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分不清白天黑夜。酒精从喉咙流淌到胃部,又反冲至大脑的某根神经。我趴在书桌前,脑海里闪过几幅画面,生命、谎言、梦想、死亡……并不清晰,却将我困于时间的迷宫。
灰突突的平房下,鼓声嘭嘭而响。梁姥姥站起来,手舞足蹈,然后气喘吁吁地盘腿坐在院子中间。她哆嗦着说:“吕雯这孩子,嗝……身上有‘人’。”在她对面,一个小女孩规规矩矩地坐在板凳上,周围是一圈儿穿亚麻衣的大人。梁姥姥的每一次哆嗦,都像是一次神谕,带起一阵眼神的交换。
三个小孩子,包括我,还处于读不懂“空气”的年纪。对我们来说,院门口的兔子要比哆嗦的神婆有趣得多。对兔子来说,小孩子手里的青菜要比神谕有趣得多。我相信坐着的吕雯也是这么想,否则她不会小鹿似的转动眼睛,偷偷瞥向我们这边。
青菜渐渐吃光,太阳渐渐西沉。
神婆发出一阵剧烈的抖动,用飘在云端的语气说:“是孩子的太爷。”大人们交头接耳, 梁姥姥说得准,简直就是活神仙。姥姥侧了侧耳朵,点点头,将一张写满红字的黄纸塞到吕雯手里:“放到枕头下面,三天以后拿出来烧了。这几天记着,下炕别从枕头上跨过去。” 三天以后,吕雯做噩梦的毛病果然消失了。
此后,我们一起来过这个院子不知道多少次,兔子换了一拨又一拨,结论都是吕雯身上有人,而不是我、赵兵或是陈兰。似乎不但活着的人应该喜欢吕雯,死了的人也应该喜欢她。从她的曾祖父,到路边的孤魂野鬼,所有人都应该喜欢这个姑娘。
赵兵喜欢她。我也是。
陈兰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十几年后,我和赵兵刚开始创业。SKP的一家咖啡馆里,她竖着眉毛,说,你们两个王八蛋不可救药,从小就只知道看脸。
赵兵说,我现在进步了很多,还喜欢身材好的。我和陈兰笑了笑。他又在撒谎。
直到现在,我还坚持认为,吕雯是北镇县最漂亮的女生。可这件事颇有争议,我只能持保留意见。但是,吕雯毫无疑问是初一(3)班最漂亮的,就连陈兰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班主任因此总点吕雯起来回答问题,而不点成绩最好的陈兰。顺带一提,我们的班主任有几个身份值得注意。第一,她是教语文的。第二,她是陈兰的亲妈。
那天的作文题目是《梦想》。我的同桌,赵兵同学,第一个被叫起来念作文。他捏着一张发皱的作文稿纸,斜着身子,学着古惑仔的样子讲,要成功有三个条件:钞票、钞票、钞票!他毫无疑问地获得了“庸俗”的评价。天花板上的吊灯都被笑声震得摇晃。
借着晃动的白色灯光,我不出所料地发现,这混账手上的稿纸是一片空白。
“梦想”这件事,对当时的我们来说,似乎是一个必然会抵达的远景。我说我的梦想是永远十五岁,大家永远坐在这个班级里上课。陈兰的母亲笑着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事。陈兰紧接着说,她的梦想是考上清华。班主任不置可否。我偷偷告诉她,听说北大也不错,可以再考虑考虑。
那天吕雯作文的具体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细碎的阳光随风穿过纱窗。女孩说,她想成为画家。钞票、清华,与之相比都显得庸俗。
班主任一笑,说,小姑娘古古怪怪的。
“古怪的小姑娘”。这是北镇县第一中学公认的事实。
吕雯手里的课本总是涂满了画。一次数学课,我和赵兵同时忘记带课本,便只好向她借。课本的配图从未如此丰富。直角三角形的旁边,画着一个络腮胡男人、一盆向日葵还有一片海。男人一头卷发至少几天没洗了。他邋里邋遢地靠在三角形的直角边上,支着腮帮子,面朝大海发呆。一盆向日葵飘荡在海面上,盛开、绽放。我和赵兵参详了一节课也没读懂这幅画的内涵。赵兵说,男人是个大款,闲着没事出来看海。我说,男人应该是在数学课睡觉,被老师骂了一顿,于是跑到外面发呆。
我们只能去请教吕雯。吕雯说,男人是毕达哥拉斯先生,他想不出定理就要跳海自杀。尽管男人的行为有些极端,但也在我的理解范围内。因为众所周知,毕达哥拉斯先生是有点疯疯癫癫的。例如,他曾发誓永远不吃豆子,永远不迈过门槛……在有限的生命里,他给自己立下许多永恒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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