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我知道,祖父在肉上没亏着嘴。他吃的肉不用票买,是老天无偿供应的家雀肉。
祖父不是好捕鸟么,鸟儿要吃粮食的,捕多了养不起,他就把其中的家雀烧了吃。因为笼中的鸟儿,灰突突的家雀居多。祖父怎么弄死家雀呢?他来到鸟屋,打开鸟笼门,手伸进去,逮着个傻乎乎胖嘟嘟的家雀,将翅膀别住,紧紧攥住,然后运足力气,投铅球似的,“啪——”地一下,奋力摔向西屋钢铁般的墙壁。家雀瞬间头破血流,一个跟斗栽下来,呜呼哀哉了。祖父每次大约摔上两三只家雀,然后提着它们去灶房,放到金红的火炭上,手持炉钩子,小心地翻转着。也就十来分钟吧,家雀熟透了。剥开它身上被烧得黑乎乎的表皮,嫩红的肉就蓓蕾般地露出来了。将它胸腹处的内脏掏出来扔掉,在盐巴上轻轻一蘸,就可以吃了。家雀肉的香嫩,是其他肉无法比拟的!祖父说这世上最好的荤腥,一个是鸟儿,一个是鱼儿。它们一个不停地蹦跶,一个不停地摆尾,通身活肉,美味异常。小叔走了后,我常去草房,发现了祖父吃家雀的秘密。为了封我口吧,他偷着给我烧过几次家雀,嘱咐我不许声张,说是让人知道不好。祖父与我吃家雀时,总是把乳白的脑抠出来给我,说是我吃了它,脑袋就灵光了。在他眼里,我是个笨女孩吧。
祖父爱鸟,可他摔家雀时的模样,实在可怖。所以每回吃完家雀,想起鸟屋那面血迹斑斑的墙,我又会恶心起来。
祖父夏天种菜,冬天拉柈子。菜和柈子自己使不了,就去卖。菜卖到塔河,他得挑着菜筐徒步进城;而柈子卖给小镇的粮店、卫生所或是学校。我记得柈子是论“个”卖的,码起来一平方米见方的柈子算一个,才卖八九块钱。一个冬天拉着手推车进山,拼死拼活地干,也不过卖二十个柈子。祖父挣来的那点钱,没用于吃穿,都撇在路上了。他在永安待不长,隔个三五年,就张罗回关里。仅凭他攒的那点钱,是不够上路的,母亲得给他添。家里若是钱不够,就出去借。祖父回关里的路线是,先到哈尔滨看他的四弟,然后到山东看他的三弟。他回来的时候,至多带上两斤花生米和一包地瓜干。
有回祖父千里迢迢归来,竟提回了一笼鸟!那里面有两对色彩艳丽的鸟,我们小镇人绝没见过的,于是大家都去他的草房看鸟。祖父神气得像是中了皇榜,跟人说这鸟多么金贵,花了他多少多少钱等等。母亲听说祖父把钱都撇在鸟身上了,气个半死。不过,那些鸟水土不服吧,陆续死了,最后只剩下一只娇凤。
祖父在七十年代末得了脑出血,从此后腿脚不便,干不了力气活了。祖父摔家雀,它们的脑袋因他而出血,而他的脑袋最终也出血了,这是不是报应呢?从此后,我再也不敢吃烧家雀了。祖父病后,母亲做好了饭,会唤弟弟送过去。晚上,才十来岁的弟弟就陪祖父睡在草房。祖父因病腿脚发凉,弟弟把炕烧得滚烫滚烫的,他还嫌凉,灶坑也不敢断火,褥子都被烙糊了,热得弟弟直淌鼻血。祖父心疼他,说得了大孙子的济了。所以晚年的祖父,最疼的就是弟弟了。不过他对父亲还是怨气十足,说是不叫他把他招到气候恶劣的大兴安岭,他也得不了病。
祖父养病时,把西屋的鸟笼提到东屋,时时看着。听着鸟叫,他的神情会愉悦一些。有两只鸟深得祖父喜爱,一只是从山东家带回来的娇凤,还有一只是叫声明朗热烈的铜嘴腊子。祖父每天会蹒跚着下地,哆哆嗦嗦地抓瓜子给它们吃。
祖父第二次脑出血,被死神劫走了,那是一九八一年初春,我正在塔河二中加紧复习,准备高考。葬完祖父,我们把他养的鸟全部放生了,包括那只娇凤和铜嘴腊子。
然而第二年开春,父亲带着弟弟去山上给祖父烧周年时,一进墓园,便闻一阵清脆的鸟鸣。但见祖父的坟上,立着一只金黄嘴巴的鸟儿!它昂着头,像是见了久别的亲人,一声比一声叫得欢。家人凑近一看,啊呀,竟是一年前被放生了的祖父心爱的铜嘴腊子!
秋:母亲和生产队
我们小镇有正式工作的,也就三四十人。他们分布在学校、供销社、粮店、卫生所、种子站和山场的伐木点,是拿工资的。其他的人,只要年轻力壮,无论男女,都在生产队。
生产队说白了,就是劳动群众的家。大的生产队拥有几十垧地,上百人;小的生产队也就四五十亩地,二十来人。我们小镇有四个生产队,队下面又分了组。生产队有队长、副队长、会计、出纳员和记工员。那时实行工分计酬,男劳力每天挣十个工分吧,女的也就七八个工分。母亲是一队的出纳员,除了记账,她还做领工员,也就是领着社员干活的人。好的年景,她的收入,赶得上父亲一年的工资了。一到这时,母亲会把分到手的那摞钱夹在指间,打快板似的,哗啦啦甩着,在家人面前炫耀。分红大都在腊月,正是忙年的时候。生产队一分完红,小镇供销社的门槛,就快被人踏平了。男人们打酒买烟,孩子们买鞭炮糖果,女人们买花布、棉鞋、酱油、米醋、粉条、蜡烛、毛巾、肥皂、雪花膏、卫生纸等等,恨不能把货架掏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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