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抖地震怒，闪电劈落，激得水花四溅，重雷通通地炸起，宇宙忽明忽暗。

　　小小纸扎作坊，屋顶破裂，雨水漏进来，仿佛一条一条的水龙，白灿灿地发亮。

　　热浪被剿杀，虽然有天火降落，却抵不过这样洪流滔滔。

　　地面纸碎飘起来，在水里打旋儿，他们惊慌地尖叫，试图团结在一起，却被水浪冲上天宇，展眼就不见了。

　　如玉拼命抱住牡丹，她缩在玉石案板上，牡丹花枝招展，用嶙峋的肢骨安慰这柔弱的女子。

　　“不要怕，如玉。”她说，“我一直以为会和牡丹小姐重逢，我在这个作坊里待了好多年了。如今，我想我要寿终正寝了，如玉，我们没有被烈火焚烧，却被水洇殷，会不会变得跟真牡丹一样?”

　　“你是真牡丹了。”如玉说，“公主滴了一滴血给你，你是鲜花了，你是最美丽的牡丹。”

　　“我还不是鲜花。”牡丹说，“我自己知道我是假花，我好歹是花王，对不对?”

　　“你是花王，牡丹。”

　　牡丹低低地笑了，“我是花王，大家都说牡丹国色天香，我自己知道，只有真的鲜花，才能称得花王!我自己知道是假花，我心里就没有底子支持自己了。”

　　如玉轻轻抚摸这牡丹，她凄然地看着她，滴下一滴泪，这泪水嗤地落到雨水里，变成了一颗石头心，寂寂地沉下去。

　　“不要担心，也不要伤心。”牡丹说，“公主用最珍贵的纸璋，用最珍贵的心血扎了我，大家都说我栩栩如生，大家都说，我是最称职的牡丹亭里的牡丹花，大家都等着牡丹小姐归来，重新唱一出牡丹记。”

　　这本牡丹垂下长长的花茎，她终于忍不住了，抽泣起来。

　　屋内水浪翻滚，急流冲走了屋顶，大浪落下来，击打如玉，如玉徒劳地抱着牡丹，她的衣裙落进水里，慢慢恢复成了苍白的纸片。

　　一个浪头击到牡丹花朵里，这花朵歪歪扭扭，盛满水珠，她抖动花朵，水滴珠玉般稀稀拉拉地跌进水里，这牡丹迅速褪色，慢慢干枯。

　　又一轮大浪打来，摧枯拉朽，小小作坊东倒西歪。

　　男子执一把伞，这伞闪着光泽，诡异地挡住了雨滴的溅落，他踏在水面，汹涌的恶浪呼啸徘徊，却不能溅一滴水沾惹他半分。

　　他怀抱着芽芽，芽芽把额头贴在他的肩膀，这孩子依然沉睡，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都不能侵入她的梦境。

　　如玉的身体慢慢成为了纸，她又看着牡丹被水浸没，她的脸颊依然肌肉丰满，雨水却不知疲倦地滴上来，打得这美丽纯洁的脸，出现坑坑洼洼，牡丹努力低下头，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少主太不应该了。”小纸扎不知道藏在哪里，此刻，他披着一片花叶，这花叶采自鲜花，他精巧地用花叶裁了衣服，如今，他艰难地爬到玉石桌案上，跟如玉打招呼，如玉呆若木鸡，一丝一毫不能动弹。

　　“如玉!”小纸扎说，“少主跟公主不一样!少主没有心，他不会救这些纸璋的!”

　　男子低头看着，嘴角有一丝嘲讽的笑，他伸出手指，想捏住这小纸扎。

　　“危险!”如玉拼命做出神情，提醒这孩子，她有一百个理由相信，这少主要把纸扎扔进洪水里。

　　“我可以带你走，如玉。”他爬到桌子上，坐了下来，雨水不知疲倦地落下，扬起千堆雪，屋内独自成了小小宇宙，这小纸扎艰难地爬行，花叶的衣服出现破痕，雨水肆意渗漏，它慢慢笨拙起来。

