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了铁栅门，搬出一把竹椅，翻开《瓦尔登湖》，又是一天的开始。

　　阳光虽然灼热，但它还是无法穿透槐树稠密的枝叶，只把光影透过罅隙投射于地面上，筛下点点稀薄的阴凉。这是叶子把阳光的热度稀释了，切割成碎片，晃动在竹椅上，书页上，头顶上，肚腹上。一阵风吹过，有叶子窸窸窣窣地飘落。有一片抖落在书页上，风轻轻一搡，便像一叶小舟款款滑向地面。又一阵风，更大，槐叶像一群黄色的小鸟晃晃悠悠地歇在地上。这时，儿子从屋内出来，看到此景，便拿笤帚要扫。我挥手制止了他，他一脸茫然的模样，使我暗中发笑。你扫走了一地自然的精灵，扫走了一地的诗意。这个不懂生活的家伙!

　　抬头再看一眼槐树高大的树冠，我的内心起了波澜。当初建房整理院子的时候，院内大小有十几棵槐树，妻子说要通通伐掉，我决定保留了一棵最大的。院子缺了树不行，但不必多，一棵就行。要给阳光腾出存活的土壤。我是一个彻底的极简主义者，专注最真实的朴素的本质，坚决拒绝芜杂的装饰，打造极具张力的生活空间。树要一棵，草植一丛，花开几朵，足矣。要的是玲珑，要的是精致。周植灵花，不见得是名花;旁佐草木，不见得是奇草。北宋郭熙《林泉高致》中云：“丘园养素，所常处也;泉石啸傲，所常乐也。”要的就是那份乐。涧水作溪，虽为细流，亦可徜徉一瞬;拳石当山，虽为盈尺，亦可卧游千里。陋院之欢，皆心性使然也。

　　我也想拥有一个像苏州那样的哪怕小些的园林，那是匠人们精心打造的“室内桃源”。那精雕细琢的设计，折射出取法自然又超越自然的深邃意境。那是大境界，大情调，大格局。对我一介平民来说，那是妄想;我也想拥有一个浸染岁月的北京四合院。老舍说过，秋天一定要住北京。我当下就想去，尤其在这如此熬人的夏。但这是谁想去就去的吗?那是我心中的顶级豪宅，大门之端庄，影壁之精绝。那是木梁和青砖的元素碰撞，其古风之韵，沁人肺腑;我更想拥有一个大气的徽州宅院，飞檐翘首，亭阁牌坊，浑然一体。“庭院深深深几许”，还是不住的好，免得内心森然可怖。

　　就这样的小院，挺好!《浮生六记》中说：“布衣菜饭，可乐终身”。古人如此，我辈岂不可乎?我不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我总是想驾驭一种平实平静的审美，切合实际，拥护真实性，真正的体验最简约的生命，和它变化的美好过程。

　　二

　　又是一个小院的早晨，依然如往常一般宁静。我总喜欢在槐树下置一张书案，摊一纸素笺，握一管狼毫，写宣示表，写贺捷表，写簪花小楷。我不写巨幅，只写小品，即是撰文作诗，也少有大论。兴致所至，随便几句几行，便可观蝶舞入诗入字，心甚惬意。小品特适合小院小景，细写细描，美了流年，慢了时光。那蝇头小字，慢慢展开，一个字就是一朵花，花花流香溢彩，就如墙边正在绽开的凌霄花，缓缓张开，不急不躁，足享闲适之情。写大草不行，飞猛狂进，我害怕手一抖，就留不住这样的美夏。

　　我不想岁月如飞，如是那样，我拿什么充盈生命的余情。我知道万事万物都会留下时光的裂痕，但我也想留下日子的慢，即使变得陈旧不堪，我也想要有我的故事，我生活的小小诗意。就像南面那幕墙，墙壁原先白而光亮，如今被雨水侵蚀，墙体部分脱离，墙面斑驳灰黄。其印痕如江如河，如蓬如烟。儿子说过，等有闲之日，重新刷白。我没有如他所愿，我说这是一幅上好的油画，虽然残缺，但那确是生活的留白，非为人作，但自然天成，更为绝伦，仿佛是一个没有做完的古老的梦。

　　日头，不觉得早已悬空。搁下笔，慢品一壶茶。用一壶的诗意，悠然聊慰风尘。明人陈继儒说：“芳草盈阶，茶烟几缕;春光满眼，黄鸟一声。此时可诗可画，恐诗不尽言，画不尽意。”这里没有春光满眼，却是夏景入目，没有黄鸟一声，却有蝉声几缕。观夏花感天地之供养，竖琴曲咏浮生之欢雅。叹院外天地滚滚生息，念院内书里悠悠春秋。日之清幽，生之静穆，如此好梦，能度经年?

