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田松教授的新作《哈佛的图书馆和博物馆》,甚觉喜欢。对于一本纸质书的感受,首先来自观感和触感。翻开来,一本很美的书,有大量缤纷有趣的插图,皆由作者本人拍摄,照片下方的介绍格外详尽。图片即内容,呈风格,展细节,引读者入境中。
名字,承担着重要的文化功能。作者在后记中谈到,他写作此书时,有时会为研究一个名字的由来花费几天的时间。名字,给人以引导,也给人误导。《哈佛的图书馆和博物馆》这一书名,既呈现给读者此书的内容,也限制了读者对此书的想象。
细细读来,此书对哈佛园的众多图书馆做了深度的文化历史研究。但不止于此,它更是在探讨图书馆在当代社会的意义,在人类文明中的价值。
作者开篇讲到,“在美国,图书馆是大学的核心,是校园文化的核心。图书馆不仅是借书还书的地方,是学生的阅览室,也是学者的办公室。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大多数图书馆都有专门给读者休息、打盹儿的沙发椅,甚至还有垫脚的小凳子”。顷刻间,我对于伊萨卡的记忆被点燃。读博期间,我在康奈尔大学(CornellUniversity)进行联合培养。康奈尔位于美国纽约上州的小镇伊萨卡(Ithaca)。伊萨卡有两所大学,康奈尔和伊萨卡学院(IthacaCollege),这两所大学的所有图书馆都是开放给大众的,不需任何卡,随意进出。访学期间,虽然我所在的科学与技术学系(Department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Studies)为我提供了工位,但图书馆成为了我主要的办公场所。清晨醒来的一大乐趣便是挑选今日在哪个图书馆工作。
我最常去的是康奈尔的乌里斯图书馆(Uris Library),里面还藏着一个怀特图书馆(A.D. WhiteLibrary),这里是深受师生喜爱的地方,因其独特的风格,被称为“哈利波特图书馆”。推开沉重的木门,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古典气息。这个馆中馆占据的空间不大,三层的金属框架,上面布满古典样式的花纹,木桌也是古典样式,且每桌上都有一台古典样式的台灯。图书馆中庭是一排并置的木桌,两侧是被金属书架环绕于中的独立木桌,一边面向墙壁,一边面向窗外,图书室四周还散落着几把深红色的皮沙发,与深红色的地毯和因老旧已略呈古铜色的金属框架相得益彰。我曾在这里高效工作数月,低头见字,抬头见景,呼吸间尽是书的香气。2018年2月,我在这里发了一组朋友圈照片,写道:“整个康奈尔最钟意的地方,宜读书,宜写字,宜休息,宜赏窗外美景。”2019年夏天,我重返康奈尔做博士论文的二次采访工作,迫不及待地跑回这里写作,8月24日,我在朋友圈写道,“书斋小隐足风光”。
从怀特图书馆楼上的后门出去,沿着旋转梯往上走一层,右手边有一道门,推开,便进入一间宽敞的大阅读室。这里没有书,没有书架,只有顺序摆放的几排大木桌子,屋顶很高,屋的尽头是大落地窗,窗外便是伊萨卡的风光。康奈尔地处山顶高地,放眼望去,整个小镇和卡尤加湖(CayugaLake)尽收眼底。落地窗前摆放着几把沙发椅,没错,“甚至还有垫脚的小凳子”。
另一处我非常喜爱的工作场所是康奈尔鸟类学实验室(Lab ofOrnithology)的图书馆。鸟类学实验室是在伊萨卡的一片森林之中,独立于康奈尔主校区,这里有池塘、有湿地、有树林,是各种奇珍异鸟栖息的家园。鸟类学实验室就建于其中,主体建筑四周巧妙地布满大玻璃窗,图书馆就是其中二层的一间大屋子。这里虽小巧却设施周全,风景绝佳。工作累了,去森林里走一圈“寻鸟之路”(BirdTrail),眼睛不一定能看到鸟,耳朵却能听到各种美妙的鸟鸣声。
