜的小东西,你怕什么。你没来过这里?我来过也不行,什么都看不清了,什么也找不见了,只有这泼不尽的雨缠得人不得脱身。
绵绵的水在不间断地着脚肚子。站着不动,才晓得水在流动,流得还蛮快的。缓缓子走,水往哪里流,就往哪里走。老辈子人讲,走夜路会碰到鬼打囤,你走啊走啊,走了好一晌子,还走到你方才走过的地方。嘿,那是没用的人才会被鬼囤起,脚下叉开大步,嘴里唱个歌子,囤得住你?是人怕鬼,还是鬼怕人?现在也唱,这茫茫大水怕是早把鬼也冲跑了。现在唱一个也做得。“一呀更子响啊,响是响叮当哟喂,风吹门搭子叮当响,响是想情郎哟啊。二呀更子响啊……”脚下踢着个什么一团毛扎扎的东西。耶,一件瞦衣。正是自己刚才抛开的蓑衣。当真见鬼,鬼打囤!不见得,只怕是蓑衣也顺着水冲过来了。也不是,水没有那大的力气,冲得蓑衣比人还走得快?
“禾子——禾子——”
是他的叫声吗?火练把水照得明明白白,从齐腰深的水里走到这个山包上来,这里也是个孤岛。大水,铺天盖地的水。前年过龙发水,他敢下到洪水里捞木头,拖着他不让他下,他说没有木头我拿什么修屋,拿什么打家具。没有屋没有家具我拿什么娶你?今日这水量他也不在乎。就在这里等吧,他会寻到这里的。元宵那回去看花灯,铺天盖地的灯笼,人多得就像这洪水。拖着尾巴的流星从黑压压的人头中间升起,地上的火团在人群中来回穿梭。黄金样的鲤鱼,红霞样的蝴蝶,火把样的凤凰。说不清是人比灯多还是灯比人多。大呼小叫,吹拉弹唱,人声呼出了漫地的灯火,地上的灯河接到了天上的银河,漂漫的灯火把人群带到了天上。他就是在一只采莲船边寻到禾子的。他当然能找到她。他说:“在这没有边的灯火当中,我闭着眼睛就能嗅到你在哪里,在这没有界的人声中,我塞起耳朵就能触到你在哪里。”吹牛皮,夸大话,再寻一回。再寻一回。他又在一条火龙边寻到了禾子。
就在这里不要走。这里有棵树,傍着它也要舒服些。这是一棵桑树吧,是桑树。碧绿的,鲜红的,酱紫的,乌黑的,桑子几好吃哟。一点没错,就是这棵桑树,第一回走这里碰见他,他用桑子打她,她骂他,他们就相识了。龙须桥不见了,这里离龙须桥应该很近的,很近。
“呼哇,呼哇……”水流得这样急起来,牙齿打着“格格”,下牙抬起地下的水,上牙压下天上的云。水漫过半棵树了。风把凉水冲到人心里头,全身不由己地筛动。再爬高些吧,就在这根枝丫上,还算舒服,总算寻到一个坐处,背脊还能在这边树干上靠一靠。树在来回摇荡。摇荡。坐在船上,渡过这条千年怨、万年恨的河。
一道清清楚楚的火练,照见那头树桠上缠着一条蛇,轰隆隆的雷声把那“禾子”的叫声赶走了。一条扁担样粗、扁担样长的蛇。你也无处可走躲在这里?也是路过、迷路?也要去会友还是无家可归?你一对乌亮的眼睛紧看我做什么。我不动,你也别动;你摇荡我也在摇荡。她抱紧胸前的衣衫,也不冷了,也不发抖了,心在不紧不慢地跳动。我是不会动了,我等你先走,你呢?你怕是也要等水先走。想来你也不是龙太子,一只平平常常的畜牲跟人一样落了难。只怕你晓得,龙江河神是不是一条真正的龙呢?这水是哪里的龙王发来的?借了天河的水,如今在跟哪个交战?法海和尚又在跟哪个捣鬼?
你要等水走,我更要等水走。要是水还没走,他来了的话,他不会打你的,你放心好了,这是因为你并没有欺侮我。
河边桑树遥相对,天上浮云燕双飞,水面上两只鸳鸯啼,溪水里一双鲤鱼会佳期,恨只恨那打鱼的船子,吓得他两下里都去归。哩啦哩啦啦……唱道情的瞎子什么都晓得?。道情筒子、三弦配着啊。眼面前呢,恨只恨这无缘无故的水,会也会不到他,回也回不得家。“禾子——禾子——”水涨到了村盘子上吧?进了屋吧?姆妈、爷爷,你们现在在哪里呢?耳朵老是听到有人叫“禾子”,又像姆妈,又像是他,好像是从天顶上落下来的,又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阎王好恶,王母娘娘更恶,阎王只能叫人死,死怕什么,人死眼闭,什么都不晓得了,王母娘娘呢,扬手画出一条河,生生的叫人家两口子隔河相望,见不能见,死不能死,几可恶!现在是什么时辰?要是天晴几好,我们坐在龙须桥上,把脚伸到凉酥酥的水里,天上一道河,地下一条溪,东头是牛郎星,西头是织女星,左边是你,右边是我。“呼哇,呼哇……”是天上的水流还是桥下的溪流?
