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网上读了一篇署名泰山翁的随笔,题目叫《从孙继业书记“会写文章的人越写越短”说起》。
文章开头就说明,他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在公社党委办公室跟着秘书写材料。真弄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把在机关和单位从事文字工作叫作写材料的。尽管不同时期都有各自的正式叫法,比如写作组、调研室等;但不约而同的“写材料”,却一直叫得那么广泛顺溜、久经不衰与理直气壮。
我是1969年第一次写材料的。那时我在连部当文书。不清楚前任怎么搞的,竟然办公桌与指导员面对面。指导员烟瘾很大,抽那种自卷的喇叭筒。自己抽还不算,隔会儿就卷一颗隔着桌子递过来,让陪着他一起抽。我就是在那时染上烟瘾的。
那天,指导员又递过一颗烟,笑着说,赶快点着,有个重要任务交给你呢。待我接过烟点燃,他才严肃说道,咱们连自去年整编以来,形势发展很好,各项工作都走在了兄弟连队前列。最近,被营党委评定为四好连队,团政治处还正式确定要在四好连队五好战士代表大会上作经验介绍。而且连题目都定好了,叫用毛主席哲学思想打翻身仗。这经验材料,支部决定由你撰写,你得尽快拿出初稿来。……
我当时就懵了。我个初中生,哪里系统学过什么哲学?况且还是毛主席的哲学思想呢。再说,入伍一年多点的新兵,怎么能承担起如此重要的任务?毫无悬念要搞砸的。自己丢人显眼不说,影响连队声誉,才是大事呢。
指导员神情变得越来越严肃,尽管嘴角仍留有一丝笑模样。只见他猛吸一口烟,摆摆手说道,其实也没啥好作难的。实事求是最好。你现在不要急着想怎么写,想也是瞎想。由支部出面先召开几个座谈会。你参加,认真听听班排同志们的看法。同时抽空去走访几位调出连队的老领导。这期间,一定要好好读读毛主席的哲学著作。然后再具体构思如何去写。
指导员的循循善诱,使我渐渐冷静下来。部队最讲究服从命令听指挥。作为一名战士,哪能临阵退却呢。再说,是骡子是马,也该拉出来溜溜的。接下来一个多星期,便是紧锣密鼓的一系列座谈、走访与学习。期间,脑子也在高速运转。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死活睡不着。脑子不由自主总捉摸写材料的事儿。忽然间有个灵感冒出,只怕稍纵即逝,赶紧爬起来打着手电筒记录下来。
终于苦思冥想出个具体提纲。至今仍能清晰记得当时确定的三个小标题,分别为:“一班人”与一连人,压力与动力,反复与飞跃。大致心中有数后,又整整熬了两个通宵,才算写出一份自我感觉良好的初稿。
当我把誊好的稿子递给指导员时,心情特别矛盾。既非常陶醉,对自己的辛劳成果很有把握;又非常忐忑,因为行不行,不是自个能说了算的。望着指导员聚精会神看稿子的神态,突然就在心里偷偷笑起来。我在构思阶段,曾暗暗定下八字方针,务实、深刻、新颖、精短。最后的精短,其实是从指导员讲课受到启发的。指导员天津人,老高中生,讲课深入浅出很有水平。只一点战士们不满意,每次下课总要拖延多半个小时。我曾当面向他反映过大家意见。他却说,战士们普遍文化水平低,有的甚至还是文盲,不反复讲细点怎么行呢?我不以为然,却不好意思反驳;就在这里与他较上了劲。
指导员看完稿子后,不置可否。只盯着我说,看你的眼圈都成黑的了,快去补补觉吧。下午,连队召开支委扩大会,吸收全连班长们参加。营教导员与团部田股长、祁干事与会。我念完稿子后,教导员请田股长祁干事发表意见。祁干事先说,小伙子文笔不错嘛!田股长说,初稿能写成这样,真的不简单!班排同志们最了解情况,应该先听听他们的意见再说。
大家的发言,虽然不能用异口同声来形容,但都持非常肯定的态度。有的提议,篇幅应该再长些,多写些好人好事。只二排长阴沉着脸说道,我怎么在材料里就变成反面典型了?指导员和颜悦色回应道,那可是最有说服力的转化成果啊,怎么能理解成反面典型呢?不过,你得在这里明确表个态,材料里说的符不符合事实?二排长干笑几声点点头,没再继续争辩。
