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同理,也没有两个完全一样的秋天。
时令已是白露了。晨起,开窗,微凉的风携带着桂花的馨香涌入卧室内。深呼吸,默默望着楼下一树树繁花,那些无数的金黄色米粒,在葱郁的繁枝茂叶间兀自璀璨,和煦、华美,无比热闹,又无比安静。
年年桂花开,今年感受颇不一样——我觉得,桂花的香味是温暖的,是人间烟火的香,好比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味,瞬间便能安抚焦躁沮丧的情绪。秋天渐深,萧瑟的日子里,满树繁花盛开,幽香弥漫,人的嗅觉整天被一种芬芳所牵引、笼罩,心儿也变得柔软,不由得生出对人世、对季节的缱绻之情。
这样美好的秋日,要如何才能留住?太美好的东西,反而让人生出隐隐的不安,总担心它转瞬即逝。归根到底,是人的局限,和面对美的挽留之心。索性,我把小书桌搬到阳台上,成天坐在那里,喝茶、看书、写字,一抬眼就能看到桂花。
下楼,出去买菜。昨晚落了一夜的雨,所有的树被洗得干干净净。紫薇树下,落红满地。梧桐开始落叶了,随意捡拾一片,新鲜、完整。林荫小径上,一个中年妇女正在清扫落叶,一丛一丛的黄,堆在地上,有风吹拂,如一簇簇火苗在跳动,是一种奇异的美,惊心动魄——所谓春天看花、秋天赏叶,还有什么颜色的美,比得过秋天的落叶呢?赭黄、明黄、深紫、通红……每一片用的都是繁笔,浓墨重彩地洇在大地的宣纸上,在感观上,反而胜过了春夏的繁华。
石榴树上还悬挂着几颗果子,小小的,萧瑟的瘦,远观,有写意的恬静寂淡。几朵菊花开在小区花坛里,花瓣上滚动着水珠,摇摇欲坠,像昨夜残留的梦。不过,这些都属于庭院小美,它们均不能构成整个秋天的壮阔浩瀚。树才是秋天的代言人——比如梧桐、银杏,那一泻千里的黄,在秋日斜阳下,波澜壮阔。如今,我愈来愈觉得,真正的美应该在秋天,平和、从容、有力量,像黄昏时的散步。这多么像人生,历经年轻时的青涩酸苦,中年后步入迂徐沉静。看来,刘禹锡所言“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并非矫情的表达,而是历经沧桑之后的感慨,这大约源于年岁的滋养、心境的丰润。
秋天适合闲坐、吃茶、读书、发呆。树上鸟雀已经飞远,那些聒噪的声音远去了,只留天地静美无言。秋季的天空比其他季节更蓝,更高,更远,更开阔,偶尔飘过的云如风行水上、帆在洋里,是天地贯通物我融合的大气之美。
一日三餐和茶桌上的各色果品,是秋天的况味了。超市里猕猴桃在促销,这是我喜欢的水果,一次性买回很多。一半存放着,不几天就变软了,吃起来有蜂蜜味,甜美多汁。一半洗净晾干,用来泡酒。冬天到了,围炉吃羊肉、喝果酒,不亦快哉。清甜的猕猴桃酒,呈淡绿的青玉色,让人忆起盛夏的光阴。南方的冬天没有雪,风雨如晦,我自掩门喝酒吃肉,饭后再泡一壶浓酽的红茶。红茶之色,像丹枫的梦痕。红茶之味,在我看来,是往事的味道,正如张爱玲所言:“像记得分明的快乐,忘却了的忧愁。”
周末回乡下,母亲正在晒花生。她高兴地说,今年丰收啦!那些种子,原是春节剩下的,没吃完,母亲看着可惜,就在春分时播下了种。种着玩的,也没指望收成多少,没料到,竟收获颇丰。晒垫上摊开沉甸甸的喜悦,颗粒皆饱满,剥开来全是红衣,味道香浓,细细吃起来,分明有泥土和阳光的味道。
转眼,板栗也该上市了吧。我曾经在《亲爱的板栗》一文中,详述了街头的糖炒板栗,它的香气甚至比味道更诱人,更有穿透力。在寒冷的秋风中,那一缕缕热乎乎的香气格外慰藉人心。板栗炖鸡是我的看家菜。其实,也是偷懒的方法,鸡块焯水之后,再猛火沸开,依次把姜、葱、香菇、板栗等各种食材扔进去,小火慢煨,一边炖还可以一边读书,只要在锅上担根筷子就行。砂锅里“噗噗”地沸腾着,香气从厨房里飘出来,回荡在家里每一个角落。因为这香气,我的家,像一个好朋友开始微笑,表情生动愉快。天色已黄昏,下班回家的人,辛劳一天,有一锅香喷喷的鸡汤热热地迎候他,也是可堪慰怀吧。
奥地利诗人里尔克在《秋日》一诗里写道:
谁此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此时孤独,就长久孤独,
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如果在盛大的秋天,依然有人满怀忧伤,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停止思索、停止思念,心无杂想,让“一切的一切”归零,安住当下,闭上眼睛。你闻到了吗,花香、茶香和食物的香气交织在一起,像一支交响乐回环往复,这乐曲深入肺腑,足以抵御尘世所有的苍茫和虚无。
这样说,是否很没出息?忽然忆起一事,有人问正在浇花的圣方济各:“如果明天你就要死去,那今天做什么?”答曰:“浇花。”这么一想,也就安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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