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正新婚燕尔,有人江水里寒冷。
“我等你到三十五岁,如果到那时你还不来,我就找别人了。”
十多年前第一次读到这句话时,仿佛只是小说里的痴情对白。
直到湘江打捞起一具未满28岁的年轻躯体,千万网友在深夜敲下“南康快回头”,
我们才明白——
这世上最痛的“虐文”,是作者蘸着自己的血泪写成。
1980年,南康出生在辽宁的一个普通家庭。
他上面有几个姐姐,自幼在宠溺里长大,不论何时,背后总有人在等他回家。
最疼他的是大姐。南康小时候爱写日记,却因“男孩子不该矫情”的训斥,赌气般把心事锁进抽屉。只有大姐站出来替他说话,从此喜怒哀乐只和大姐分享。
南康从小骨子里就有股倔强,看着他长大的外公这样说:“那几个丫头是没比的,就是她那个儿子,主意那叫一个正。”
很小的时候,南康就发觉自己的特别之处:
他会为了翅膀受伤的蝴蝶落泪,会为了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难过。
他是少见的高敏感人群,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也是命中注定的诅咒。
那些幼时最纯净最真挚的情愫,映照出他不同于常人的细腻。生命底色里的那抹内敛的淡然,似乎一早就预兆了悲剧的结局。
南康向来是聪明的,高中的时候,仅用三分心思在学习上便已小有成效。他不想太拼太卷,因为那样很累。他一生之所求,仅是指尖的小确幸便足矣。
剩下的时间,他全身心沉浸于文学的天地。
他读简媜,看金庸,透过散文和小说看这个世界。
在尚不知世的年纪,他将青春里的疼痛揉进骨子,一转眼就是一生。
千禧未至,高考已临。
1999那年的那个夏天,19岁的南康顺利考入中南大学湘雅医学院,成为亲友眼中香饽饽的同时,也遇上那个生命中不可割舍的存在——小张。
不比意大利吹着海风的一眼万年,他们的故事的开始颇有烟火气。
开学第三天,电信公司来宿舍装电话,南康不在,他就帮忙交了费用。两人的第一次对话展开的那个瞬间,仿佛开始了某种倒计时,小半辈子的命运纠葛由此展开。
后来回忆起这段往事,他说:
“冥冥中似有一种神秘难解的力量指引,两个圆在某一点交错,我们便相遇。或者,一切都只是偶然。”
南康和小张的感情一开始并不顺利。
起初几个月只是一般室友关系,一起上课,偶尔吃饭。
直至千禧年的春。
讲来那年真是光怪陆离,有人困囿于末世流言,有人耽溺于时代变迁,也有人在月光下长夜难眠,呼吸深浅喷洒在脖颈,单只捕捉心跳一帧。
2001年,中南大学湘雅医学院校门
有次宿舍聚在一起过生日,大家喝得烂醉,小张和南康大被同眠,睡在了同一张床上。
那天晚上,南康感受到生命中从未有过的安稳。他想,要是以后能每天都这样就好了。
不行,大姐和他讲过人不能太贪心。
一周?一个月?算了,一辈子能有这一次就够了。
想到这里,他觉得不对劲了。
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不行,只是他还没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办。一旦跨出那一步,对双方来说都是地覆天翻。他想过所有可能,可他没想到对方先他一步。
自那晚以后,小张便开始躲着他。两个人的关系别扭而焦灼。
只是,在一个宿舍里,难免低头不见抬头见,偏偏汹涌的感情来得势不可挡,越是克制就越是想念。
他从小性子就倔,下了狠心要放下。每天早早出去、中午睡在教室、熄灯前十分钟才进宿舍……
后来,甚至交了个女朋友!一半心思想着引起小张注意,另一半也想着转移注意力。
他和那个女生有了第一次约会。他在回忆里这样写道:
“只记得坐在黑暗中,一分一秒都变得分外难熬。后来回到宿舍,他看过来,只一句:完了?我恨他的无动于衷。”
南康很快发觉这样不对,骗自己不道德,骗别人不诚实。
他和那个女生提了分手,然后搬出了宿舍,搬到了一间出租房里。
不料屋漏偏逢夜雨,那间小小的屋子困住了南康。
他整晚整晚地失眠,直至昼夜颠倒,病痛缠身,绪愁难解。潮湿而阴冷的长沙冬日里,很多个夜晚,南康睁着眼听雨水一滴一滴落在屋檐上,想着自己怎会落到今天这种境地。
“越是不见,越是想见。越是想见,越是不敢。”
终于有一天,南康逃课回宿舍碰到小张。他几乎不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走上前去,抱住小张的腰,吐露那些心底最深处的真挚。
小张掰开他的手,走了出去。
接下来的日子,他一边对抗着肉体上的痛楚,一边疏解着思绪里的孤独。
最严重的时候,自虐自弃,七个同学轮流看护,看着他吃药,挟持他去医院,硬是把自己折磨得不像样子。
接下来的半年里,南康逐渐回归“正常”。
他学着一个人上课,一个人买饭,间或提到小张的名字,他也只是在心底隐晦地一笑。
他本以为这段经历会成为此生不可言说的秘密,但不知是墨菲定律,抑或青天不仁,故事的转折点偏偏此时降临。
