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那些爱恨会化于时光温柔的绵掌,渐渐脱落于我们日渐苍老的皮肤。
我记得2017年夏天,我陪你和妈妈散步,我看着你牵着妈妈的手走过夕阳的画面,悄悄照了一张照片,因为我深知这样的画面是未来人生光亮的源头。照完之后我上去给你看相片,你看着相片,哈哈笑着,只淡淡地说了一句“照得不错嘛”。言语间我望着你和妈妈的眼眸,那个瞬间我觉得人间美好,三生有幸。回家路上,天色已是傍晚,高原金色的夕阳靠在夏日翠绿的树叶上,一片一片,轻轻沉睡。片刻之后,晚风摇醒睡在叶子上的光,像一个母亲温柔地呼唤自己的孩子回家。爸爸,我原谅你的不辞而别,因为我知道你也是个孩子。在你走后的一个多月,弟弟当爸爸了,你当爷爷了。那晚在弟妹的产房外面,我对着天空与你说了很多话,我坚信你已收悉。
“爸爸,恭喜你当爷爷了,弟弟当爸爸了。这个小家伙很健康、很好看、很乖巧,我望着他甚至能想象30年前你看我出世的样子,你喜出望外地向每一个人介绍你的儿子,你是那么幸福。爸爸,今天天气很凉爽,你的孙子拉了三泡屎,而且不是很臭。他哭闹的次数很少,所有人都说是个好宝宝,我去门口抽烟的时候听见医院里的鸽子咕咕作声地看起来也很开心,我也很想你。”
四
自你走后我所有的信仰,全是那些莹莹的酥油灯,唯一的企盼是那光,能够照亮岁月尽头的深暗。
岁月的神秘在于历久弥新的当下,恩赐我可以时刻念你。我起初是祈祷,再后来是祝愿,而现在我越来越坚信,你一定可以和光同尘。然而总有些悲伤的时刻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自已,比如望见熟悉的场景,却再无你的身影。于是那些你曾经对我描述过的层林尽染的景象,突然变得模糊,要告诫自己远去的终归是远去了,因为我也知道,你只喜欢朝阳。
知乎上有一个关于亲人离世的高赞评论说:“以前害怕有鬼,现在希望有鬼。”
人在极致的痛苦中,人性会发生微妙的变化,时间会在某一刻失去它本身的意义,就比如你走了,我仍旧觉得这人间处处都是你。于是那些留在心里的遗憾会在夜里浇灭和燃烧我的情绪,轻易地撕碎睡眠,反反复复。所以一年多了,这篇文章我才写到这里,我也才渐渐明白,你离开的意义。回想与你在这人间结缘的30多年,点滴回忆已化作余生抚慰我灵魂的慈悲。我也慢慢明白,那些爱恨终会化于时光温柔的绵掌,渐渐脱落于我们日渐苍老的皮肤。爸爸,我只能在余生融融的灯光下想你了,纵然那光再照不出你的面庞,我会望着那光是如何照着那些仍旧得以相聚的人们,心怀温暖和感恩,然后祝福。
五
死去的诗人依旧活着,活在那些绵长的铁轨,那些留在人间的深情会被风吹进人迹未至的森林、远洋。
有时候,我总觉得街角某个穿着朴素的背影似曾相识,他在那看着来往热闹,嘴角上扬。你知道我是勇敢的,但我始终不敢前去对那背影一探究竟,终究是怕惊扰了你去往来世的路。
你走后的几个月后,在我们家生活了10多年的藏獒也离世了。在你灵柩回家的当日,往日性情生烈的它,面对满院来往的陌生人,一直趴在它的窝旁,竟无一声嘶吠。一个月后,阿古啦说可能是久久见不到你,它有阵子食欲全无,有天竟突然离世,没有给我们任何挽留它的机会。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些流传千年的老话总不在好事儿上应验,2019年藏历年前夕,叔叔去世了。悲伤的情绪叠加到一定程度后反而更能看见远处的一些光景。头七那天,我和弟弟驱车前往你的老家,在一天的忙碌后坐在那个你童年生火取暖的炉灶前,望着眼前刚端上来的酥油茶,在腾腾的热气中,记忆里也升起如烟的温情。我突然明白你离我远去这件事还会很远,但我仍旧不愿将思念虚掷于时光的来往潮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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