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秦淮八艳”里面,美貌和才华结合最完美的,当属顾眉。清代余怀的《板桥杂记》一直是后人研读顾眉的第一手资料,在余怀眼中,顾眉“庄妍靓雅,风度超群;鬓发如云,桃花满须,弓变纤小,腰肢轻亚”,而且她“通文史,善画兰,追步马守真,而姿容胜之,时人推为南曲第一”。
顾眉善画兰,她十七岁时画的《兰花图》扇面,现在还藏于故宫博物院中。清初的大文人朱彝尊写过一首《题顾夫人画兰》的诗,就是来赞赏她的画技的。余怀提到的马守真也是“秦淮八艳”之一,为明代知名的女画家,最擅画兰;而“南曲”,指的是卖艺不卖身的江南名妓。大概相当于现在行为开放的公关小姐、女明星之类,不会明码实价地出卖色相,有没有“潜规则”之类的事就不好说了。
顾眉的词也写得极好。这一点可能被余怀忽视了。现在留传下来的几首词,我很欣赏其中一首《虞美人·答远山夫人寄梦》,其中有这样的句子,那样传神地摇曳出一个温婉如玉的女子:
朱栏碧树江南路,心事都如雾。几时载月向秦淮。收拾诗囊画轴称心怀。
这样一位妩媚高雅而又才情横溢的女子,哪个男人见了不情随心动?再加上她个性豪爽,有一掷千金的男儿之风,且善饮酒,被人呼为“眉兄”,她曾反串小生与董小宛合演《西楼记》、《教子》。但她又不纯粹是个“假小子”,她也有很女人的一面,极会调弄风情,特别是一双如盈盈秋波的眉眼,顾盼流波,不知迷倒了多少男人,后来她改名“横波”,想必缘于此。
据说当时秦淮河边的宴席,没有顾眉到场,就会黯然失色,令人遗憾,难怪清人方苞也在《石斋黄公逸事》里说:“顾氏,国色也,聪慧通书史,抚节安歌,见者莫不心醉。”
顾眉长袖善舞又生财有道,是才女,也是“财女”。显然,做老鸨比做花魁还要来钱,她很早就学会了自己做老板,位于金陵桃叶渡口的那座“眉楼”,就是她的风光产业。在她的麾下“人才济济”,众多名歌伎,如李宛君、卞玉京、李湘真、沙才、顿小文等都来给她捧场。
一时间,文化名流耆宿大贤趋之若鹜。她还将青楼文化进一步向饮食文化拓展,请了最好的厨师主厨,眉楼的厨食在当时是一流的奢靡,成为饮食业的一块靓丽招牌,官家子弟、江南名士都以到眉楼摆宴会客为时尚。
这是未嫁以前的顾眉的无限风光。
为了进一步说顾眉的风情和魅力,再说几件事。
其一,是顾眉大胆诱惑明朝理学家黄道周。
黄道周学识广博,工书善画,为人冷峻刚烈,风气凛然,连后世乾隆皇帝都高度评价他是“古今完人”。就是这位“完人”曾经自诩“目中有妓,心中无妓”,有柳下惠“坐怀不乱”之功。黄道周的同伴东林党人,为了一试其真伪,演了一场恶作剧,有一天,同伴将他灌醉,请顾眉与他同榻共眠。
当天,顾眉就以温软娇躯作为武器,全面瓦解了黄道周的所谓“仁义道德”。后人戏言,这个意义深远的举动,并不亚于“十月革命的一声炮响”。但这件事只是坊间传言,未必可信。顾眉虽是青楼女子,但也并非那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轻浮女子。
其二,是顾眉与《板桥杂记》余怀的一段缘分。
当时,顾眉艳帜高扬,有一伧父(粗人)与一词客为她争风吃醋。伧父大概是认为顾眉偏心,心怀不满,就与另一人勾结起来,到衙门诬告她盗匿金犀酒器,想要官府逮捕并羞辱她。余怀打抱不平,写了一篇檄文激烈声讨,主持公道。
伧父的叔父是南少司马,即当时的南京兵部右侍郎,还算正直,读了余怀的檄文,怒骂伧父,斥他回乡,顾眉才免吃官司。因此,顾眉相当感激、青睐余怀,两人自然生出情谊,在余怀生日的时候,顾眉还专门为他公开演出祝寿。
其三,据说有个叫刘芳的才子,慕顾眉美色,提出娶顾眉为妻,顾眉随口答应,与其约成口头婚姻,刘芳当了真,几次催她嫁给自己。顾眉告诉他,自己并不想嫁他,他竟悲愤莫名,殉情而死。在这个世界,如果有人肯为自己去死,还是比较难得的。
