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缩小
一立夏,最快活的便是去楼下的公园,在风和野花间散步。有时,找到一处长椅坐下,忽见头顶的世界高远:漫天的云,变化的光。我整个怔住,不能动弹。仿佛是第一次出世,第一次睁眼,发现了造化的不可思议。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把大部分生活都投射在了电子屏幕上—点餐、买菜、添置衣物和家用。我们在方寸的世界里娱乐和放松,掉进短视频时代无穷的平行宇宙。
生活整个“小屏化”了。我们的“附近”—那个物理意义上的生活空间—社区、公园、街道、河水,以及日日更新的阳光、雨水和空气,我们是不在意的。只要“小屏生活”没有出现问题—网没有断、手机没有坏、供电系统正常运转,我们似乎就可以永远这样妥善地活下去,点餐、囤货、游戏、沉默。
“真实”正在倒转,洞壁上的影子才是真实,而洞口的那团火光,以及洞穴之外的太阳,我们正在不相信它们的存在。
想想我们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吧,想想我们对外在世界的期待是如何一次次降低,对于空间的感受是如何一天天缩小。这些年,我们对于物理空间的敏感性,已经随着“小屏生活”的泛滥而消减—四维上下,广阔、自在、冒险、可能性……世界就是这样缩小的。
栖居
我和阿晚都是在乡村长大的,直到读大学才离开那里的平原、丘陵和山谷。
乡村生活除了没有钱,最大的问题是缺少新的技术和信息,因而缺少新的知识和观念。
但很奇怪,我和阿晚来北京十年,感受到的恰恰是城市的匮乏和乡村的丰饶。
城市是人造物体系,自然的东西只是点缀;乡村是自然物体系,人造的东西只是点缀。的确,从物的数量和种类看,城市比乡村丰富千百倍。但人造物的寿命,特别是商品这种典型的人造物的寿命,是越短越好的。因为商品的意义在于交换价值,在于不停地买卖,所以要不停地再生产。
一件不能交换的商品等于一件垃圾。在城市,虽然我们可以占有巨量的商品,但由于商品寿命的短期性,我们很快就会发现,如果不进行阶段性的“断舍离”,居所很快就会沦为垃圾场。
拥有“活着的物”,拥有“生长性的物”,才能感受到生存的充实。而乡村这个自然世界,恰恰充满了“活着的物”:雨水、冬雪、麻雀、麦子……它们的寿命极长,不会像商品一样短暂,它们年复一年地复活、循环,直到不朽。
在乡村长大的孩子,他们虽然拥有的极少,但他们拥有的每一件物品—泥土、雨水、狗尾巴草……都是不朽的。他们心外无物,无比满足。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城市过得很丰饶,内在体验却匮乏;在乡村过得匮乏,内在却富足。这是两种存在根本差异的生存形态:在城市里是“寄居”,在乡村则是“栖居”—“充满劳绩,但人们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有个行动派朋友,他前两年离开北京,找到河北的一个农村住下。他说:“坐在野地里,看着周边干燥的沙粒、树和花草,还有飞过去的鸟,我突然在想,这些自然存在的事物都是自由自在的。我喜欢土地,但我其实并不热爱人类附加在土地上的东西,为那些附加物发生的争斗确实是在浪费生命。”
他说的“附加物”,让我意识到现代生活一直被隐瞒起来的“多余性”。有人认为,世界、生活、我们的日子,“从来如此”,没有办法。我想,至少泥土、雨水和狗尾巴草,不会同意他。
世界的缝隙
大学在剧社的时候,我有过一次很难忘的排练。