我的博士研究是关于钢琴声音的,所以康奈尔的音乐学院是我常出没的地方,音乐学院的图书馆更是我查询资料的宝地。这个馆不大,只有一层,布置简单,实木嵌大理石的桌板,搭配上木椅,厚重又简洁。我经常选在靠窗的位置,搬来一摞摞书,摊开在大桌上,一边翻看一边采集资料——不远处就设有影印设备,把需要的材料扫描成PDF文档,存入U盘,方便且免费。一日下来,没有看完的书就放在桌上,给图书管理员留下一张纸条:“请不要收走我的书,明天继续使用,谢谢!”然后离去,第二日再来。这场景与作者描绘的哈佛图书馆的“鸽子间”如出一辙。读着作者的文字,过往的景象在眼前翩翩流过。
后来,我租的房子到期,住到当地朋友家之后,便常去伊萨卡学院的图书馆,那里离家更近,也更为清静。伊萨卡学院图书馆的布局架构较之康奈尔更为简洁,大木桌子,大风景窗,我最喜欢坐在高层的窗前写作,抬眼便是俊美的卡尤加湖,累了便到旁边带垫脚小凳子的躺椅上休息。
忙碌而惬意,这是属于图书馆的悠然。
提及“哈利波特图书馆”,就不得不谈伦敦国王学院(King’s College London)的莫恩图书馆(MaughanLibrary)。我在那里读书时,常慨叹于其贵气。如没记错,那是由皇室城堡改造而成的,典雅而肃穆。备考期间,我日日从泰晤士河南岸走到北岸,只为在这座城堡里温书。这里有作者口中的“洞穴”,有“鸽子间”,有建在地下宫殿里的咖啡厅,都是哈利波特式的。令我印象颇深的是某一翼塔楼上的隔间,像是祈祷用的,或是忏悔,又或是把人关进去不见天日;总之,在那狭窄空间里的一方小木桌上工作,会不自觉地屏气凝神。
与之相比,伊萨卡的图书馆设计则与大自然相连接,随处可见的大落地窗,把窗外的风景请入桌台。坐在窗前工作,如置身于景中,这种感觉是我从前未曾体会过的。常令我感慨,一台书桌,一方天地。
以我有限的经验来看,美国图书馆的风格与英国不大相同。美式风格偏朴素乡村,即使大图书馆的恢宏也多呈大气简洁之风。而英式则多是古典贵族之风,更严谨,私密性更强,不像美式那般开放。英式美式,各有其美。而读书人之所以寻求在图书馆工作,或许在于书及书的空间所创造的“文气”。如同中国古代文人对于书房书斋的讲究。步入书房,便入书境,神思为文气所包裹,自然而然地便沉静安宁下来。
书室,是世俗社会的精神庇护所。
所以,书的价值不仅在于书的内容本身。文人热衷于买书,常会被批评,买那么多也看不过来。确实,看不过来,但还是要买。阅读书的内容是一回事,看书本身是另一回事。作者描绘他在图书馆工作的时光,“有时从旁边的书架上,随便拿出一本书,随便翻一会儿。有很多年,我一直在感慨,没有时间读闲书……在这里,随便哪一本,无论哪个领域,就如同抓阄一样,不知道遇到的是什么,常常有惊喜,有意外”。我平日在家,不时就要整理一遍书架。整理书架是件辛苦事,也是件快乐事。很多没读的书,翻开浏览下目录,读读前言,重新归类,“常常有惊喜,有意外”。
不过,图书馆在当代社会的价值不仅于此。作者在书中强调了图书馆的两个功能,文化功能和服务功能。“每一个图书馆都会为读者提供各种方便,欢迎大家来读书,鼓励大家来读书。甚至,还有一些专业图书馆会提供奖学金,邀请学者前来访问,条件就是利用这里的藏书。”美国的很多重要研究项目和奖学金都是由各大图书馆提供的,且申请者可以是独立学者。很多图书馆会定期淘汰旧书,有的是统一置于某处,供读者随意投钱带走,你可以只放一枚硬币,无人看管,全凭自觉;有的会定期举办义卖活动,比如我在伊萨卡就赶上过几次市公共图书馆的义卖活动,前几天是低价卖出,最后几天是一美元一大袋子,自己带袋子自己装,多大都行,装多少都行;义卖的那几天就成为伊萨卡市中心的大事件,市民以家为单位开着车前去装书,大人拿着袋子挑大人的,小孩拿着袋子挑小孩的,随处可见人们推着手推车一大袋子一大袋子地运书,好不热闹。读书、爱书的文化就这样形成、传承。“这些公立图书馆在当地社区中承担着重要的文化功能。”所以说,“图书馆不仅是大学的核心,也是美国市民文化的重要部分”。
