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蛇奇术,万分神异。但不可忘:蛇,虽为异类,亦有尊严。
乾隆年间,长山县出了一个奇丐,会使一套呼蛇驱遣之法。
这奇丐姓宋,五短身材,獐头鼠目,面容猥琐,人称宋二。他祖上曾留下数十亩地,在当地也是小康人家,但他从小不事产业,专喜结交一些僧道人物、乞丐术士,长年飘游于市井乡镇之间,深山大泽之中,往往一去数年。后来,他结识了一个耍蛇的老乞丐,拜其为师,随他浪迹江湖。老乞丐以耍蛇卖药为生,深知蛇性,懂得蛇语,临终前传授给他呼蛇驱遣之法,再三告诫:蛇无事不可轻易戏弄。
宋二安葬好老乞丐,祭拜一番而别。这时将近中秋,他见乡间人家炊烟袅袅,呼男唤女,就动了归心。宋姓家族住地多山林草木,人畜常被蛇伤害,族人屡受惊扰。他回家后,选了一块宽平洁净之地叫族人暂时避住,自己立于村中高处,试用老乞丐所授之法,将蛇类驱赶干净。从此,一村安然,不再有蛇为患。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宋二渐渐就被人看作奇丐。
宋二多年在外漂荡,回家后收了那份四海为家的漂荡之心,决定自立门户。但家中田地几乎被他卖尽,又不懂耕种,自然无法再务农。因此,他自思平日地方跑得多,熟悉各地物产及市价,就干起了异地贩运买卖的行当,倒也能快活度日。
这一年夏天,正是西瓜收获上市的时节,他雇了几条船,上西瓜产地白沙峪去收购。这年正是西瓜的小年,收成比往年少,而市场需求量又大增,他半途因事耽搁,赶到白沙峪时,别家的商号早已于数日前到达,开始激烈地抢收订购了。
宋二跑了几天,收获甚微。这一天下午,他心情烦闷,到村中闲步,忽听一大户人家哭声一片,不觉就走了进去。他夹在人群中张目一看,见床上躺着一个小孩,约莫七八岁,双眼紧闭,身上暗黑色的浮肿从脚蔓延至腰间,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来,小孩上午和几个放牛的伙伴上山玩耍,被毒蛇咬伤,这家人虽然延请了所有的医生,但都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等死,因此一家人痛哭不止。
宋二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上前低头细看,小孩虽气若游丝,但肿胀处尚未到胸口。他知道,人被蛇所咬,一旦肿到胸口,毒气攻心,就无法救了,不觉失声说:“还来得及。”
这家人一听,忙向宋二哀求。他沉吟半晌,迟迟不作答复。主人许下重赏:若是救得孩子,愿出黄金百两,或者以家中田地一半相赠。
宋二思忖良久,叹了口气:“救一命,伤一命,但解铃还须系铃人,也算得功罪相抵。”转而对这家人说,“不是我不肯相救,只是毒已深入,一般药物已来不及,只有呼唤原蛇将毒吸回,这样,我也不要你的黄金产业,如救得孩子,就帮我收购几船西瓜吧。”接着如此这般交代一番。
这家人按宋二的吩咐,在庄门前空地上放置一张晒谷用的竹簟,将小孩放躺在中间。宋二步至簟中,手中画一符,口中念念有词,向半空中打去。片刻,只见十数里内的大蛇小蛇络绎不绝,或涉溪过桥或沿路翻山而来,围在竹簟边,服服帖帖将蛇头搁在簟边就动也不动了。这些蛇有红的、白的、绿的、黄的、黑的,有一圈白间一圈黑的,有灰底金花的,有麻灰相杂的;有的蛇头呈三角形,有的蛇头是鼓形、圆形、扁形,黑压压伏了一片;形状丑陋的,面目狰狞可怖,花纹错综的,五色斑斓,美若锦缎。这些蛇都将蛇头昂起,眼睛莹莹地望着宋二,好似受制听命一般。
宋二向众蛇说:“今日有劳各位辛苦赶来,只因有人被伤,伤人者留下,其余可以各自返回。”只见众蛇陆陆续续掉头蠕动而去,或钻入田埂石隙无踪无迹,或消失于山林草莽之中,只有一条扁形小黑蛇不敢稍动,独自留下。
宋二向小黑蛇怒喝:“孽畜!你身为异类,与人各有生存之地,本该远潜于山林,偃伏于深山巨石之中,各安天命,今日何故出而伤人?自古伤人者抵命,人既被你伤,还不去将毒收回!”那条小黑蛇抬了抬头,又伏地不动了,好像有恋生之意,不甘愿受驱遣。
宋二见状,手中又画一符:“你今日救人也是死,不救也难逃一死!”你若救人而死,我必风光大葬,以人礼相待,你为异类,得享人礼,也算得不枉此生。”
那小黑蛇似乎有所动,缓缓向小孩爬去,将蛇头伏在小孩的伤口处吮吸起来。这世间的毒蛇种类繁多,毒在蛇牙中未被放出时,蛇本身不受其害,但蛇毒已出,又被蛇吸回,蛇也会因中毒而死。只见那小孩在小黑蛇的吮吸下,伤肿处已消尽,而小黑蛇的肚子却胀至破裂,在痛苦中死去。
小黑蛇死后,宋二果然如约买了上等的棺木将它安葬。