那天晚上来了很多陌生同学,好多人的样子我已经不记得,我们之间只有那晚的一面之缘。因为常用的活动室被占用,我把排练场地临时改到学院的一间储物室里。空间还算大,大概30平方米,靠墙凌乱地堆了一些桌椅,西面是一排透光的窗户。现在想来,那其实是一个很美的剧场。
日常的热身之后,我们十几人在空间里无序地疾走。一开始开着灯,等到大家对于彼此的身体距离有了一定的熟悉和掌控,我便把灯关掉。夜色突然从西面的窗户涌进来,空间静如止水,只有大家疾走的脚步声,像芙蓉落在水上。视觉关闭之后,凭着声音、气息和对身体距离形成的感知,大家没有陷入混乱,没有发生冲撞。有的人甚至在夜色中跳跃了起来,在窗前形成片刻的剪影、片刻的形式美。
等到所有人感到身体发热,感到疲累,我就指导大家一点点放慢脚步,同时去心里寻找一个最安宁的地方,找到之后,就在那里停下。
时间放缓了,几分钟后,每个人都如尘埃落定。有人坐在桌子上,有人倚靠在墙角,还有人直接躺了下去,以婴儿的姿态。他们各安其位,自己就是一个世界。那一刻,在这个凌乱的储物室里,他们占据的物理空间和内心的空间重合了。他们栖居在自己那里。
太美了。夜色平等地披拂在他们身上。我目睹了一场表演。
从那时起,我开始坚信,再森严的世界也有缝隙。从那个缝隙里,会钻出一颗发芽的种子,一颗美和安宁的种子。那是从乌托邦世界投递过来的种子。
后来,我们交流自己找到的那个最安宁的地方,有人是在卧室的床上,有人是在奶奶的怀里,还有人是在旷野的一棵树下。至于我,我找到的是什么呢?
是夏日,是雨水,是广阔的凉爽。
凉爽
雨水是夏日的常客。常客到访之后,世界便会凉爽—快活的凉爽。
夏日、雨水、凉爽,三者到齐,便是我能想到的最安宁的场景了。
这样的场景有很多,比如,雨后的夏夜。骤雨初歇,大地已经没有气焰。晚饭后,我们一家三口卷上铺盖,去平房顶上纳凉。雨后的世界是洗过的世界,星空分外明亮。我们躺下,望着星河出神。那时,母亲还是年轻的妈妈,她一边用蒲扇给我驱蚊,一边教我看银汉迢迢,考我牛郎与织女的位置。父亲喜欢找夜空中巡航的飞机,红点一闪一闪,只要找到,他便会言之凿凿地告诉我:“看,这架飞机飞往青岛。”对他而言,每架飞机都飞往青岛,因为哥哥在青岛。
再比如,麦收后的傍晚。那时,每家每户的平房上都晒着新打的麦粒。但黄昏的雨说来就来,刚才还阳光普照,忽然风就凉了下来。紧接着,空气中传来木锨赶麦的摩擦声。这声音像是保卫粮食的号角。很快,村子上上下下都响起了木头和麦子碰撞的音乐。妈妈也被紧急动员起来了。她扛着木锨的身影从窗前一掠而过,着急却又欢快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快点,快点,下雨啦!”于是她赶麦,我扫麦。在雨水破门而入的最后关头,我们救回了粮食。
那天,在储物室婆娑的夜色里,我找到的场景,是雨过天晴的葡萄园。
多年前,我最得意的是家里有好几座葡萄园。所有农活里面,我最喜欢葡萄园的农活;而葡萄园的农活里,我最喜欢掐须,就是把疯长期那些不结果子的葡萄须掐掉。
夏日的疾雨最令葡萄疯狂。一旦雨过天晴,我就要飞奔到园子里掐须。如果运气好,能见到太阳的光芒穿透阴云齐齐落下,恰好照亮了园子。光影在天地之间轮转,露珠的家族虔诚地聚集在葡萄叶上。那一刻,连空气都是甜的。我忽然饿了,怀着一种原始的快乐,面向天空,把一节水灵灵的葡萄须放进嘴里。
就在这里停下吧。夜色中,我听到自己说。
于是我就停下。长久地,停在这世界的缝隙里,停在这广阔的凉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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