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爷察觉到小伍子胸前那块小怀表不见了,但沈老爷一直没有去问小伍子。
沈老爷总是觉着欠了小伍子什么。
那孩子,是三房的姨太太所生,小的时候放在盐河北乡他舅舅家那边,长到快要上学了才领回来。他的性情野了,沈老爷训过、骂过,交给先生严加管教过,都没有把他那野性矫正过来。
转过年,小伍子虚岁十七,沈老爷不指望他成什么大器,便将前河沿的布庄交给他去打理,目的是历练他的经商之道。岂不知,那孩子在乡下待得太久,进城以后,所结交的朋友也都是北乡过来混穷的“泥腿子”。其中,有一个混得还算不错的——在盐政科里当差。
小伍子领那个年轻人到家里来过,叫什么名字,没去细问,只听小伍子来回喊他“大头杨,大头杨”。
沈家人知道,那个大头杨有个远房的舅舅在县衙里做事。
早年,在盐政科当差的人,都穿灰色双排扣的制服,打着白色的裹腿,他们的大盖帽边沿上,还有一圈亮眼的白边(盐的标志)。那帮人,像兵不是兵,可拉出去以后,又像是一支整齐划一的队伍。集训时,也学正步走。但他们没有枪,正步走的时候,每个人的肩上都扛着一根黑白两色的棍棒(以备缉拿偷私盐的小贩时使用)。
盐区人,见天与盐打交道,所以,人们怕他们,也恨他们,但都变着法儿地讨好他们。因为他们手中有缉拿私盐的权力,还掌管着官方的盐引(类似于当今的税务发票)。
小伍子与那个在盐政科里当差的大头杨交往,原本是没有错的,可大头杨的德行好像不行。他看小伍子家里富裕,处处都想占小伍子的便宜。他不当班的时候,就泡在小伍子的布店里;要么,就裹合着小伍子去海边打鸟。赶上饭点儿时,还呼呼啦啦地招呼一帮子人下馆子,每回都是小伍子跟着买单。
沈老爷想提醒小伍子,少与那帮“盐匪”打交道,可转而又想,若是想让小伍子在市面上混事,就得放手让他去造。
只有让小伍子自己尝到苦头了,他才能悟出盐河里水深水浅。
像大头杨那样天天与小伍子裹在一起,看见小伍子手中有好玩的把件儿就拿去玩;好用的就要了去自个儿享用,显然是不靠谱儿。眼下,小伍子那怀表不见了,一准儿是被那大头杨要了去。
那块表是一个扬州商人送给沈老爷的。沈老爷爱若珍宝戴了几年。后期,沈老爷眼睛花了,干脆就收起来不戴了。没承想,小伍子翻腾出来,问都没问,便戴在他自个儿的胸前了。
可这两天,小伍子胸前的那块小怀表不见了。
沈老爷很想问问小伍子那表的去向,可小伍子好像总跟他老子拧着劲似的,不是三天两头躲着沈老爷,就是过了饭点儿以后,匆匆忙忙地跑回来扒拉两口饭、拿个什么物件,别着个脸子就走了。沈老爷思忖着那孩子心里可能有事。
于是,这天晚饭时,沈老爷便在饭桌前多坐了一会儿,等小伍子回来把饭菜吃得差不多时,他便轻描淡写地问了小伍子一句:“这两天,怎么没见着那个大头杨过来?”
小伍子别着个脸,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不想提他!”
瞬间,沈老爷悟出他们两人闹翻了。
但沈老爷依旧温温和和地问:“怎么了?”
小伍子半天没有吱声。
回头,父子俩都沉默时,小伍子气狠狠地说:“我要去告他!”
这一回,沈老爷没有吱声。
小伍子说,那个家伙太不地道,谎说他舅舅要去四川,能帮助带一批上好的丝绸来,骗去他一大笔银子。
沈老爷插话道:“我们这边不是有苏杭的丝绸吗?”
小伍子说:“他说四川乐至那边出桑蚕,丝绸便宜。”可小伍子把银子给他以后,才知道他根本没有去思量丝绸的事,而是把那些银子花在他的新嫁娘身上了。说到这儿,小伍子发狠说,他要到盐政科去告他,让他吃不成盐政科里的那碗饭——扒掉他那身“狗皮”。
沈老爷静静地看着小伍子,半天没有吱声,末了,他问小伍子:“你把他告倒了,就能追回你的银子吗?”
小伍子脸别在一边,不语。
沈老爷说:“罢了,这件事情,你就别跟他较真了。”
接下来,沈老爷告诫小伍子,交友要慎重。同时,沈老爷把事情揽过去,说他这两天抽空去趟盐政科,找找大头杨的上司,争取把那笔款项追回来。
沈老爷常与盐政科的上司们在一起吃饭喝酒。
小伍子原认为父亲要去追扣大头杨每月为数不多的薪水。没想到,父亲找到他们盐政科的上司后,给大头杨弄了个掌管稽查盐路的小官,让他整天带着十几个“盐警”查路封道,缉拿盐贩。
那可是个肥差。
自此,大头杨再不用到小伍子这边来蹭吃蹭喝,每天都有人请他下馆子。其间,自然还有人给他塞“红包”、疏通“盐道”。而大头杨所欠小伍子的那笔“丝绸款”,就在那期间,陆陆续续地还上了。
两年后,就在大头杨平步青云,蓄意去做更大的盐官时,一桩盐商贿赂案,将他牵扯进去——大头杨锒铛入狱。
公判大会的时候,盐区好多人都去围观了。唯有沈老爷家,上下几十口人,没有谁去关心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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