这家人见小孩苏醒,都对宋二感激不尽,这家是白沙峪种西瓜的首户,在当地又是有名的士绅,便将当年当地所产的西瓜挑那上等的相赠,足足装了十几船。从此,奇丐宋二的大名更是在方圆数百里众口相传。
一日,宋二与几个友人结伴乘船远行,船至一荒山野渡,已是日暮时分,只见夕阳衔山,暮霭沉沉,于是他们就靠岸泊了船。宋二踱出船舱举目四望,但见四围崇山峻岭,争高直指,一川乱石,大者如牛如屋,小者如拳如卵,皆千奇百怪。看得久了,感觉其间隐隐又似有章法。一会儿,那红日西沉,东山上冉冉升起一轮明月,比平原丘陵所见之月又增了几分清亮。
几个人生出雅兴,叫船家从河里钓出几尾大鱼,又取出所带陈年美酒,在船头赏月对饮。推杯换盏之际,几个人谈些平生所见奇事异物,忽有一人说:“早就听说宋兄学得异术,今日兴头正好,何不呼来让我们也见识一番。”宋二只顾低头喝酒,并未作答,酒至半酣,那人再度提出,其他几人也一齐附和。
这时宋二已有几分醉意,一时性起,便答应下来,吩咐船家将两条船移开,中间搁一船篙,说:“我叫蛇从这只船上,过篙从那只船下,让大家好仔细看。”
待船篙摆好,宋二向乱石间发出一符,只见山中林间石下钻出无数条蛇,成群结队络绎而来。那一番热闹劲儿,如同人间逢会赶集,熙熙攘攘。但这里的蛇又与白沙峪的那些不同,多了许多野性。这些蛇有的抱成一团从山上翻滚而下,有的咬着蛇尾结成一列长队,有的独自似箭飞舞,几个朋友看得目瞪口呆。
宋二神态自若地立于船头,驱遣这些蛇过竹篙,胆大的一跃而过,胆小的战战兢兢小心爬过,其中也有老蛇呵护着小蛇过去的,也有似夫妻相绞相缠而过的,跌落河中的,从水中拼命游过,也有被急浪卷去随波沉没的。再看那些过了篙的,或相咬相斗,或抱滚一团,如顽童一般打打闹闹,消失在崇山峻岭之间。
最后一条小黄蛇过篙后,将蛇头搁在船首,昂然望着宋二不肯离去。这时群蛇已经散尽,那几个友人从惊骇中恢复过来,正要与宋二答话,抬头一看,宋二已经神情大变,只见他对这条小黄蛇说:“你要斗法,明日子时在山上一比高低,今日不要伤了他人。”听闻此言,那蛇才缓缓离去。
小黄蛇离去后,宋二向众人叫苦不迭:“今日让你们害了。”大家心中不解:“宋兄何出此言?”
宋二说:“刚才那是蛇王,我一时疏忽,不料这蛇王就藏在附近山中。”众人笑起来:“那小蛇会是蛇王?”
“这蛇王在山中至少已潜修了上百年。”宋二向众人说,“蛇一旦成王,就能大能小,它的原身只怕有水桶般粗了。”
几个友人闻言也大惊失色,连问可以帮些什么忙。宋二思忖一番,说:“你们明日上山砍茶树、桃木,三根为一架,五步搭一架,十步下一桩,从山头一直布到江边,其余的就不是你们所能做的了。”
次日清晨,众人就上山伐树,照宋二所布置的一一去做。眼看子时将到,宋二脱去长袍独自上山而去。
这夜星月皎洁,与昨夜一般,子时一到只见东边天上涌来一团乌云,顷刻间星月失色。那乌云飞快压来,顿时腥风阵阵。原来,蛇一直被称为小龙,蛇王也能腾云驾雾,只是那云雾是黑的,腥秽难闻。
乌云中隐约见一条大蛇,头大过斗,两目莹莹如电,张口便向宋二扑来。宋二手中画一符,急向蛇王打去,只听半空中一声巨响。蛇王遭此一击,向后稍退,重又向宋二压来,一连扑了数十次,都被宋二击退,宋二也一连退了数根桩。交战中,蛇王被击一次,退一退,又扑上来,每扑一次,宋二也退一根桩,倚桩再斗。
眼看已至丑时,蛇王愈发狂怒,张口吐芯,将一条数尺长的血红长芯舞得似长枪一般,不顾符击拼死来斗。宋二一连退了数十根桩,眼看已被蛇王从山顶压到了半山腰,心中暗叫:“不好,我命休矣。”情急之下,用尽平生所学,与蛇王拼死相斗。
只见宋二咬牙拔下一束头发念了一道符,头发化作一支支金箭雨点般射向蛇王。蛇王中箭怒火更盛,左盘右旋,时藏时露,不计生死地朝宋二猛扑,蛇尾将山中树木击得哗哗作响。宋二也连连拔下头发,金箭嗖嗖地向蛇王的头、尾、身飞去。又斗了多时,已是鸡声四起,东方微露一抹曙色。那蛇王终于力竭,渐渐从乌云中下沉,但依然张牙甩尾纠缠不休。
宋二此时已心惊神乱,只是不停地拔下头发击向蛇王,又斗了一个时辰,那蛇王跌落河滩再也不动了。这时红日高照,满山翠绿宁静,众友人来寻宋二,只见河滩上一条巨蛇,头上密布小箭,如刺猬一般,满身青紫,伤痕累累,已死去多时,两旁树木断残如斩,柴草被滚成平地一般。再看宋二,已退到江边,身后只剩下十几根桩,他已精疲力竭,软软地倚在桩架上,头上除两鬓及后脑尚有稀疏的几根毛发外,其他处已成了光光的秃头。他见众人寻来,悔羞交加地说:“蛇,虽为异类,也有尊严,我不听师父告诫,轻易侮弄,致有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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