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在杂文《论睁了眼看》中写道：“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曾经对先生的这段文字不甚理解，觉得他将“瞒和骗”概括为中国国民性的一大特征，实在有些言重了。然而，后来不断有严肃的事实告诉我，先生所言其实并不为过。

　　手头就有一个生动的案例：江苏省最近对南通市的启东、海门、通州等地的小康达标情况进行随机电话民意调查，当地要求受访群众按照事先统一下发的标准答案回答提问，如家庭人均年收入农村居民必须回答8500元，城镇居民必须回答16500元，“是否参加社会保险或保障”必须回答“参加了”，“对住房、道路、居住环境是否满足”必须回答“满意”。不少中小学还专门放假一天，让学生背熟答案协助家长应对电话调查。

　　这是一次典型的政绩造假行为。与以往许多地方屡见不鲜的政绩造假相比，如果说这次江苏启东市等地方有什么特别“创意”的话，那就是他们针对随机电话调查的民意采集新形式，采取了全体动员应对抽查、行政命令辅之以经济利益(按标准答案回答提问者，能获得50～200元奖励或144元电话月租费)等新措施;但就激励机制和形成机制而言，两者却没有本质的区别，都遵循了“官出数字、数字出官”的内在逻辑与规则，此外并无更多新的东西。

　　一般认为，政绩造假是地方政府特别是基层政府为了追求政绩而“欺上瞒下”的行为，比如这次启东市等地方的造假，“欺”的是南通市、江苏省等上级政府，“瞒”的是下面的普通群众。然而，从中央部委到省市政府及有关部门，高级官员都是从地方和基层一步一步升上去的，今天一些基层官员搞假数字、假政绩，某些高级官员昨天在基层工作时未必没有搞过，他们不可能对这些弄虚作假的小伎俩一无所知，基层官员拿着假数字、假政绩来邀功请赏，高级官员其实多半都是心知肚明的，只不过是他们故意装着被欺骗而浑然不觉罢了。当启东市以高达94.8%的群众满意率，一举通过了省里小康达标认定的时候，“上面”的那些深谙基层实际的高级官员，未必不知道这个位居全省小康达标县市第一的数字是怎样得来的，但“上面”同样也需要这个数字，因为这同时也属于“上面”的政绩，在他们那里不存在戳穿假相的动力和积极性。

　　所以，地方政府、基层政府的某些官员大搞政绩造假固然可怕，www.xinwenju.com但更可怕的是上级政府及有关部门某些高级官员的乐于被“骗”、知假信假乃至用假求假。你可以说基层官员用假政绩欺骗了高级官员，但高级官员明知基层官员送上来的是假政绩，却故意装出一副喜闻乐见深信不疑的样子，他们何尝不也是在欺骗基层官员呢?

　　再看地方政府、基层政府的“瞒下”。中国的老百姓一向很容易被瞒骗，久而久之也能生发出一些“反瞒骗”的智慧来，其表现之一竟然与“上面”的高级官员如出一辙，就是假装对自己被瞒骗毫无察觉，继续维持与瞒骗者的合作关系。极而言之，老百姓有时对被瞒骗未必十分抵触，他们甚至需要与基层官员合作炮制假数字、完成假政绩，一来通过这些假政绩，基层官员可能被重用、获升迁，当地百姓则可能多少分享到一些好处(如财政投入改善民生)，二来在合作造假过程中也可能获得一些小恩小惠(如百八十块钱的奖励)。老百姓明知受到了瞒骗，却违心地按照标准答案制造了将近100%的群众满意率，这何尝不也是一种“瞒骗”行为呢?

　　地方政府、基层政府官员利用假政绩欺上瞒下，上面的高级官员和下面的老百姓反过来也对基层官员实行“瞒骗战术”，瞒骗者(同时也是被瞒骗者)与被瞒骗者(同时也是瞒骗者)都在瞒骗对方，也都知道对方也在瞒骗自己，却又都一个劲儿地揣着明白装糊涂，双方你追我赶，循环往复，一定要把这场历史悠久而且博大精深的游戏进行到底。于是，各色人等都“更深地陷入瞒和骗的大泽中，甚而至于已经自己不觉得”(鲁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