南康大三生日前几天,小张终于确认了自己的心意。那双想要触碰又收回的手,这次稳稳地落在了南康肩上。
二人很快确立关系,最是相见恨晚,如胶似漆。
他们开始同居,耳鬓厮磨之下,是不断靠近的两颗心。
他们一起晒被子,一起逛超市,一起看最火爆的动作片,微醺的幸福一切都刚刚好。
像最平凡的伴侣一样,他们的生活有吵架冷战也有温馨关怀。无论发生了什么,只要两个人有一起努力的决心,就能走下去。
他们谈到死亡,南康说:我们要一起活到很老很老,老得走不动。然后我们换上干净衣服,手牵手躺在床上,我说一句死吧,我们就一起死了。
小张只是亲了一下南康,没有说话……
世间情动不过如此,那些细微的琐碎瞬间,在渺小而贫瘠的生命里,描摹出弥足珍贵的高光时刻。而后,漫长的余生都靠其温暖来驱散世间的寒意。
与此同时,南康开始动笔写一些日常小短文,这便是后来的《浮生六记》。
南康白起所写的文章
白天,他一身白大褂穿梭在实验室,用手术刀探索着一截截神经脉络;
深夜,他蜷缩在小张旁边抱着电脑,用QQ空间写下一段段禁忌之恋。
适逢2005年,正是网络文学的黄金年代,晋江、天涯等论坛里,尽是顶顶华丽的辞藻与戏剧化的爱恨。但南康不一样,他的文字像一纸病历——
克制而平实地书写禁忌,乃至带着消毒水般的冷冽。
南康白起的作品《我等你到三十五岁》
他写小张给他在灶台边烤红薯,写长沙冬夜的雪落在空荡的阳台上,写“爱是灶膛里的余温,明明快熄了,偏要伸手去捂”。
有读者留言:“太俗气了!耽美不该是王子与骑士吗?”
他亮着眼睛回复:“可是,我们只是普通人呀。”
没人知道,这个被粉丝誉为“情感屠夫”的人,将用手术刀般的笔触解剖自己的爱情。
时间似流水消逝。2006年,随着小张的事业节节高升,他们迎来了东亚社会时钟里不可规避的那个命题——
结婚还是出柜。
南康向来是坦然的,用不婚主义来搪塞家里。
身边朋友问起他时,他也半开玩笑地说:就这么拖着咯,他想结婚就去结,如果还要我的话,当地下情人也没关系。
他眨巴着眼睛,看着有种玩世不恭的洒脱,实则是不敢开口,怕一开口就是泣不成声,只得在背地里俯身,卑微到尘埃里。
可小张不一样,他本就对自己的同志身份相当的抗拒,在一起这些年都是地下恋情。南康想,假如没遇上自己的话,他保不齐会喜欢上某个女孩子。
在那个大部分人思想尚未解放的年代,小张决定听从家里的安排,年后就回去结婚。
两个人就这样站在了命运的十字交叉口。
南康开始一天天数着日子,算着小张还有多久回去结婚。
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很多东西早已一体。他看着小张收拾东西,挑选着哪些要带走,哪些要留下,突然莫名地想流泪。
世上的许多事,都不能简单地以对错论断。
南康明白,在这段关系里,其实那个女生才是最无辜的。可他也没有罪,他只不过是喜欢着一个人。
他觉得故事不该这样结束,有很多话想说,但又说不出来什么。
后来他还是没忍住,给小张发了信息:
“我等你到三十五岁,如果到那时你还不来,我就找别人了。”
小张走的那天,南康一点忙也没帮,他只是静静坐在沙发上。
直至听到汽车的轰鸣,他才站起来,趴在窗户上看。
“看着它开上马路,看着它被别的楼房挡住,看着它直到再也看不见。”
长夜漫漫,心绪难解,一时不知抑郁和梦魇哪个先来。
南康又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开始回忆以前的故事。
后来有一天,南康收到小张的来信,说想他,喜欢他,让他不要怪自己。
南康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嘴角的笑苦涩而生硬,回过神来,眸子里似有水光:
“你看这个人,嘴里说喜欢我,又让我这么难过。”
“大姐,我等不到了。”
2008年3月9日,南康删掉了所有朋友的联系方式,跳入湘江,以身封笔。后顺江漂流15天,3月7日于岳阳发现并打捞。
自此,世间再无“南康白起”,天堂再续《浮生六记》。
南康在世时,笔耕不辍,写下《惘然劫》《妖狐》等长篇小说,文笔细腻清丽,把波涛汹涌写成灶台暖火。
才子逝世,令人叹惋。
后来,大批网友自发地聚集在贴吧、论坛等网络社群,用自己的方式记住南康。
有人收集着南康在世时的留言,有人为南康写下一封封长信。有人描摹着南康最后留给大家的模样:
消瘦,清秀,笑起来眼角有颗痣。
再后来,南康的故事被传唱成歌曲,改编成广播剧...
南康,湘江水冷,我们回家吧
他永远年轻,永远不会消逝,永远活在读者心里。
又或许,他们怀念的不止是南康,还有在感情里真挚付出的,不求回报的,曾经的自己。
谁不曾为情所困,谁不曾求而不得?
“你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每个都行色匆匆,遇见了,淡漠地看上一眼,谁也看不穿别人身后的故事,谁也不知道别人的心里,是不是住着这么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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