史学家孟森是相信顾眉的势利和轻浮的,他在《横波夫人考》中批道:“以身许人,青楼惯技”,钱钟书也深以为然,针对这八字批语又加批:“极杀风景而极入情理。”
继刘芳之后,又有一位叫张魁的追求者,更是煞费苦心,将对顾眉的单相思发挥得淋漓尽致。每天早晨,张魁都到“眉楼”准时报到,心甘情愿地做“眉楼”的义工,整个“眉楼”的环境卫生,他一个人全包了,他又是插花,又是点炉香,又是擦桌子、拭古琴,还做无名英雄,不让顾眉知道。后来,此人得了白癜风,受尽旁人奚落,顾眉知道了此人的良苦用心之后,也只是淡然处之。
刘芳这个人是否存在,史上已不可考。张魁之流,顾眉也看不上,她看上的那位可以做夫君的男子,可不是一般人物,他就是鼎鼎大名的“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龚鼎孳。
二
龚鼎孳诗词书画俱通,十八岁中进士,轻财重士,时任兵科给事中,在眉楼与比他小四岁的顾眉一见钟情。适顾眉刚经历了那场伧父闹出的风波,正有逃离风尘、寻找归宿之意。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龚鼎孳于是成为她的首选。佳人有意,才子有情,龚鼎孳马上为她脱籍。她离开眉楼北上投奔龚鼎孳,大概是想忘掉过去的生活,改名“徐善持”。
青楼姐妹对顾眉鲤鱼跳龙门,一跃成为“进士夫人”羡慕不已。爱慕顾眉的余怀对此无限伤感,自叹实力不如龚鼎孳,写文章酸溜溜地发牢骚:“书生薄幸,空写断肠句。”
龚鼎孳对顾眉宠爱有加,两人诗文唱和,意趣相投,如胶似漆。然而,不久龚鼎孳就因“喜好直言,弹劾权贵”,触怒崇祯皇帝,被捕入狱。逢此不幸,顾眉并未表现出风尘女子的所谓“惯技”,离弃他另觅新欢,而是苦苦地等他出狱。所以龚鼎孳出狱后写下了“料地老天荒,比翼难别”的诗句,实乃真情写照。
有人说顾眉是“秦淮八艳”中命最好的一个。
顾眉世俗意义的风光,是在龚鼎孳降清以后,而这里也不得不提到龚鼎孳最让世人诟病的地方,即频繁“跳槽”引发的争议。李自成攻下北京城,龚鼎孳就降了李自成,“竟为北城御史”,一个月后,吴三桂引清兵入京,他又旋即投降了多尔衮。时人讥他为“三朝元老”。
顺治三年,龚鼎孳因为丧父与顾眉同回江南,本是抚棺思亲表示哀悼的日子,夫妇二人却在桃叶渡大宴宾客。“南曲”姐妹羡慕极了衣锦还乡的顾眉,这让生性豪爽的顾眉极为开心,夫妇二人与她们欢歌纵饮,诗酒唱和,互诉离情,十分张扬。
这件事的直接后果,是龚鼎孳受到弹劾,罪状之一就是“千金购妓”,在某些道貌岸然的官员眼里,与妓交往是雅事,娶回家就大逆不道了;罪状之二是龚鼎孳在父丧期间,行为不检,比如男女同房之类,龚鼎孳因此官降二级。
七年之后,龚鼎孳升为吏部右侍郎,这可是炙手可热的一品官位。
明清时期形成一种诰封制度,一至五品官员授以诰命,六至九品授以敕命,故有“诰命夫人”之说。
按理,这个一品诰命夫人的位置应该是龚鼎孳的原配童氏的,但童氏独居老家,对清朝的“诰命夫人”不感兴趣,来信给龚鼎孳说:“我经两受明封,以后本朝恩典,让顾太太可也。”这话说得有水平,既彰显了自己的节义,又不齿于龚鼎孳与顾眉变节降清。此信一时传遍京城,人们都等着看龚鼎孳的笑话。哪知龚鼎孳真的废嫡立庶,请朝廷封顾眉为“诰命夫人”。哄笑的人立刻傻了眼。名妓出身的顾眉一转身就成了“一品夫人”。
自此,顾眉的风光达到顶峰。
顺治十四年(公元1657年),顾眉又一次将她的风光得意展示给世人,这一年她三十八岁,选择在金陵大办寿辰,为什么是金陵不是北京?金陵熟人多啊,她要让从前眉楼的常客,还有“南曲”姐妹们,亲眼看看乌鸡变凤凰不是神话,而是活生生的成功转型!