最后,指导员请教导员和田股长讲话。教导员代表营党委作了肯定表态,并说,典型材料不像单位的全面总结,既不能面面俱到,也不能拉得过长;既不能从理论到理论无的放矢,也不能事例太多淹没观点。田股长说,按照团党委对这次大会的筹备分工,我与祁干事负责全部典型材料的协调工作。你们营具体由蒋干事与小宋书记联系。七连这个材料是重中之重,很有典型意义。你们先按今天会议精神作进一步的调整与修改,然后再让他俩帮着在文字方面把把关。
蒋干事是位大学生,虽然学理科的,但哲学作为必修课程,曾系统学习过。他与小宋书记都是最近才调到宣传股的。俩人非常认真谨慎,并没有在原稿上勾勾画画,而是另起炉灶重新改写了一份。
真没想道,团党委竟然对典型发言材料异常的重视,还要召开专门会议进行评议。出席会议的不仅有政治机关各部门的领导与干事,连政委都端坐在会议桌的正前方。各单位具体写材料人员,有与我一样当文书的,也有从事其他工作的,还有几位是穿四个兜的干部。更没想到,评议结果竟然否定了蒋干事与小宋书记的改写稿,而采用了我充实后的原稿。尤其没想到,这篇稿子几个月后,竟然堂而皇之全文刊登在《人民海军》报上。配着几副照片,整整占了一个版面。
此后,不仅连队的材料,放手由我撰写,而且还几次被上级机关抽去帮助工作。那年月,各种会议本来就多,而作为刚刚跨入四好连队行列的先进典型,材料自然就多上加多了。每次领受到任务,依旧秉持暗自制定的八字方针,全身心投入进去。总想每次都有所突破,能写出点新的境界与水平。
渐渐也能悟些门道出来。觉得,写材料也是一种别样创作。与文学创作最明显的区别,就在于不能虚构事实。比如写典型材料,首先须进行调查研究,对情况有个比较准确的整体把握。然后再进行分析取舍,确定角度与切入点。只有这样,才能从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上讲清其中的内在联系。同样的状态与主题,不同的认知与手法,写出材料的水准与风格,肯定会大相径庭迥然不同的。这大概就是水平高下之差别。总之,思维方式正确与否最关键。以其昏昏,怎么可能使人昭昭呢?
大概过于投入与执着的原因,曾一度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即便在不写材料期间,也是整夜整夜的失眠。记忆中,指导员从没当面夸奖过我材料写得好。倒是多次督促我去卫生队看医生,并训斥说,怎么能这样糟践自个身体呢?他心知肚明,这一份份材料,是经过怎样的艰难周折才呈现出来的。
随着时间推移,工作岗位变换了好多次。但换来换去,总与材料脱不了干系。不仅自个写,还要安排组织别的人去写。大概有那么十多年的光景,主要精力就是围着材料打转转。即便后来不再直接管写材料的事了,但阅读文件材料时,仍会习惯性地从写作角度去仔细品味。每每看到用心写出的厚重文字,便会遐想撰写者是怎样的扑下身子调查研究,怎样的呕心沥血缜密构思,怎样的洋洋洒洒一气呵成,怎样的字斟句酌精益求精。也会不由自主联想起自己第一次写的材料。相比之下,那份材料顿时黯然失色,甚至有些幼稚可笑了。自然也会记起办公桌对面的老指导员。他才是那份材料的始作俑者,也是他硬生生把我推到写材料的道上的。
有时思绪会信马由缰跑得很远很远。有位朋友曾当面说,你太死心眼了!天下文章一大抄,只要掌握了抄与编的诀窍,还愁写不出好的文章?如果只会下笨功夫,即便折阳損寿搭上小命,写出的材料也很难出彩的。
话无恶意,却不能苟同。其实,任何时候都有胡编乱造弄虚作假的,但同时也都有实事求是严肃认真的。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未来肯定也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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