　　如玉脸色暗淡，腐朽的古籍腥味扑面而来，这明媚的女孩满面沧桑，失去了巧笑倩兮的美丽。

　　她垂垂老矣，呆呆坐着，纸片的四肢，不知道经过多少年岁月冲刷的肌体，缓缓渗出远古的颜色，转眼间，青丝白发，红颜枯骨。

　　她哀哀地看着这纸扎，这小孩子顽强地爬行，大滴的水泼溅下来，把这男孩子淹没，他冲破这滴水，又爬了几步，再也不能动弹。

　　他费劲地躺下去，扭头看着如玉。

　　如玉恢复成了一张古老的画，岁月如刀，剥去她的鲜艳，她黯然失色，承接天霖，没有了任何生机。

　　牡丹花淹没在水里，花瓣破碎，长长的纸絮，被撕的一条一缕，在水面下荡漾，花枝零落，这本牡丹慢慢发散，骨肉分离，分崩离析。

　　小纸扎捂住了脸，小小的脸上，竟然有悲痛欲绝的神色，他趴下来，试图挽住牡丹的一片花瓣，可这水里的纸花，她要香消玉殒，他如何留下来?

　　“这是人类才有的感情。”男子有几分惊诧，又带几分疑惑，他蹲下来，长长的衣袂盖住玉石桌面，他托起这纸扎，仔细观察他，小纸扎紧紧闭着眼睛，眼里落下泪珠，一滴一滴，没完没了，竟然滴下了血，这滴血落到男子手里，滴溜溜转动，慢慢凝结，成了一颗血珠。

　　“真是奇怪的感觉。”他沉吟着，“酸酸辣辣，心里发闷，又有几分欣喜。”

　　小纸扎终于被水浸透，失去了最后的活力，只一滴细小的泪，沾在稚嫩的脸颊上，那样明亮的眸子，衬托这滴亮晶晶的泪，使得这纸扎突然有了生命一样，鲜活夺目。

　　雷霆震怒，闪电呼啸，巨浪从山顶轰隆隆滚落，遥远的村落鬼哭狼嚎，呼儿唤女，凄惨的声音，转眼间，人间早成了地狱。

　　“怎么会这样?”他翻身而起，小纸扎落进水面，激起几粒水珠，消失不见了。

　　他站在院落里，皱起眉头。

　　这哪里还是那世外桃源一样的小村落?这哪里还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小小部落?

　　天风浩荡，掠地而来，巨浪兜顶，裹挟着石头瓦块，洪水泛滥，如同猛兽，鬼哭狼嚎，仿佛要击沉整个宇宙。

　　“是什么引来了天怒?”他持伞，踏到洪浪上，一道闪电斜斜劈过来，擦着他的身子，砸进大浪里，火化连同水花，泼溅出来。

　　他足尖点在浪花上，又凭空升高，远处，有一白衣公子踏浪而来，他怀里，抱着一具红衣偶人，这偶人仰面，绝世的姿容贴着水面，鲜红的衣袂飘飘荡荡，即便这样狂风怒号，即便这样地动山摇，却丝毫不会减损女子的美丽。

　　“她不是纸扎。”男子的手稳定的握住纸伞，“她也不是人类。”

　　“她到底是什么?”他沉吟，复搜寻如玉，如玉浮在水面，这流传了千古的名画，这绝世得美人图，凭借天风的吹拂，顺流而下。

　　“这女子是什么?”他复抬头，看着对面的白衣公子，这白衣公子泰然踏在浪头上，翩翩如暮春的蝴蝶，他昂着头，温润如玉，长发飘舞，闪电掠过他，又从水里旋转回来，只能贴他的衣襟而过，半分不能奈何他。

　　他忽然狂笑，这笑声竟然振动天宇。

　　“你能奈我何?”他说，声音从水面盘旋飞舞，呼啸而过，“我不是人类，可我知道人类爱什么!”

　　他复低下头，看着小村落哄然倒塌，又得笑了起来。

　　他身后，旺旺拼命地游着，风狂雨骤，这男孩子的脸上，露出只有人类才有的坚忍不拔。

　　他推着水浪，听到折叠着身体，静静听着这男孩的心跳声，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