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不曾谈过“五四”,这有个原故:第一、我也是躬与其事之一人,说来未必被人认为持平;第二、我自感觉“五四”运动之只有轮廓而内容空虚,在当年——去现在并不远——社会上有力人士标榜“五四”的时代,我也不愿附和。
但,现在局面不同了,“五四”之“弱点”报上常有所指摘,而社会上似有一种心愿,即如何忘了“五四”。所以我今年颇有意思写写当年的事实和情景,以为将来历史家的资料,不意观光陪都,几乎忘了岁月。今天有一位西南联大的同学来强我写此一文,恍然一悟,今年的“五四”只有三天了,不禁感慨系之。于是在一小时写此一短文。
“五四”去今年二十四年整,以近代中国局面变化之迅速而奇幻,若有人说,所谓“五四的精神”在今天仍可尽为青年所采用,是绝无这个道理的。时代已变,社会与政治的环境大有不同,若仍沉醉在这个老调,岂不近于傻,或近于情痴?不过,若有人说,“五四”全未留下好东西,应该忘了他,似乎也没有这个道理。就外交上说,有“五四”的动荡,而后巴黎和会上中国未签字,而后又华盛顿会议,而后有美日在远东之大不协,不协之久,至于开仗。这一线上固然有许多的原因,然而“五四”总不可不算是一个连锁的不可少的一节。“昔日即今日之原因”,然则“五四”自有其历史的价值。就文化说,他曾彻底检讨中国之文化,分别介绍西洋之文化,时所立论,在今天看来,不少太幼稚的话,然其动荡所及,确曾打破了袁世凯段祺瑞时代之寂寞。若说当年学生不该反对政府,则请勿忘当年政府正是穷凶极恶的北洋系,安福系。若问当年学生何以闹学潮,则亦是一种自然界之公式而已。昔日之事未必即可为今日之师,故今日自然绝不该是反政府闹学潮的时代,但,也不要忘了当年情景不同,若以今日之不当如此,岂是历史学之公道?“五四”在往年遭逢“不虞之誉”,今日又遭逢不虞之毁,我以为这都是可以不必的。
今年追想“五四”,我以为有几点似乎不可忘了。
第一、“五四”已经成就了他的使命了。当年蔡孑民先生之就北大,其形势如入虎穴。蔡先生之办学,兼容并包,原非徒为国民党而前往(这个中间自然还有一段故事,恐怕是吴稚晖先生知道最清楚。)然而蔡先生提倡潜修,口号是“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其结果是出来一团朝气。犹忆“五四”以后有人说,北洋政府请蔡先生到他的首都去办学,无异猪八戒肚子中吞了一个孙悟空。“五四”之后,南至广州,北至北平,显然露出一种新动向,其中固是爱国主义与自由主义并行(后来又有共产党加入),然而此一动向,激动了青年的内心,没落了北洋的气焰,动荡了社会上死的寂静,于是当时各方从新起一新阵势,而北伐之役,甚至北伐以前的几年,革命的运动,得到全国有知识青年之多数拥护。虽然共产党也在中间摸了不少的鱼,而走入其他歧途者,亦复不一形态,然而其为颠覆军阀之前驱则一也。
第二、“五四”未尝不为“文化的积累”留下一个永久的崖层。因今日文化之超于原人时代之文化者,以其积累之厚也。积累文化犹如积山,必不除原有者,而于其上更加一层,然后可以后来居上,愈久愈高。若将旧者拆去,从新自平地建设起来,则人类之文化,决不会“后人胜过前人”的。试以今日欧美之文化论,今日所见者,有希腊人之遗物甚多,大多偏于哲学,有罗马人之遗物不少,大多偏于法律,有文艺复兴时代之遗物,大多以人之自觉为主,有开明时代之遗物,大多以人之求知寻理为主,有法兰西革命之遗物,即所谓“平等自由博爱”也。此中尽可这里修改一处,那里补进一块,然而必为层层堆积者,而后有今日之富也。“五四”之遗物自带着法兰西革命之色泽,而包括开明时代之成分。由前一点说,可以蔡先生一篇小文为证。当时之北洋军阀,以及其文化的发言人,指新士风为“洪水猛兽”,蔡先生在他那篇小文里说:“不错,今日之士风,可以算是洪水,而今日之军阀,正是猛兽,即非用洪水淹此猛兽不可。这话在当年是何等勇敢,何等切实。洪水是不可为常的,洪水过了,留下些好的肥土,猛兽却不见了。由此一点说,当时所提倡的是“科学与民主”,自民八至民十五左右,学自然科学人文科学者之增加,以学问为事业之增加,遂开民二十以后各种科学各有其根基之局,似与“五四”不无关系吧?即在今天说“科学与民主”,也不算是过时罢?
今日世界文化之灿烂,由于积累而成,□□所说。不过现在却有两种人要把自原人石器时代的文化起点,一齐拆去,重新盖起来,尽抹杀以前的累积。这两种人,一是布尔希维克主义者,一是纳粹主义者。我们当然是不走这两条路的,那么就要走积累一条路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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