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岳父家吃饭。天已经黑了,岳父还没有回来。岳母说,咱们先吃,不等他了。岳父岳母退休以后,家里的时钟就慢了下来,干啥都晚两拍。就说吃饭,一天三顿,都比别人家晚。这里边有个精神面貌的问题。退休这件事,是初冬的一场霜,岳父岳母是霜打的茄子,整天蔫头耷脑的。他们已经退休很多年了。他们活在自己的深冬里。
我们正在吃那一顿很晚的晚饭。岳父回来了。提了一包东西,直接进了餐厅。餐厅的灯光有些昏暗。一嘟噜吊灯中只有一盏亮着,没法不昏暗。岳父在昏暗的灯光下面绽放出满脸的笑容。我能感觉到,他心中有一朵牡丹花正在开放。岳父说,我买了些橘子,很便宜。岳父把手里的黑色塑料袋高高地提起来,说,二十几斤,才10块钱。实在是太便宜了。我有些吃惊,正常情况下,市面上最便宜的橘子是一块多钱一斤,大路货,味道实在不敢恭维。味道好一点的橘子,比如金橘,要四五块钱一斤。
岳母说话了,末端是一个问号。她不相信会有这么便宜的橘子。岳父解释说,小贩就剩下这么多了,我都买下来,所以才便宜。我怀疑橘子有问题,比如说,有些被冻坏了。那几天降温,属于冬天里比较冷的天气,把橘子冻坏是很有可能的。小贩都是些精打细算的人,他们才不肯随随便便把好处让给别人。我没把自己的怀疑说出来。橘子已经买回来了,说这些有啥用,吃饭吧,吃饭。
饭后,为了配合岳父的好心情,我特意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橘子吃。还好,是个没冻坏的。吃了一口,酸得厉害。但我咬着牙坚持把它吃完。岳父看着我,说,味道咋样?我说,挺好。岳父笑了,扭头对岳母说,味道挺好。
岳父要我和妻子带些橘子回家,我拒绝了,说家里有呢。说有,只是一个托词。我知道,真把橘子拿回家,也没人会吃的。
过了几天,我向妻子打听岳父买回来的那些橘子,妻子说,有一半多坏的,都扔掉了。我没说什么,心里却在合计,这样算起来,橘子还是一块多一斤,岳父根本没占到什么便宜。
最近几年,我觉得岳父的行为有点怪异,变得贪小了。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或许是,但表现不明显。这几年变得明显了。可以说,到了让人难以忍受的程度。
妻子有时会张罗着请岳父岳母到饭店吃饭,表示一下孝心。我对表示孝心没有意见,但对上饭店这件事本身却感到头疼。我经历过好多次,每次都是一种折磨。岳父在饭桌上只谈论一件事,菜的价格。不停地问服务员,这个菜多少钱,那个菜多少钱,然后说,贵了,太贵了。然后责怪妻子,说不该到饭店来吃。可等到下次再请他们,还是欣然前往,还是不停地念叨贵了,还是责怪妻子不该到饭店吃。当然,所有的剩菜都要打包的,包括仅有的一片生菜叶,一小碟芝麻酱。打包我不反对。小时候我受过教育,粒粒粮食都归仓。打包就是归仓,是值得提倡的。不过,岳父的打包也过于完全彻底了,像坚壁清野一样。岳父脸上的坦然,让我的尴尬更加尴尬了。
我能想象出岳父和我女儿一起吃拉面的情形。拉面馆我不陌生,偶尔也去吃过。我忘不了坐在一群民工中间吃拉面的那种经历,让我感到自己也是劳动人民中的一员。拉面馆的餐桌都不大。面对面坐两个人还算宽敞;坐三个人就有点拥挤。岳父和我女儿面对面坐着,要了两碗拉面。肯定没要茶叶蛋。岳父会觉得吃拉面就可以了,再加上茶叶蛋,太奢侈。拉面上来了,热气腾腾,上面还点缀着一小撮葱花香菜。女儿面前的拉面,不会有葱花香菜。女儿不爱吃葱花香菜,一定提前打好招呼,告诉厨师不要放。两个人开始吃拉面。岳父一定会把餐桌上的各种调料,都往碗里放一些,辣椒面、老醋、十三香……只要有,一个都不能少。那些调料是免费提供的,不放就吃亏了。放好调料,用筷子搅拌一通,管它是个啥味道,埋头呼呼地喝下去。一点点汤都不会剩的。女儿的那碗拉面,不会放多少调料,而且会剩下半碗汤。岳父说,把汤喝了。女儿摇摇头,说吃饱了,喝不下。岳父也摇摇头,伸手把女儿的碗拿过去,一口气把汤喝了。该交钱走人了。岳父叫来服务员,没有马上交钱,而是说,我外孙女没吃葱花香菜,你拿来,我要打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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