雨大得不得了。雷雨。
水在“呼哇、呼哇”叫着,浪头把人抬起,又把人抛下。小狗崽子两个前脚抱住斗笠尖,倒是坐得安稳。你听错了,哪来的老虎叫……
就是在龙江里游水也没见过这样的大浪,前年台风头上,就下到江里去捞过木头,也没见到这般高的浪头。小山一样的一个个盖过来,把人抛起老高,又叫人一肚皮打水跌在山谷里。小狗崽子倒精灵,抓得肩头的肉钻到心里疼,抓吧抓吧,只要你不脱身,我就带得了你这小东西。还是你听得清楚,是老虎叫,不是一只,是几百只,几千只。虎身上黄一道黑一道的花斑大得不得了,几丈长几丈阔一条,在火练下一条来一条去地闪动。爬在这虎皮上,就是骑在虎背上,我看不到它的口,它也就吞不下我,怕它做什么?摇荡的虎皮贴到天上,又盖到地下。我倒是很想唱一个什么歌子,就是水呛得喉咙发麻,好呛人,比老酒还煞辣……
不要太用劲划,晓得几时能游到呢,两只脚已经像铁坨子一样重了,口里的气总是吐不干净,肚肠在不住地扭动。看哪个在水里闭气闭得久。好,打个赌。赌什么?一瓶酒。两个一起互相手搭肩蹲在水里。做了一场几好的梦,从来没喝过那香的酒。酒醒来,才晓得自己趴在地上,肚皮上顶着一口锅,嘴里吐着泡沫。润狗也趴在一口锅上,大口大口吐着带血丝的水。险些送了命。他醒来,望见他醒来,趴在锅上说:“好汉!”那伙围着看的后生都叉起腰说:“好汉!”他两个都没输,围观的后生们去打了酒来。来呀,喝。喝。他喝下一大口,又一个猛浪劈打过来,好一晌子头才露出水面。浪把斗笠掀翻,水冲着斗笠,斗笠上的麻绳子把颈筋箍得凸起来。解开了麻绳,斗笠就随着水漂走了。
狗崽子!狗崽子呢?那狗东西,它也不叫一声,好汉,不叫。没淹死才算得好汉。手丈宽些,大臂大臂拨水,不会丢好远,就在近团。狗东西,你能飞到哪里去?是了,你能跑到哪去!好了,不怪你,老老实实在我胸上趴着,我累了,要在水上躺一躺。趴着,莫动。你看你看,你从院门内扑出来,前脚搭到我胸前,尾巴摇得那样灵泛,你这鬼精灵。我在老远你在院子里就听到我来了。哎哟,我的崽,你走稳,不要跑,跌破了膝盖骨上的皮你娘要伤心。你看,你看,娘给我端的水,你偏要洗,但凡是要给你洗脸,你又把脸迈了。什么,你说要把那只大黑猪卖掉?做得,做得,你打主见卖就卖。我不用做,给我们佬做两件,你自己做一件。做花的怕什么,生了细人仔就不能穿花的?
先是火练不闪了。雨也慢慢不下。水不退,还涨。浩洋啊。
一眼看不到边的水面上,细风细浪,天上一块块云披着杂了别种颜色的红光,染得水面上的波纹光怪陆离。日头从红红绿绿的花水里拱出来,拖着淌血的尾巴,懒心懒意,好像很不情愿一样离开了水面。鸟雀子有气无力地叫着,东飞飞,西转转,无处落脚,又不晓得要向哪里去。
一张排罾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浮着,提着网的罾梢指着天,撩着空中一条条彩绸,虽说是没缠绕到一根茧丝,又总见得不是梳辫子。几只白鹭在排罾上空转了几圈,“呀呀”叫了几声,没敢往下落,到底又飞走了。排罾上一老一少,不紧不慢地划桨。
时不时有一只淹死的猪或是牛从排罾边漂过去,鼓胀胀的肚皮上落了许多飞不动的细虫子;还有一些随水浮荡的桌椅橱柜,折断了的脚上缠着撕破的布衣;一蓬蓬青草连带着一团团泡沫,老大的鱼甩起尾巴打得草打漩漩。
“爹爹,你看那边是什么?”
“哪里呀?我看不清。”
“就在那头,好像是人。”
“人?怕是衣裳吧。”
“一只狗崽子在那衣裳上爬。”
“你病得嚼,衣裳乘得起狗?”
“爹爹,我看清了,是一只狗崽子。”
“划过去看看。”
“我看到了一个人头。”
“我说不会是狗。”
“是狗趴在那个人身上。”
“你坐下来。划快些。”
“慢些划,慢些划。”
“做什么?”
“好像是两个。”
“两个?”
“两个。当真的,有两个人头。”
“你啷不划?”
“爹爹,排罾再上不得两个人了。”
“划过去。”
“会压沉的。”
“我叫你划过去。”
两支桨划着排罾,压着一瓣瓣闪耀的粼光,拉着叉开的两条长长的草绿尾巴,拨着拉向天边的一道道粉红的云幕。一老一少没有再说话,微风吹着爹爹花白的发须,吮着少年敞胸的衣襟,他们奋力划着手中的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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