这次寿宴盛况空前,顾眉不光请了当地的文人雅士、官宦名流,还再次请了南曲的姐妹们,比如李大娘、十娘、王节娘等旧日交好的妓女,达到百人之多,简直像是召开了一次妓女大会!
而龚氏的弟子也前来对他们隆重跪拜,其中的几位翰林学士还亲自上台客串,出演《王母宴瑶池》,逗顾眉夫妻开心,官员们粉墨登场成了演员,妓女们则成了看客,这真是前所未见,更有一位即将赴任的浙江监察司长官,跪在年纪可能比他还小的顾眉面前,自称干儿子。
然而,所有这些风光的背后,我们不能忽视了顾眉的苦衷。
野史记载,龚鼎孳降清后,顾眉曾与旧友吴崖子南游私奔,两人游山玩水,吟诗唱和。后来龚鼎孳将她找回,千方百计地弥补感情裂痕。
吴崖子是何人?跟前面说到的刘芳一样扑朔迷离,且不去管他。只说在顾眉心里的那份苦涩。龚鼎孳“三朝易帜”,世人认为他没骨气,他在杭州闲居时,杭州人竟把他视作“人妖”,背地里向他吐口水。而当人问他为何投降李自成时,他竟说:“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
在龚鼎孳看来,顾眉是个小女人,觉悟不高,世人是可以原谅的,于是将责任都推在顾眉身上,但“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如此自私地摆脱干系,顾眉怎样想?难道他龚鼎孳完全是被她毁了名节吗?二人之间的感情裂痕可能是从这时候产生的。
顾眉心中的苦涩和委屈,也无法向任何人诉说,后来顾眉多次冒着杀头抄家的极大风险,不惜财力,救助反清复明的有志人士,如傅山、阎尔梅。这一方面缘于她的行侠仗义的性格,一方面对于夫君降清换来的荣华富贵,她是有愧疚感的。她不主张夫君以生命为谁去效忠,但也未必怂恿过他去投降。
顾眉这一生最大的苦涩,是无子女的苦涩。
顾眉只为龚鼎孳生了一个女婴,女婴只活了几月就染天花夭折了,而顾眉的最大愿望是想为龚鼎孳生一个儿子。还是余怀的《板桥杂记》记载的,说顾眉想儿子都快发疯了,她让一个手巧的匠人用香木雕了一个像木偶的男婴,四肢能自由活动,然后用锦被包上,对这个木头男婴,她跟真人似的一样对待,让乳母天天给它喂奶、端屎把尿。她家里的人都称这个木头男婴为“小相公”。龚鼎孳知道夫人思子心切,也就不阻止她了。后人戏称她为“绝代佳人”,一语双关,但太没同情心了。
公元1664年,四十五岁的顾眉病逝于北京铁狮子胡同家中,正应了一句话,“美女才女,非寡即夭”,她辞世时,面相如老僧,想必往日花容尽褪,令生者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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