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篁打开了风雨的壁垒,晨光如一盏温和的吊灯照在一寸青茸上。
谷雨时分,一道闪电撕开我久居的铁栅栏,城市边缘敞开了绿色的出口。我体内的那匹白马,终于腾进空山新雨的召唤,沿着那缕炊烟,走向枣红木的原乡,向阳坡上几顷滴翠的草甸。
回尼山的时候,沿途的新麦已经剔出混迹其中的稗子。一路向东,阳光照着我土质的心,土气的小名,因而那幽香的扬花,赐于了黍稷章印的行关牒文。这一程,都顺乘在故乡的风向,被认同为土壤的赤子。
鲁源村依然。这个春日迟迟的午后我终于回到故里,见到祖母时,她正坐在老屋的院子里。鲜艳的阳光象闪光灯一样照在她的脸上,一株木槿努力地开放着孤独的白花,点缀着这个破落的庭院和一个孤寂的老人。我一时怔在那里,直到她眯着眼睛看着我,努力地从岁月的沟壑与刻刀中醒来,直到她笑着,轻声叫出我的乳名。
父亲是在我髫年时就永远地离开了,她像养育又一个儿子把我放在衣襟下。八十年代的鲁源村是贫瘠的,她还是一个年轻的祖母。那时候我们家只有一亩不到的耕田,每年夏收,她会在整个村子的田野中捡拾遗落的麦子,攒够我半个学期的口粮(那时兴用麦子换白面馒头)。把哑巴沟的四分田地种上棉花,这是极高的经济作物,每年会有来村里收购的棉贩,她每一次在昏暗的电灯下数钱的身影,仿佛世上所有的甘甜都浸润着她…
当我从青春的车站离去,生命陷于城市的烟火,我以为祖母永远会是青色的斜襟衫…可我终究还是耽于无知,她耽于了时光。
她又烙了油饼,我像饿了许久的顽皮小孩,狼吞虎咽吃个精光,捏嗦起散落于竹箅的每一片葱花,我爱那焦嫰的香味!我们娘俩又泡了茉莉花茶,我围着她说啊说,她看着我笑啊笑,就象我幼小时在她的怀里,生命的风,那么轻,那么安宁。
去看了雨明,那场恶病毁了他的前程,他见到我时,似乎有些恍惚,有泪珠落在我们百感交集的无言里。我买了些烟给他,已经难再顾及这些荼毒,在漫漫无期的孤夜,在失语的膏肓里,只盼望这丁点光亮可以燃烧掉他不尽的寂寞。
这如幼齿一样长大相随的朋友啊,童年里,他是我踩着大雪映照的黎明去学堂的扶手,是少年时一起割猪草,挑井水的英勇伙伴。是我曾经在千里之外的生活困厄时,无数次送来的安慰…
挥别他的时候,巷口黄色的夹竹桃张开了怀抱,那棵百年的刺槐落下了自星空撷取的欢笑。
我想一定是故意经过石榴的家门,那间老宅还是那样的院落,我用一根烟的时间去追忆曾经的情怀,看有没有些许痕迹证明一场爱情的存在。
石榴是怎样火红的青春啊,石榴是一个晶莹如玉的女孩!她曾用迷人的马尾,举起一个少年的诗篇,用无邪的笑容弥合一个命运凄苦的少年。而今她身落何方,我只能用一次欲盖弥彰的转身掩饰这历久难愈的疼痛,用美好的假设覆盖这经年难平的悸动。
我最后去往夫子洞,这魂萦梦牵的地址,这千年闪烁的名字。你可以第一次听闻鲁源村与尼山,却一定无法改变对一个先哲的敬仰。是的,这里是孔子的生地,那口狭窄的石洞与石床亘古千年,扳倒井安静地还在讲述那个古老的传说,虎哺鹰伺的神奇佳话。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这圣境赐与了我诗礼银杏的芳华浸润,在那木质的甬道染上清白之年与君子之风!而今观川亭上,时间涛声穿过智源溪,沂河东去里,"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依旧声闻千古。
尼山圣境,我找了半天才找到新景区的入口。我也要坐上摆渡车才能走进去,其实,我是如此明了,只要穿过二街的胡同就会到达圣人像。但此刻,我依然要买票,和所有的观光者一样去打探他们的新鲜,而我,要去打探我的旧年。
我是如此熟悉这园区的前身,这儿是南河,那儿是苹果园,甚至我家的地瓜地。圣人像被新的雕花玻璃笼罩着,折射着古铜色陈旧的光。新时代的发展让这里犹如新生,但那份美丽的乡愁,却已难再拥有。
两个小时的观光时间结束了,走下摆渡车的时候,我幻想着:要是可以在这儿再住一晚多好,铺上爷爷那会儿编的那个凉席,抓点知了鬼,去南河里洗洗……
黄昏笼罩了这个小山村,漫山遍野的光影闪回着,萋萋芽宽大如床,山水牛跳跃着。我行走完这故土的一日,平躺在村口的界碑前,像一片草植的细纹,像一只疲倦的小虫……
回城的时候我把车开的缓慢,我想仔细看看两边的田野,那些飘着的童年,那些纯洁的时光。
老家,古老的家,离我这么近,又那么远
青竹打开了骨节,我在一层层向着生活深处行走的旅程里,鲁源村这些难以忘却的风物与人事,是离我最近的风景。它赠我淳朴,善良,美好的信念与勇气,让我拥有一条生命温暖的河流,洗涤着悲苦与命运的灰尘。最终化为我身体每一寸的图腾,修补着人生的凋落……
阅读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