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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的四季歌

时间:  2024-03-13   阅读:    作者:  迟子建

  我回到永安后,发现家里多了两个新成员,祖父和小叔,他们是从帽儿山来的。

  祖父五十多岁,国字脸,剑眉,鼻梁挺直,眼睛黑亮,目光犀利,满头乌发,腰板溜直,声若洪钟,大踏步走路,一派硬朗之气。小叔十七八岁,圆头圆脑,整日舞枪弄棒,打遍邻里。他们住在生产队前面的草房,有两片大菜园。

  祖父衣着洁净,爱吐痰和皱眉,好像总是气不顺。因为父亲在哈尔滨擅自报名参加大兴安岭的开发建设,断了祖父的城市梦,所以他对父亲有一股说不出的恨!据说我没回来时,祖父有回扛着斧子雄赳赳地来到我家门口,吆喝着:“老大,你给我出来!”要把父亲给劈了。

  父亲是长子,叫“迟泽凤”。他有两个弟弟,二叔“迟泽鸣”,小叔“迟泽岐”。祖父祖母想再添个男孩,圆了“凤鸣岐山”的美梦,可惜小叔三岁时,祖母去世了。“迟泽山”没指望了,祖父便把小叔“泽岐”的名字改成“泽福”,只留下“凤鸣”。祖母去世时,还不到四十。她的死与日本鬼子有关。祖父家在帽儿山的时候,有天祖母坐在院子洗衣,日本飞机突袭,一颗炸弹在附近落下,爆炸声吓破了她的胆儿,从此后一病不起,没多少日子,丢下还在吃奶的小叔走了。所以祖父一提起日本人,目中喷火,咬牙切齿,说是中国跟哪国友好都可以,就是不能跟小日本!他见我扛着红缨枪上学,最爱说的是:“杀鬼子!”红缨枪的枪头是木头的,为了使它看上去像金属的,刷了一层银粉。这样的枪头,连稻草人都扎不透,别说是血肉之躯了。

  永安的房子不像漠河乡,没有独门独院的。一幢房子,少则两家,多则四家。我家住的那幢房子,就有四户人家。一般来说,把两头的人家,屋子和菜园都大,而中间的住户就窄巴了。虽然父亲做校长,但我们家住在中间,只有两间屋子,一个小灶房。弟弟和父母住大屋,我和姐姐住巴掌大的小屋,差不多是进屋就上炕。

  祖父一旦不痛快了,就会找父亲撒气。他来我家闹时,小叔会提前通风报信。说:“快,你爷找你爸算账来了,快插大门!”我们赶紧把大门拴上,将怒气冲天的祖父挡在门外。

  祖父一来闹,我除了害怕,还觉得羞耻。因为一左一右的邻居,听到骂声,会跑来看热闹,听他历数父亲的不是,那简直就是一台戏。在祖父心中,父亲最大的不是,就是不该来这个冰雪之地,逼得他们也得跟过来,大家伙一起下火坑。

  祖父嫌我们这里冬天长,两眼一望白茫茫,拉泡屎还得分两起,不然屁股就冻麻了,实在不是人待的地方。他还嫌这里没电,没自来水,没饭馆和澡堂子,人不活泛,死气沉沉。祖父进不了门,不耽误他骂。骂够了,他总要将一口痰吐在我家大门口,最后骂一句:“犟眼子!”悻悻离去。大门外的人散去了,可我们久久不敢打开家门。怕开门的一瞬,会飞来祖父的痰和斧头。

  祖父无休止地与父亲作对,弄得父亲很没面子,所以一开始我讨厌祖父,觉得他就是从天而降的妖魔,专为人不痛快儿来的。在路上碰见他,我很少叫他“爷爷”,他也不正眼瞧我。有时候,我远远看见祖父的身影,赶紧开溜,不想撞他的冷脸子。

  祖父很会种菜,他的两片菜园,精耕细作,勤于施肥,成为我们小镇农人最羡慕的园田。园里没有杂草,菠菜和大葱翠绿翠绿的,豆角豌豆爬满架,土豆圆滚滚,黄瓜脆生生,西红柿和茄子红红紫紫地压弯了秧。祖父除了种菜,还在边边角角种了花儿,向日葵,大烟花,扫帚梅,爬山虎等,然而这些还算不上绚丽。祖父的菜园最诱人的是什么呢?别家的园子顶多有青蛙和蝈蝈的叫声,而他的园子,鸟声阵阵。祖父喜欢捕鸟,将它们关进笼子,挂在菜园的豆角架下。笼子少则两只,多则四五只。最特别的笼子,是“叫油子”呆的“滚笼”。什么是“叫油子”呢,就是喜欢叫,而且叫声最动听的鸟儿。它独居的“滚笼”,一左一右有两个翻转的小门,上面别着谷穗。叫油子热烈叫着的时候,会引来半空中飞翔的鸟。它们看到滚笼上的谷穗,不顾一切冲下来。当它们脚踏着翻转的门时,至多啄上一口谷子,就会落入陷阱。所以叫油子在我眼里,是个不折不扣的叛徒。其他笼中的鸟儿,看着阳光好,或是看着花儿好,也会动情叫上一刻。但它们看见笼外的鸟儿被叫油子叫来,想起自己的不幸了吧,会停止歌唱,极少帮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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