　　这样的思索着，觉得自己变成泡在小院内的一叶茶了。从来没觉得这样的舒展，通透。在安静的水里，放置我安静的思想。没有一粒微尘飘进我的梦，院外的喧嚣彻底沉淀。阳光扫尽我头上的灰芒，抽净我桀骜不驯的肋骨，就这样不动声色地把我摊一地柔软。

　　三

　　小院是一个时间的容器。一个夏天我都被锁在里面，锁住肉身，锁住飞扬的灵魂。有时候，看一朵花怎样缓慢地打开自己，那种慢，就像我的伤口愈合的过程;有时候看白头翁藏在紫藤里，安静得像一朵雪。花和白头翁也把我当成了风景，听我呼吸，学我闭目养神;有时候看蚂蚁怎样住进一朵花里，看蜗牛怎样背负着雨水行走。尤其是晚上，看月光怎样把花瓣擦得澄澈，这样干净的夜晚，使得每一朵花都在陈述生存的幸福。月光也在槐树的光影里清洗着我摇曳着我。槐树下，除了我斑斑点点的影子，月光还能摇曳着谁呢?没有了，没有了蒲扇，没有了童谣，没有了祖母。

　　忽想起旧日的宅院了。每每夏日傍晚，总有祖母的童谣，伴我度过每一个长夏和每一个长夜。晚饭后，在粗大的老槐树下，铺一张凉席，摇一把蒲扇。年迈的祖母，张开嘴巴。随着嘶哑的唱腔，一首首童谣飞出来了：

　　风不吹，云不飘

　　蓝蓝天空静悄悄

　　小宝宝想睡觉。

　　风不吹，树不摇

　　小鸟不飞也不叫

　　小宝宝要睡觉

　　风不吹，浪不高

　　小小船儿轻轻摇

　　小宝宝睡着了

　　小老鼠，不要叫

　　小花猫，不要跳

　　让宝宝好好睡一觉。

　　小白菜，遛地黄，三生两岁没了娘。

　　跟着爹爹还好受，就怕爹爹娶后娘。

　　后娘娶了三年整，生个弟弟比俺强。

　　弟弟穿新俺穿破，弟弟吃稠俺喝汤。

　　端起碗来泪汪汪。

　　……

　　就这样，一首首被月亮孵熟，然后经祖母的蒲扇轻摇的童谣，一只只飞出来，满园里飞，满夏里飞，都冒了芽，都成了花，最后星星一般亮满了天空。后来，祖母不在了，那时的月亮也飞了，那些童谣像小鸟一样也冬眠了。至今，仍没醒来。没了祖母，没了童谣，小院的夏夜多少显得空旷。

　　春有牡丹，夏有芰荷，秋有榴实，冬有梅香，还得夜有祖母和童谣啊!想小院四时之景更迭，以草木之境，安诗画之心，如若再有复活的祖母和童谣，诚为世间之奢也!

　　四

　　又一个早晨，推开门，凉凉的雨点落在手心里，报告着秋天还是来了。这是雨点给小院带来的消息，与此同时，另一个从院外传来的消息是，小院将随着村庄而消逝了。从低处搬往高层，高是高了，但毕竟是悬在空中而不接地气呀!

　　失去小院，我将去往哪里消夏?哪里还能安放疲惫的心?我将去往哪里借花而居，闲庭信步?哪里还能晒我红椒，养我鸡羊?“别开清净之地，不嫌地僻;不做繁华之梦，所爱日长。”就这如小院一样小小的愿景，也将不存吗?我多想与它再来一场永不落幕的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