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辛第一次见到张茜时是初夏。那阵子老辛刚迷上件乐事,打鸟。他戴顶宽沿白凉帽,腰里别着牛皮筋弹弓和瑞士军刀,裤兜里灌满了碎花玻璃球,每日在苏河一带逡巡。他手艺并不高妙,除了1975年在新兵连瞄过几次枪靶子,老辛对射击项目实则并无更多热爱。如此看来,他的打鸟生涯跟工作有关。前不久,老辛不当办公室主任了,老辛去工会当了主席。工会清闲多了,无非组织个篮球赛乒乓球赛,发点纪念品,间接给大家弄些福利,混的话呢,即便一年四季干坐着看报纸,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这便是年龄的好处:老了,自己的牙齿松了,别人的舌头也就软了;自己的脊背驼了,别人的手指头也就弯了。打鸟的收获还是有的:三只彩翼牛眼,两只红脖雀,一只刚出壳不久的翡翠。死了的炸着下酒,活着的笼里饲几天,提到鸟市卖掉,挣得些碎银子,用来买玻璃球或汉堡包。玻璃球自用,汉堡包来犒劳他的徒弟。他徒弟是苏河邻村的俩野男孩,也不上学,整天帮他哄鸟。
那天收成还是不错的,打了只小杓鹬。有点遗憾的是伤了翅膀。他把鸟送了孩子,坐在河堤上抽烟,老婆就来电话了。她告诉老辛,晶晶回来了,跟晶晶一块回来的还有个女孩,让老辛赶快买些排骨回家。老辛就急匆匆骑了自行车去超市。
晶晶不是第一次带女孩回家。晶晶上大学时,曾经往家里带过三个女孩。一个是重庆的,在老辛记忆中,有双比河马还要贼亮的宽眼睛;一个是甘肃天水的,长着对细长薄耳,除了爱脸红,激动时耳廓能有节奏地抽动;第三个是本市的,头大嘴阔屁股肥,说甜言蜜语时会露出两颗瓷实的龅牙。儿子对女人的审美让老辛常常觉得忧伤。儿子在长相上虽然继承了老婆和他的缺点——矮个子、黑皮肤、连须胡,但仔细端详起来还是相当有模有样的。这孩子大学里学的是高压电,可研究起女人来则一直处于短路状态。好歹如今念研究生了,不晓得眼界是否开阔些?
到了家,便看到个穿连衣裙的姑娘来开门。她见到老辛很是大方,边叫着“叔叔您好”边将老辛手里的排骨接了过去。客厅在阴面,光线细弱,这姑娘的长相老辛看得不是很清。等进了厨房,她麻利地从橱柜里够出个铝盆,哗啦哗啦着接满水,将排骨次序泡入,一把一把搓洗起来。老辛就觉得这孩子不一般,不像南方人,有些东北人的自来熟。抽空偷偷跟老婆一打听,果真是沈阳人。
老辛跟晶晶从来不做饭,君子远庖厨嘛,老婆不在家就更好说,爷俩要么饿着,要么下饭店打牙祭。老辛本想趁机向晶晶刨些底细,怎奈晶晶这次怎的殷勤起来,一会找案板,一会切葱蒜,一会摸摸姑娘的发梢,要不就掏出手绢,踮着脚给姑娘擦汗,忙得有板有眼又不失分寸。老辛就知道,晶晶这次是来真格的了。这孩子一向糊涂,谈恋爱也是,以前那几个女孩来家里,也都是跟老婆下厨,爷俩在客厅看电视,等吃饭的时候,女孩子们掩盖着羞涩,偷偷地往晶晶的吃碟里夹菜,夹也就夹了,晶晶没看到一般。等老辛催促着儿子跟女孩子们分手,晶晶也总是很爽快地应允,连半点伤心的样子都没有。
菜肴很是丰盛,一家人坐好,晶晶就忙着倒酒。老辛酒量不错,当了十几年的办公室主任,一大海碗白酒是敢一口{扌(左)周(右)}的,当然老婆的酒量就更捞不着底,她虎背熊腰,嘴唇上顶着浓密的小胡子,又出身酿酒世家,七八两白酒灌下,那是连脸颊都不带红一丝。有了老辛夫妇这样的父母,儿子酒量也差不到哪里。以前一家人吃饭,轻轻松松两瓶五粮液就干掉了。老辛喜欢跟儿子喝酒,因为除了跟儿子喝酒,父子间好像就没有别的乐趣了。可这次儿子给老辛夫妇倒了满满一杯,只给自己倒了半杯,即便倒这半杯酒的时候,眼神还是老瞄着那女孩。女孩只低头摆弄碗筷,并没有对晶晶说什么,她甚至连看都没看晶晶一眼。这让老辛隐隐有些不悦。等正式开席了,晶晶这才郑重介绍那女孩,他清了清喉咙,大声地说:“爸,这是我女朋友张茜。”
张茜这才抬头,朝老辛礼貌地笑了笑。老辛方看清她的面容。怎么说呢,虽是东北人,却有广东土著的嫌疑,额头比房檐窄些,眼窝比鱼坑浅些,鼻子比新蒜蔫些,脸色比石灰深些,只一张嘴,肉透红润,浸着光泽,溃熟的樱桃般明艳。老辛点点头,张茜直起身,朝老辛伸出手臂。老辛忙局促着站起,迎着那双细嫩的双手,浅浅一握,手心里的汗似乎就沁出来。他听到一声柔柔的招呼:“叔叔,很高兴认识您。请您以后多关照啊。”她用的是“您”,而不是“你”。她的腔调也不是东北的那种大苞米渣子味儿,而是透出苏杭一代的绵软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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