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天下午,儿子就跟他闹起了别扭。那时候,阳光很灿烂很温暖地照进屋里,从窗户望出去,秋阳下的果园已经显得有些萧瑟,果树的枝叶已经泛黄,有些叶子飘落下来。果子是没有了,果子早就摘下来了,剩下一些没有摘干净的果子,在叶子脱落后醒目地挂在枝头,显得孤单而又了无生气。
他们就是因为那些果子生气。儿子坐在电脑桌前,儿子不在家的时候,那个电脑就是个摆设,死物一样地挂灰,儿子一回来那个电脑就活了,没事就愿意坐在那里。电脑没开,儿子闷着头坐在那里,生气的样子没有什么改变,低着头,倔倔的,一声不吭。唯一的改变是神情,脸上再也没有了害怕和畏惧的成分,流露的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立刻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女人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如果女人在就好了,他只需冲女人使个眼色,让女人打个圆场,一切可能就化解了,可关键时刻女人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她是成心的,他想,我们爷俩越别扭她越高兴。
其实也没什么根本的利害冲突,儿子“十一”放假,说要和他一起到早市上去卖果。他和女人都不同意,但儿子说要参加社会实践,学校有要求。学校的要求总归是对的,女人立刻就不说话了。他明白,什么社会实践,儿子是糊弄鬼呢,儿子大了,懂得体谅父母。但他们苦巴苦业地供儿子读书上大学,可不是为了让他回来跟着卖果。争执的起因完全是一件小事,因为果子存在果窖里,果窖和那个要去的市场相距很远,儿子建议他提前把果子取出来,第二天早晨好直接去市场。儿子算计了一下,这样要省出半个多小时的时间。
他不同意,他说,不行啊儿子,你提前取出来,明天早晨那些果子就干巴了。水果和人一样,它不能失去水分啊。
儿子说,一宿还能怎么样?谁能看得出来?你有那半个小时的时间,能走多少路,能卖多少果子呢?
他不说了,他说不过儿子,但道理是懂的,水果不能在家里过夜。儿子不懂,儿子即使在家里的时候也对农活一窍不通。
他觉得奇怪,儿子好像天生就不是为这果园生的,是为城里生的。那时候,他们像护理果树幼苗一样地护理着儿子,也没有刻意让儿子不干活,可是儿子除了学习之外对农活毫无兴趣。儿子不喜欢果园,他们就让他去侍弄旁边的那块地,以为儿子会喜欢庄稼,地里的庄稼就是他们一年的口粮。正是夏天,他们在果园里忙着给果树喷药,果树是娇贵的树,不喷药它们就抗不住虫子。他们把自己的头和脸捂上,只露出两个眼睛,一棵树一棵树细致地喷药。他们看见邻居王老疙瘩的儿子二牤子扛着一袋化肥从容走过,身上放着油亮油亮的光,谁都夸二牤子有力气,是把干活的好手。他们有些羡慕,吃同样的东西,人家怎么就长成了一身腱子肉?而自己的儿子呢,从小就不见长,他们给他起了个小名叫豆苗。也许就是这个名字起坏了,他真的不再往高长了,瘦弱得像一棵豆苗。那时候,他们用目光去找儿子,儿子正站在地里拄着锄头往远处望,并没有干活,可他们还是一下子就心疼了。儿子站在庄稼地里显得那么单细和瘦小,周围的玉米苗好像要淹没他似的。
他说,儿子不愿意干呢。
女人说,不干就不干,儿子天生就不是干活的料。女人说这话的时候,不是埋怨,倒是有些自豪呢。
他们没有白白期望,儿子的学习真的很好,小学就不用说了,初中、高中,一律是很优秀的,直到考上了大学,他们才松了一口气。这回轮到王老疙瘩羡慕他们了。王老疙瘩说,啥人啥命啊,我家二牤子就是干活的命,你家豆苗就天生不是庄户人。不光是王老疙瘩,邻近的果农哪个看不出儿子的出息,他们对着他和女人夸奖说,别看豆苗个不高,关键时刻能举炸药包,他们是从说英雄董存瑞的一句话上套下来的,他们说完哈哈大笑,觉得自己的玩笑开得很智慧。他和女人也跟着傻笑,儿子给他们长脸了,他们从内心里感到甜滋滋的。
儿子在长春念书,走的时候没用他们送,长春不算太远,他们觉得挺好,他们不希望儿子走得太远。儿子上的是农学院,学的却是商业管理,他们不知道农学院怎么会有商业管理,他们不去管那些,那些是儿子自己的事情,自己的选择,那些他们不懂。他们喜欢儿子在近处读书,时不时就可以回来,但事情不像他们想的那样,儿子不到假期从来不回来,和在远处念书没啥两样。他们奇怪,儿子为什么不愿意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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