回忆我的图书馆时光,方知要想叙述清楚是多么困难,方位、布局、架构,甚至是名字,更不用说某馆的图书内容。便更觉《哈佛的图书馆和博物馆》写作之不易。作者需要做大量的调研,加之深入的实地考察,方成此书。
“从空中看,韦德纳图书馆外形呈矩形;南北长约76米,东西宽约为61米,高约24米;从外观看,似乎只有两三层楼,但其内的书库有十层。书架总长度达92公里,单是过道就有8公里。按照2005年的统计,藏书达350万册。”书中有大量如此精密的细节,其严谨是在以做学问的态度认真研究图书馆,其精妙也在这些细微之处彰显。
我曾到访过韦德纳图书馆,却不曾知晓其架构、其历史、其文化。2017年8月,我从伊萨卡前往波士顿开4S会议,顺道去哈佛校园一日游,首先去到的就是主馆韦德纳。没想到的是,哈佛的图书馆是需要校园卡才能进入的,这在美国很少见,因为美国的图书馆,无论是学校的还是城市的,大多是全开放的。如作者所言,可能是因为哈佛的游客太多了,一道轻门槛可以保障师生的安宁。更没想到的是,八所常青藤盟校可以共用图书馆、学术资源,以及网络。所以我拿着康奈尔的校园卡,非常快捷地在韦德纳办了卡,还可以直接把书借回康奈尔,还书时只需在康奈尔图书馆还即可。在韦德纳,我曾路过其门廊两侧镶嵌的大理石碑文,却不曾驻足,更无从知晓这座图书馆原来是泰坦尼克号遇难者——哈佛毕业生韦德纳的母亲埃莉诺以其爱子之名捐赠的。这是泰坦尼克号与韦德纳图书馆的故事,就连这两块石碑铭文都清晰地展示并翻译在书中。
细节往往蕴涵着深意。
比如,哈佛地图收藏馆的原始资本中有一部分来自奴隶贸易,“深挖历史,就能发现各种隐秘。有些是被人有意识遗忘的。耐人寻味的是,图书馆恰恰是保留那些隐秘事件的一个场所”。书中章章节节都是生动有趣且不为人知的隐秘故事,是作者挖掘一个个图书馆的史料,深究一个个历史事件,将散落的片段拼凑在一起,梳理并建构出来的。
笼统概括,科学知识社会学学派认为,历史,就是讲一个故事;做学术,就是讲好一个故事。在我看来,讲故事是历史研究的基础,更是精髓。
《哈佛的图书馆和博物馆》是一本故事集,一本学术史。它展现了作者从图书馆的信息获取知识的过程,而不是从书的内容获取知识的过程。这彰显了图书馆作为学术研究的独特价值。
“人生有限,所遇之人有限,所读之书有限。拉蒙特这样的图书馆设置,为书与人之间的偶遇创造了更多的可能性。让深藏洞中的书籍有可能在无意中出现在读者的眼前。无缘者擦身而过,终生陌路;有缘者一见倾心,其喜何如哉!”读来,会心一笑。人生海海,遇人如是,遇书亦如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书即是人。与令人欣喜的作者在书中相逢,亦是快哉。
田松教授曾感慨,他花费了大量时间精力在这本非专业著作上,却没有时间撰写自己的专职研究。我却不以为然。人生有限,所写之书有限。缘来落笔。在文化读物中领略一位科学史学者的素养,感受一位人文学者的思想,“其喜何如哉”!
《哈佛的图书馆和博物馆》的第61页由上下两张照片构成。两张照片是同一个内容,同一个景别,都是霍顿图书馆的正面。不同的是,上方是春天的霍顿,下方是霍顿的寒冬。照片的注释写道:“大雪中,一切都安静下来。雪花片片,如人的思绪,从天上纷纷下落,无边无际。”
阅读感言